耳下的心跳声骤然静止,再也无从捕捉。而沉香竟笑了,一边流泪,一边笑着、温柔地说:“大爷,您睡会儿吧……醒来,沉香替您熬小米粥喝啊……”
眼前一黑,她再度晕厥过去。 身难灭,心已秋,泪暗流,此生谁料,魂魄相依,惟梦能求。 生,是什么?死,又是什么?这一切,已没有任何意义。 为何要唤醒她?她由衷的希望,自己能静静地死去。别要唤醒她啊…… 沉香模糊地想着,她听到身边有一声叹息,然后有人摇着她的臂膀,生气又懊恼地唤她,那是青弟,她听见他不住地喊。 时间不知过去多久.她终于醒来,慢慢地睁开眼睛,茫然地直视上方,然后转过头,茫然地望向一屋子的人,好多、好多的人,却没有她最牵挂的面容。她一个惊跳,从床上直弹起来,惊喊,“大爷!我要见他,我要见他……”
“丫头,清醒一点!”练青紧紧接住她,不让她起身,痛心而冷酷地说:“他死了!听清楚没?他死了,不会再活过来了!三天前,他们已在渚边安葬了他。”
“三天前……葬了他……不!不……” 沉香痛苦的低喊,抱住自己的头颅拼命地摇动,拼命地拒绝这个事实。这是怎么回事?该死的人是她啊,老天错得离谱,她不要承受这种痛楚,太残忍、太残忍、太残忍了……
娘亲的手劲温柔地抚着她的头,攀着她的肩膀,“丫头,看开一点,现下最要紧就是好好医病,碧大爷冒着生命危险找来药引,你千万别辜负了他。别再哭了,身子经不起的。”练母好言好语地说着,心疼女儿,眼泪也跟着流。
“娘啊……”沉香投入娘亲的怀里,所有的伤心难过全化成洪流,朝她兜头罩来,再也忍受不住,她在那温暖的怀中寻求安慰。 “唉……”练老爷无奈地摇头叹气,终于明了当日上碧烟渚向女儿提及婚事时,她为何不肯答应,原来丫头心中早有了中意的人。瞧着哭成一团的妻女,他真无力到了极点。
事实上,不只练老爷如此感受,在旁的碧家人同样头疼无力。 虽让沉香服下一剂药,三娘却为她的精神状况担心不已。风琉已回啸虎堡别庄,她留了下来,并知会了江南练府,请他们上碧烟渚看看女儿--她怕大哥没成功地说服沉香,将她的亲人找来,便多一份保障。但瞧事情愈闹愈大,渚上的仆役丫头全愁眉苦脸不说,还得要她面对沉香的伤心断肠……天啊!谁来救她?!她快让这种可怕的气氛逼疯了,大哥倒好,也不知躲在何处逍遥,无事一身轻。
在心底、三娘恨恨地又骂了碧素问一回。 还有碧灵枢,自从得知一切是大哥的诡计,他已气瘦了不少。看见沉香丫头的模样,他心里疼惜,却不能说出秘密,就在一旁咬牙切齿,一脸怪相,努力要把嘴边的话咽回去。
“该死!该死!”碧灵枢气愤地咒骂,下定决心,等见着了大哥,他一定要揍他出气,用力地、不留情面地海扁他一顿,替沉香和自己被骗的珍贵眼泪出气。
至于碧家老爷,他心烦归心烦,却也隐约有个预感,觉得这次是千载难逢的机会,能重挫大儿子的锐气,要他尽卸冷淡心性,爆出脾气。 “你身子仍弱,不好这般哭法。”将沉香骗得好不凄惨,三娘觉得罪恶至极。她走近她,感动的泪充斥眼眸,不明白大哥为什么不要沉香留下。他该是喜欢她的,又为何要如此待她?把一个一心恋他的女子推入比地狱还冷酷的深渊。
三娘复又叹息,声音略微硬咽,“生死有命,大哥若有灵,他绝不愿见你这个模样。”唉,听她说了些什么,全是风凉话!若大哥真死,她肯定万般难受,然后同沉香一块儿痛哭,哪还有心情讲屁话!
“三小姐说得极是。”练青说。不知怎地,他就是觉得怪,似乎有什么不妥之处。转了眼,他视线扫过碧家每个人。 三娘迅速地接话,机灵地转移了练青的注意力。“你暂时还不能回去,每隔半年需服药汁,并辅以针灸拔病,如此三回,明年冬天便可回江南过年了。”
“小姐,为什么不恨我?是我……我害了大爷……”沉香眼睛哭肿了,眼里布满血丝,小脸却似雪苍白。她恍惚地问,软弱地望向三娘。 “不是的!大哥他心疼你,不要见你受病痛折磨,他要你如常人一般健康红润,要你一辈子快活,他没有丝毫怪你的意思,你何苦想不通?”
“小姐说的……沉香全知道,”她虚弱地扯了扯唇角,“所以……我更无法原谅自己了……” “丫头,你别吓娘啊!可千万别做坏事啊!”练夫人着急地喊。 沉香却不说话,凄楚的眸中闪烁光华,那静默的神情让人心疼。 “你若自残生命,负了我大哥,我绝不原谅你,”三娘也心惊了,咬着唇沉下脸色,郑重而严厉地警告。 “是啊是啊!丫头,你不要胡思乱想,往后,你还有好长的人生得走 这一年半的日子,你就待在渚上好好医病,明年冬天,你身子骨健壮了,年纪也满了双十,阿爹接你回河南,到时练府大发请帖告示,替你办个招亲大会,再不--”
“阿爹,丫头不要的……”沉香截断了爹的话,微微喘气,她伸手拭去颊边的湿意,眼中的光华仍在,“丫头不要。” “不要?!”练老爷不由得提高声音,“那你要什么?男大当婚、女大当嫁,这是天经地义的事,你总要找个婆家。难不成……你真的不要活了?!要教父母白发送黑发,为你伤心欲绝吗?!”
“不是的,阿爹,听我说……你们听我说……”仿佛,沉香想透了什么,整个人像沉入冷幽幽的水潭中,内心一片清寒,没有激动,没有怨怒,也不再责怪自己,有的,是一份深深的哀愁,和淡淡的酸涩。愁绪千丝万缕,缠绕在她的眉梢眼角,竟使她焕发出一种奇异的美丽。因她,是石缝里冒出的小花儿,本就得受尽磨难,在困恶中,突显高贵。
她的声音并不大,却清晰传入每个人耳中,话里的坚决意味教众人静默下来。沉香环顾那些人,最后,目光慢慢地移向三娘,她抿了抿嘴,唇瓣可怜地轻颤着,那神情,三娘见了心也酸了。
“小姐,你赢了,你和大爷都赢了,你们看准了沉香的弱点……我不要你们恨我,那会让我受不了的。你们用一个圈套将我死缚在里头,沉香无能为力,只有听任安排……所以,你放一百二十个心,我不会辜负大爷的心意,他要我好好治病,我将遵从……”顿了顿,她睫毛闪了闪,逼回眼眶的热流。
欢乐为何?从此与她绝缘。 目光转向,她望着老父和娘亲,轻轻地再次开口,“爹、娘,丫头一向让您们操心了,无论如何,请求您们原谅……丫头没办法为爹娘尽孝道,不能承欢膝下……不管这身病能否痊愈,我一辈子待在碧烟渚上,不回江南了。”
“丫头,你说这什么话?!”练夫人首先发难,急急扳过女儿的脸庞,待她看清楚沉香的认真神情,不禁惊喊着:“要报答有好多种方法,你何苦留在这儿,当人家的使唤丫环?你吃了这许多年的苦头,莫非上瘾了不成,”说着,她便哭了,“娘不准的,娘舍不得你啊……”
“娘……”沉香伸手替她擦泪,“您成全女儿吧。” “你这丫头--唉!”练老爷眉心纠结,不知说些什么好。他瞪着女儿,深深吸了口气,忍着音量地道:“你要留在碧烟渚?!你当真一辈子不嫁人?”
沉香垂下眉眼,当再扬起时,眼中那两簇奇异的光华更为明显。她叹了口气,喃喃地说:”嫁人? 这一生一世,可有人与共……” 接着,她头一甩,视线穿过周围的人.直直地接触到碧老锐利的双眼。她的声音好柔好轻,淡淡地问:“老爷,沉香作您的儿媳妇可好?” 她说得轻巧,印震住了一屋子人。 碧灵枢让口水呛得泪直流,他边咳着,边挣扎地吐出话,“沉香……你咳咳……你、你这是打算嫁给我吗……” 沉香摇头,安安静静地说出惊人之语,“我想成为大爷的妻子……除了他。沉香谁也不嫁。” 她不再听谁的话了,也不再顺谁的意了,终于,她找到了反抗的方法。他不与她缠绵,她偏偏不从,即便是死,从今生至来世,她的魂魄也要飞到大爷的身边,与他相依。
第八章
唯有泪千行
今天,是个特别的日子。 晚霞在天的尽头燃烧,云染嫣红,朵朵在苍茫的天幕上绽放,无限美好中,带着点滴凄凉。 那女子一身素白,长发瀑泻而下垂至腰间,在柔软黑泽中簪着一朵红色的小小珠花。伫立在园间,她好似在祝祷什么,头颅一迳地低垂,落阳无声无息,在她的发梢和巧肩上镶着一抹金红颜色。
有人走近她,在她的身后停了下来,轻声咳了咳,想引起她的注意。 “你觉得如何了?沉香儿。” 闻声,沉香抬起头,缓慢地偏过脸庞,凝着碧灵枢写满关心的俊美容颜,然后,她低笑了笑,“二爷,往后……沉香的辈分比您大了。” “哦……喊惯你的名儿了,若你坚持,我改口便是。”碧灵枢搔搔头傻笑,心底却觉不安,含糊地说:“我左右无事,便过来瞧瞧。你没事便好,别想这许多。”
沉香点点头,收回目光,她举头打量天际,小脸一贯的静默,却少了该有的安详,眉梢是愁,眼波是愁,唇角轻抿亦是愁。淡淡地,她说:“天色要沉。”接着,她又敛下神态,像是在笑,一抹清苦的笑意。
“二爷,您歇息吧。为了张罗沉香的事,每个人都累了。” “不累不累--”碧灵枢挥动手,想咧嘴对沉香笑又急急煞住,觉得多少得装得“悲伤”些、“心痛”些,才不会露出马脚,让沉香起了疑心,而事实上,他丝毫不想玩这种恶劣的游戏,话到嘴边就要吐出来了,拼命地吞咽口水,硬生生地将其堵住。
“我……去陪陪阿爹。虽已服下一剂药汁,你身子还在适应赤松脂的功效。早些歇息才好,明天,我再来看你。” 他不知怎样才能减轻沉香心上的痛楚,她看来早已失魂落魄,早已了无生气,却偏偏强装着,好似这一切一如往昔,大哥只不过是离家而已。哀叹一声,他调转了身,打算朝来时路回去,就在这当口,他眼角捕捉到拱门外的一截藏青衣色闪过。
“我走了,明天再来!”碧灵枢的声音略略激动,未等沉香回话,他迈开步伐,以上等轻功急急追去。那藏青色的身影摆脱不掉碧灵枢,却始终保持一段距离,两人脚下如风。
一前一后相随,约莫一盏茶的时间,已绕至大宅后头的渚边,那里十分隐密,平时极少人烟。 飘摇的影子突然缓下脚步,让碧灵枢追了上来。 “看你躲至何时!” 未瞧清对方模样,碧灵枢竟大喝一句,身躯猛地半空跃起,拳脚老实不客气地招呼过去。 那人愣了愣,随即出手挡开碧灵枢的攻势,而碧灵枢俊脸忿忿,招式却不含糊,将生平所学全使了出来,一招快过一招,一式强过一式,只想将对方狠狠地揍倒在地,仿佛与他有什么深仇大恨似的。
“二弟,这是做什么?” 那人只守不攻,已有些招架不住,他苦笑了笑,脸色却十分惨白。 “还手啊!莫非是瞧我不起?就算你不打,我也要揍人!” 碧灵枢疯狂地进掌,双腿亦不留情,一旁的植物让他踢断无数。忽地,他寻出一个破绽,右拳变换成掌,直直地击中碧素问的胸口。 一阵气血翻腾,碧素问单膝跪下,一手护住胸部,一手则撑住地面,他额际冒出豆大冷汗,脸色更白了。 碧灵枢一时间也怔住了,他喘着气,察觉到自己冲动下,真做错了事。 “大哥……”他呐呐地喊。 碧素问调息一会儿,摇摇晃晃地站起身,他仍在笑,那抹笑意竟同沉香丫头的一般渭苦。他盯着碧灵枢,低哑地说,“你的功夫学得很好,火侯练足些,将来也是厉害人物。”
“哇--”碧灵枢突然放声大哭,他扑向前抱住大哥,力道之大差点将碧素问推倒在地。接着,也不管好不好意思了,他哭得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好不凄惨。
“你这是做什么?都是大人了,还哭成这样”碧素问又是苦笑。 “你还敢问!你把我吓死了,浪费我珍贵的眼泪,又把沉香儿害得失魂落魄,再这般下去,难保她不会投水自尽!”他恶劣地将鼻涕。口水和眼泪全擦在碧素问衣服上,才略略甘心地放开。
“她不会的。”碧素问脸色沉了沉。 “会的。到时,全是你的错!” 若碧灵枢想要让他内疚,他确实做到了。只见碧素问脚步微趔,紧蹙着眉宇,神情有些阴郁。 “这几日,她的病可有起色?” “再没起色,可不砸了碧烟渚的招牌!”碧灵枢没好气地回嘴,以往对大哥的敬畏心态,今日全教怒气挤得烟悄云散了。“先别欣喜安慰。原本沉香的病可以好三分的,但为了你,她吃少、喝少、话少,连笑也让人看了心里难受,什么也没了,眼泪倒是多得可把人俺死,身子有起色又如何?也不过比以往强个半分儿。你问她的病,不如问她的人,我直截了当告诉你,沉香该死的、天杀的、十分的、非常的不好!”碧灵枢活像吞下了成捆的火药。
碧素问任着二弟指责,已无话可辩,但他始终相信,做下这决定是再正确不过的。将来,沉香会遇见比他好上百倍的人,等她嫁人生子,他已不在她的心田。不说话,碧素问将头撇过去,面对一江碧水,盼望内心也能似水透明澄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