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无双又道:「前头就到悦来客栈,窦爷与四海镖局的众位朋友难得来此,就由在下作个东道主,与众位把酒言欢,不知您意下如何?」
把酒言欢?!
听到这四个字,窦大海眼睛一亮,心里大大一震,一字「好」就要冲出口,随即想到这是五湖镖局关家的地盘,那张脸立马垮下。
「把什麽酒?!言啥儿欢呀?!咱儿身上有的是银两,还要吃你的、喝你的吗?!礼多必诈,不去不去!」
「窦爷,是礼多人不怪。」关无双朗朗俊笑,声音稳而清地道出:「前年五湖镖局走了一趟西域,回程时,顺道带上百坛葡萄美酒,一半运回岳阳总镖局,剩下的则暂放在悦来客栈。毕竟这儿往来频繁,常能结交到真正的江湖豪杰,若无美酒相伴,如何能恣情畅谈?!」
一字「对!」忙要冲出口,窦大海狠狠地抿住唇,硬把话咽进肚里。
「唉,可惜可惜……」关无双忽地话锋一转,落寞地摇摇头。
「有……有什麽好可惜的?!」装神弄鬼,哼!
「家父嘱咐过,葡萄美酒所剩不多,若非真正的大英雄、大豪杰,绝对不可拿出来相请。唉……可惜窦爷不肯赏脸吃这一顿,您若肯来,在下定要吩咐悦来客栈将那些美酒全数搬出,好好与您喝个痛快。」
他这是拐著弯称赞他窦大海是大英雄、大豪杰了。窦大海心里纵然清楚,可是听进耳朵里,还是被暗捧得全身轻飘飘的。
关无双继续道:「说到这葡萄美酒,呵!还真是极品世间无。酒红如血,味沉醇香,大口饮来如饮鲜血,教人豪气陡生、胸怀高阔,直想拍案高唱、击节而歌。然……」
微顿,细长的眼陶醉闭起,幽幽续道——
「真要品尝此酒,首先要摇摇酒瓮,让酒中美味提出,接著含一口在嘴中稍停,此时,将体会到难以想像的甘甜由舌尖漫向舌根,嘴中尽是醇香,然後再让酒汁徐徐顺著咽喉而下,登时,整个人彷佛沉浸在冬阳之下,全身暖洋洋又懒洋洋,舒服得不得了。」
静谧谧的没谁说话,好多人张著嘴定定地看著关无双,只有江水仍持续动作,载船前进。
「窦爷,口水……快吸回去。」
「呃……」经人提醒,窦大海好不容易回过神,发现落腮胡上已潺出一缕「水丝」,忙抬手擦去。
此时,举目望去,已可瞧见立在江岸的悦来客栈。
「窦爷,咱们,嗯……要不要停下歇息?若要一口气赶回九江,可能要夜行水路,既是如此,何不在此泊船休息一晚,天明再走?」
「窦爷,您也甭担心什麽礼多必诈,咱们四海的精英尽出,虽踏在五湖镖局的地盘上,难道还怕他们不成?瞧这位关家二爷一副斯文气,说话也有礼,他要作东道,咱们做啥儿不痛痛快快地吃他一顿?」
「正是正是。咱们把船全泊了,吃他一顿好的。爽快啊!」
这几日忙得人仰马翻,许久不曾痛快畅饮,窦大海早已心痒痒,又教旁人连番「唆使」,见关无双迎风挺立,面容诚挚,他忽地头一甩,终抵不过美酒相邀。
「呃……呵,瞧你说得那麽神,那西域来的酒咱儿还真没尝过,也不知是不是你夸大其辞,说得天花乱坠。」他故意撇撇嘴。
「在下早知窦爷是酒国英雄,这会儿若不喝喝这葡萄美酒,试试其味,那著实可惜啊。唉……诚心邀请,窦爷就作个面子给在下,成不?」关无双顺著竿子上,替他作足脸面。
窦大海、心中已点头如捣蒜,却还是挺骄傲地道:「呐!是你开口强邀咱们去的,咱儿见你说得口乾舌燥,若不点头答应,好像有那麽点不通人情,可不是咱们硬要去的,这一点可得分清楚。」
俊逸面容笑得快意,那对细长的眼眯眯弯起,关无双抱拳拱手,朗声道:「这是自然。」
「呵呵呵呵……」窦大海咧嘴想大笑,又赶紧抿住。
假咳了咳,他回头朝四海船只挥动粗臂,「大夥儿泊船,上悦来客栈!」
闻言,众人欢呼声不断,几艘船全往岸边靠来。
呵呵呵呵,一喝泯恩仇哇!
☆ ☆ ☆
这几日真是用尽心机,终於,教他看到想见的人儿了。
有好多话想同她说,想得胸口疼痛,可如今,姑娘就在眼前,却是咫尺天涯。
大桌上,窦大海就隔在他和窦盼紫中间,而云姨说她没兴趣,情愿留在篷船里欣赏美景夕阳,倒是让人送去一壶好茶。至於窦来弟,吃没几口就说要上茅房,一离席,到现在都还没回来。
「阿紫,你怎地嗯……怪怪的?」窦大海八成醉了,眨眨眼瞅著坐在自个儿左边的闺女儿。
那葡萄美酒果真是香醇够味儿,与中原的酒大大不同,多了股沉厚的甘甜,他一坛接著一坛,越喝越顺喉。
打了个嗝,他又道:「寻常时候你不是挺爱讲话的,今儿个做啥儿闷声不响?古古怪怪的,唔……半点儿都不像咱们家阿紫啦……」
「阿爹……」窦盼紫红著脸,反射性地瞄向坐在窦大海右边的男子,後者静看著她,那对眼彷佛在说话。
她想起那些亲吻,想起他双臂的拥抱,一颗心颤栗悸动,正忙著安抚著呢,哪还能如以往那般大大剌剌,快意地谈天说笑。
悦来客栈大堂上,四海的师傅们已醉了一大半,剩下几个也是「苟延残喘」,撑不了多久,空气中尽是香醇酒味,浸淫其中,不饮也醉三分。
没再追究闺女儿的异样,窦大海调过头,忽地拍桌嚷道——
「你、你这小子,咱儿没料到你这麽能喝……喝得又猛又豪气,呵呵呵,好!好极了!这才像条汉子,呵呵呵呵……」
他真是醉了,两边颧骨红通通的,落腮胡沾的都是酒汁,冲著关无双呵呵笑著。
「窦爷,咱们再乾一坛,要不,这酒怕要给旁人抢去了。」关无双揭开一只酒坛,塞进窦大海怀里。
他的声音听起来还算清楚,却非关海量,而是喝下的那几坛酒,暗地里早已请刘掌柜动过手脚,掺进大半的水。
「谁敢跟咱儿抢、抢酒,咱儿跟他……跟他拚了……」
「阿爹,别再喝了,等会儿云姨要恼火的。」窦盼紫虽然脸红心跳,还是瞪了眼在旁不停劝酒的关无双,末了,桌下的腿还伸去踢了对方一脚。
「哎!嘶——」正中脚胫。
「咦?你怎麽啦这是!」窦大海又眨眨眼。
关无双连忙坐正身躯,佯笑解释,「脚突然抽筋,现下没事了。」
无视窦盼紫警告的眼神,他锲而不舍:「来,窦爷,咱们继续喝。」无论如何也得把他灌醉。
窦大海呵呵胡笑,爽快地灌了几口,咂咂嘴,忽将酒坛夹在腋下,一把按住关无双的手腕,定定看著他,把关无双的五官看得万分仔细,然後喷著酒气道!
「唔……臭小子,呵呵呵,咱儿知道你、咱儿知道你……」
「阿爹,别喝了,回去歇息吧。」窦盼紫拉拉他的臂膀,可是窦大海恍若未闻,眼神一迳地向著关无双。
「好酒,不喝可惜,呵呵呵……咱儿知道你,咱儿把你看得清清楚楚了……」
按住手腕的力道十分强悍,关无双不作挣扎,只挑了挑眉。
「窦爷看到什麽了?」
打著酒一隔,窦大海呵呵咧嘴,粗胖的食指抵到对方鼻尖上。
「咱儿看到你那对眼儿一直……一直偷瞧咱们家阿紫,咱儿知道了,你喜欢咱们家闺女儿,是也不是?」
「阿爹?!」窦盼紫吓了一跳,直想伸手捂住他的嘴。
关无双微笑,尚未回话,醉倒的师傅里不知谁又醒了来,嘟嚷了一句——
「谁喜欢谁呀?唔……老赵,咱们再来划拳,六六顺啊该谁喝……」
「咚」地一响,头再度亲吻桌面。
窦大海轻唔一声。「咱儿家阿紫有人喜欢,挺好挺好,可是你……」眉头拧起,「你姓关,不合格!」
「阿爹,您真的醉了!」窦盼紫生气地抢下他的酒坛,才往桌上一摆,窦大海的身躯晃了几下,终於瘫在桌面上,差些扫掉杯盘筷子。
「关无双,你、你,看你做的好事!」放眼望去,大堂上一片杯盘狼藉。
还真是好事哩。
他冲著她笑,未被窦大海按住的右手情不自禁地伸长过来,抚摸她泛红的颊。
大庭广众之下举动如此亲密,虽然众人全已醉倒,窦盼紫仍是倒抽一口凉气。
「你、你……」阿爹还夹在中问呢。
「阿紫,我想你。」他直率地道,拇指温柔地磨擦她发烫的脸蛋。
一时间,窦盼紫说不出话来,想骂也骂不出个所以然。周遭这麽多人,无数粗鲁的打酣和呓语干扰著,但她眼里只看见他,分割出两人独自的天地。
他笑,声音低柔,「该如何是好?你阿爹不喜欢我。」
咬著唇,静静地与他对视,窦盼紫从未料到两人的缘份会走到这上头,他的一切在心底荡漾,相识以来的种种,忽然间清明地展现在脑海里,这才发现,她一味地恼他、气他,原来……是为了更深的感情。
一只小手抓住他的大掌,她用嫩颊缓缓蹭著他粗糙的掌心,语气幽然。
「阿爹不喜欢你有什麽干系?总是……总是有别人喜欢你的……」
老天!
他好想、好想将她抱在怀里。想呵……
关无双吁出胸口灼热的气息,双目如星,反掌握住她的小手。
「阿紫,我有话对你说,你愿不愿意!」
「那个谁呀?!唔……谁喜欢谁呀?窦爷,您还没说呢……唔,老赵、程师傅,划拳划拳!那个七星马啊该谁喝、三压花嘛该谁喝……」嘟嚷几句,又倒回去。
紧要关头偏教人给搅了,关无双深吸了口气,强迫自己定下心神,仍紧紧抓住窦盼紫的手,再次鼓起勇气开口。
「阿紫,我心里有件事,我想说,我、我是说,你愿不愿意——」
「关无双,来!五花马、千金裘,呼儿将出换美酒,喝!与尔同销万古愁!哇哈哈哈!乾一杯啦!」
说时迟,这时快,已醉到天云外的窦大海突然「回光返照」,猛地抬起头来,铜铃眼睁得特圆,手掌硬是扣住关无双不放。
窦盼紫轻呼一声,亦吓了老大一跳,连忙挣开男子的手,脸若霞红。
她垂下头,唇边拚命地咬住一朵笑。
关无双真是欲哭无泪,有种恶意的冲动,极想一掌对准窦大海颈後砍下,助他睡个三天三夜。可借,他要真这麽做,眼前这姑娘第一个不放过他。
「阿爹,您再喝个没停,我真要请云姨过来。」窦盼紫拿出手巾擦拭窦大海落腮胡上的酒汁,边数落著;「阿爹忘了吗?云姨说过,如果阿爹还是这麽放纵饮酒,她真不睬您,一辈子也不睬您啦。」她自己也是无酒不欢,但嗜酒归嗜酒,可没像阿爹这般夸张。
「唔……阿云……」窦大海眨眨惺忪的眼,眉峰成峦。
这一回云姨离家出走,有眼睛的人全瞧出来啦,他们两人之间似乎变得有些不一样了。
另一边,关无双、心里暗自著急,再不说出,明儿个四海就要走人了。他头一甩,已管不得时机是否妥当,再次出声——
「阿紫,你听我说,我要向你求——」
「呕——」
「阿爹?!」
这时的窦大海忍不住吐了一地。
「关无双,快帮忙扶住我阿爹啦!」
唉……
关无双心中苦叹,真想拿头去撞墙,求个姻缘竟如此地崎岖坎坷,这八成是老天爷给他的考验……
第十章 冤家亲家
机会稍纵即逝,那一夜,砸下百坛葡萄美酒,关无双仍旧徒劳无功。
窦大海等人回到九江已过一个多月,镖局的运作也恢复旧观,时序渐转,空气里似乎感觉到了冬天的气息,风特别沁冷,吹呀吹的,钻进人的心坎儿里,把气氛都给拧僵了。
四海镖局大厅里,窦大海张著狮口猛吼,两拳还胡乱挥著。
「阿男都嫁人了,爹这麽做有什麽不好?!还不都是为你著想?!」吼声震得大厅上的屋瓦乱颤,抖下不少灰尘。
「得了,这碗太极翠螺又教姊夫给毁了。」太师椅上的美妇柳眉轻拧,将那杯浮著灰尘的茶推得远远的。
一旁,那紫衫姑娘著实生气,嘟著两边红颊,想也没想,一把将那碗太极翠螺抢了来,咕噜咕噜地仰头喝尽。
「说话呀?!你不说,那咱儿就全权替你作主!」窦大海挥挥右臂加强语气,两道粗眉几要翻飞。
窦盼紫哼了一声,终是开口。
「我说我不嫁,更不要比武招亲,我已经清清楚楚告诉阿爹了,可是我说的,您又不听,那说与不说还不都一样!阿爹还要人家说什麽?!」
「比武招亲非办不可,除这件事,其他的事你都可以说。」
「那我已经无话可说。」她咬著唇,倔强地转过身背对窦大海。
「你、你这女娃儿……」窦大海落腮胡又开始胡乱飞扬,目中冒著两团火,「咱儿以前就说过,咱们家的闺女儿若能自个儿找到如意郎君,那是再好不过,如果不能,那也绝不留在四海当老姑婆,一律都给咱儿招亲去。」
听到「老姑婆」三个字,另一旁检视自己纤纤十指的美妇不由得眯起美眼。
窦盼紫两只手握成小拳头,巧肩因气息紊乱而高低起伏著,仍是毫不妥协。
「那、那三姊呢?三姊也还没嫁人啊,为什麽不用招亲?!」
「你三姊有好对象啦,还招亲干啥儿?!」窦大海堵了回去。
窦盼紫一怔,掀了掀唇正要说话,就见在练武场上的窦来弟打了一式龙翻江,俐落地收回九节鞭,接著慢条斯理地踱上厅前阶梯,环视厅里的所有人一眼,才缓缓地丢出一句——
「阿爹,我要比武招亲。」
耶?
啥、啥啥儿?!发生啥儿事啦?!
大厅里的三个人好似一下子被点了穴,动也不动,全瞪大眼睛瞅著她。
「阿爹高兴怎麽安排就怎麽安排,我没意见,只要把我嫁了便成。」窦来弟耸了耸肩,心型脸蛋是一副无所谓的神态。
说完,她朝後院方向走出几步,又回过头来,「还有哪,阿紫不想招亲就不要招亲嘛,阿爹硬逼,这样很没意思耶。有我的婚事任爹玩,应该也就够了。」她潇洒地笑著,重新拾步向前。
大厅里静默片刻,尚在消化窦来弟所带来的冲击,窦大海有些不明就里,嘟哝著,「事情不能这样说,一码子归一码子事呀……唔……她跟那人不是发展得挺好的吗?怪了,什麽时候吹啦……」
云姨微微抿笑,若有所知的模样,却是一语不发。
此时,窦盼紫抓到机会,连忙道:「阿爹,既然三姊要比武招亲,那我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