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老头快挂了,家里的事不能没有人管,虽然他老早就登报跟我脱离父子关系,但在法律上而言,我还是他的儿子,一辈子摆脱不了的。」
他的话使周遭的人不约而同地张大嘴,但又很快的闭上嘴巴。小齐和他老头之间的事,大伙儿也不是挺了解,只知道他绝口不提这档子事,被问烦了就撂下一句--他老早就跟我断绝父子关系了--余下的,众人也不好再多问下去。
「小齐,那你更应该好好地把握这次的机会,根据上个月最新的排名,你已经挤进前三名,这在新人来说,已经是很难得的成绩。」将引擎盖盖回去,菲碧随便抓条抹布,擦着手上的油污,一面劝着小齐。
「菲碧,如果我有能耐的话,我一定会支持你出赛的。」把手搭在菲碧肩头,小齐眼里闪动着狂野的光芒。
不着痕迹地将他的手自肩上挪开,菲碧假借低下头找着润滑油的动作,躲开他的凝视。
「我明白,无论如何还是先谢谢你有这个心。」感觉到背后传来那阵如芒刺在身的微微刺痛和燥热,菲碧很快的转过头去,正巧和小李那带有讥诮的目光相遇。
像是很坦荡且十分明了菲碧的心事,小李双手反插在裤袋内,缓缓地踱向他们。
在所有人讶异的眼光中,小李很自然地将手放在菲碧肩头,挑起眉看着在场所有的人。「台风已经快登陆了,你们如果没有事的话,赶快回家去。」
试图抖落他的手,但无论菲碧怎么扭倾斜转自己的肩膀,小李的手就像是生了根似的,令她挣扎得涨红了脸,还是一无所获。
「老板,我们的新厂跟宿舍,什么时候才会盖好?」马英明漫不经心地走近小李和菲碧,作势要自他们之间穿过去,迫使小李不得不放开菲碧,而避向一旁。
根本无视于马英明的阻拦,小李在马英明越过自己去拿机油之后,重新又回到菲碧身畔。「我已经跟上头说过了,大概两个礼拜。菲碧,你真的打算用这辆破铜烂铁去参赛?」
默不作声地抬起头瞄他几眼,菲碧一时之间捉摸不住他的想法,只得目不转睛地盯着他。那天他那些充满大男人主义本位思想的话,言犹在耳,这使得菲碧猜不透他问这话的用意何在。
「依我的经验来看,这回的新手赛,菲碧一定可以挤进排行榜。因为女孩子参加计时争先赛的很少,而菲碧的技术又已经到一定的水准了。」将抹布自肩头拉下来,马英明边说边擦着引擎盖上的灰尘。
「计时争先赛?」李友朋大感意外的看着菲碧。「我以为你是要参加女子组的赛事,如果是计时争先赛,那岂不是跟其它的男人一起比赛了?」
「那是当然的。以菲碧的能耐,她在女子组早就已经是打遍天下无敌手了。」一直沉默不语的齐彗国,此时也不着痕迹地挨近菲碧,像是要为她助阵似的说道。
拇指和食指微张,李友朋心不在焉似的搔搔自己的下巴。「这样的话嘛……我看我还是提前将我答应给你的赞助给你好了,要不然凭这部车,我看光是维修就够你累的啦。」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在他说完话之后,周遭立即响起了阵阵嘈嘈切切、嗡嗡嘶嘶的私语声,所有人的目光全部投注在菲碧和这位高大魁梧的新老板身上。
感受到那些个异样的眼光,菲碧虽然感到困窘,但她还是拿把刷子,蹲在那里用力地刷着车身下方凝干了的泥巴。
「菲碧,待会儿到办公室找我,我先去联络车商送车的事,你可以把你所要的规格跟配备先列出来,嗯?」李友朋说完之后,看也不看其余的人一眼,转身即向那间已被拆得七零八落的办公室走去。
重重的沉默凝结在那里,所有的人都带着好奇又猜忌的眼光,来来回回地盯着菲碧和齐彗国猛瞧。空气中只剩下菲碧手里的刷子刷在轮圈上的声音。
「菲碧,你是什么时候找上他当你的赞助人?」齐彗国缓缓地说着,但大伙儿都听出他语气中的不悦和怨意。
咬着唇站起来,菲碧望着只比自己高没多少的齐彗国,眼里是一片的坦然。「我没有找他,是他自己提出来的。我本来想等到确定了之后再告诉你们,免得空欢喜一场,没想到……」
「你应该先告诉我的。」阴沈的语调有如越来越郁闷的天空,本来围在一旁的众人,看到齐彗国的脸色之后,都十分识相的做鸟兽散。
「我说过了,我本来……」菲碧捺着性子想解释。
「你本来?菲碧,我们都在这里上班,他怎么可能会只给你赞助,而不是给我们?我们是个团队。况且,我也已经有了排名,他如果真有心要组一支车队的话,没有理由只找你,而不是找我或是马英明,或者是其它师傅!」
在旁的马英明将怒气狂张得已经颈毛直竖的齐彗国架开,长长叹口气地走向菲碧。「菲碧,其实你能得到赞助,我们都该替你高兴的。只是,这事儿来得太突然,也太怪异了,令人不得不担心。」
垂下头命令自己冷静几分钟,菲碧抬起头时,又是一脸的平静无波。「你们担心太多了,他的条件是我必须跑进总决赛,我并没有十成的把握。再说,他赞助我,也必然要把你们纳进赞助名单里,因为光凭我自己,而没有维修人员的话,还是没有用的。」
马英明和齐彗国对望了几眼,而后齐彗国像是怒气无处发似的,将脚边的水桶踢个老远,气呼呼地驾着他那辆贴满了各种贴纸的车,以极快的速度离去。
迷惘地听着轮胎高速磨地的尖锐叫声,菲碧不由得皱起眉头。「他为什么要这么生气?平常老是希望能有人赞助的也是他,现在有了赞助人,他又……」
欲言又止的,几番想说话,但话临到嘴边又猛然缩回去,马英明低下头无声地咒骂了几句。
真是的,这年头的人就是有本事将简简单单的事,搞得这么复杂。齐彗国的心事在这间不大不小的修车厂里,早已经是公开的秘密了。向来对那些女车迷或闻风而来的迷姊迷妹们不假辞色的小齐,只有在面对菲碧时,才会一改平日的倨傲和不耐烦,展现绝佳的耐性。
在大伙儿心知肚明,且有不戳破的默契中,菲碧和小齐,早就已经被视做一对儿了。这也难怪小齐在听到新老板提出对菲碧投注赞助时,会那么气急败坏的原因。
因为,李友朋的动作太明显了。他根本无视于其它人的存在,看他那德行,对菲碧的兴趣,可能更大过于赛车本身。对车痴车狂而言,虽不至于三句话不离赛车;但见到车或赛车手时,总有克制不住的冲动,想要亲手碰触车体,感受一下车子冷冰冰的温度,去怀想赛事的激烈。
但是他没有。李友朋的那种态度,就好象他所说的只是上市场买把青菜,呃,青菜还太便宜了。说是猪肉好了,他的行为给人的感觉就像是扔把钞票,根本不在乎对方给的是什么东西。
并不是说菲碧有什么不好,事实上,撇开她那一流的技术不说,长手长脚的菲碧,有个略圆的瓜子脸,两只水汪汪的眼睛几乎使人要沉溺其中。而向来抿得紧紧的双唇,怎么也镇不住颊畔深刻且狭长的梨窝。在她说话或绽开笑靥时,若隐若现地夺走别人的注意力。
虽然她显现于外是如此的赏心悦目,但偏偏这位小姐却像是没有自觉似的,浑然不知自己的吸引力,更不明白修车厂这些越来越多的主顾,几乎全都是冲着她来的。
因为早已经将她视为和小齐是一对儿,所以大伙儿对小齐的心事都了若指掌,但对方是自己的新老板,大家也不好说些什么了。
莫可奈何地将刷子往水桶里一扔,菲碧对那种尴尬的气氛感到不耐烦。「唉,我真搞不懂小齐心里在想些什么?算了,我得去找老板报到。小马,麻烦你把我们车队所需要的配备列出来。」
「没问题!」自耳朵后头拿下夹着的笔,马英明四处翻了半天,只找到张绉巴巴的包装纸,他潦潦草草的在上头鬼画符似的写出一大串的字,一面偷空地觑着菲碧那满布烦恼的脸庞。「菲碧,你在烦恼什么?」
愕然地抬起头,菲碧脸上有着挥之不去的烦闷。「有这么明显吗?」
「还好,只不过像我祖母脸上的皱纹而已,看习惯了就不会发现它的存在。但是,你的心情越来越糟了,怎么回事?是不是你爸爸的眼睛……」利落地清点着零件箱里的存货,马英明不时地瞄菲碧几眼。
「他的一双眼睛已经没有复明的希望了。」
「啧,那你妈妈不是……」
木然地点点头,菲碧闭上了眼睛。「所以,我一定要参加比赛,拿到那块奖牌。小马,我想不出除了送给我爸爸奖牌之外,还有什么事可以令他高兴的。」
「菲碧,你不要太勉强自己了。」
「不会的。小马,我喜欢车,因为它们令我感觉到安全。坐上车把门窗全镇起来,就像是在子宫中般的安全。所不同的是,油门跟煞车都在我的脚下,这让我感觉一种自由;那种可以自己控制一切的自由。」双手合十地抵在下巴前,菲碧凝视着外头逐渐加强的风势,幽幽地说。
微微挑了挑眉,马英明将写好的单子递给她。「喏,这些再补齐的话,咱们的配备跟库存就算合格了。菲碧,家家有本难念的经,虽然咱们的环境大不相同,但各人有各人的苦处……小齐的事,我看你最好趁早跟他把话讲清楚,因为他那个人挺死脑筋,爱钻牛角尖。」
「你是说……」如丈八金刚般的摸不着头绪,菲碧诧异的反问他。
「菲碧,你跟他之间到底怎么回事?我这外人是没资格说什么,但人家说情人眼里容不下一粒砂,更何况是那么大的一颗「石头」,这也难怪小齐要发狂了!」马英明说着以下巴朝办公室的方向点了点。
「石头……」顺着马英明所指的方向望去,菲碧过了好一会儿才搞清楚他话中的意思,随即大大地摇着手。「不,小马,你误会了。我跟小齐之间根本什么也没有,我们只不过是同事又同在一个车队里而已。至于李老板,那更是不可能的,他是我们的老板。」
「但是,情况看起来有点儿怪怪的。」
「不,我向你保证--什么都没有--现在我唯一所想的就是车赛的事,至于他们两个,什么都没有。」菲碧正色地面对马英明,斩钉截铁的说道。
「既然你这么说,那我也没什么好说的了。风雨越来越大,要不要我送你回去?」抓起一把洗手剂,马英明仔仔细细地搓着手问道。
「不必了,我骑脚踏车来的。」扬扬那张马英明所列的清单。「我马上就可以走了,你还是先走吧!」
「嗯,我得到学校去接我妹妹,你自己小心点。」很快地冲凈手指间的污渍,马英明抓件外套穿上,朝菲碧挥挥手,很快地驾着他那辆看起来随时会解体的车,冲进如倾盆倒下来的雨幕之中。
第四章
伫立在那里望着如瀑布般直直倾落而下的雨势,菲碧颓丧地坐在车旁的小板凳上,发着愣地看着外面被雨水洗刷得青郁万分的草木。
小马刚才所说的那些话,仍令她感到十分震撼。她明白小齐对自己十分友善,而她也竭尽心力的回报他。但在她心灵深处,小齐之于她,犹如是飞雄的角色。因为失去了自幼即十分亲近的哥哥,而父母又各自沉湎在痛苦的自责,或是忙着将满腹的不平宣泄出来。
相较之下,从来都没有人注意到菲碧的心情。她自幼即对哥哥飞雄十分崇拜,更视他为自己最好的朋友。而在他自暴自弃的逃学逃课、跟父亲冲突不断之时,菲碧却因为忙碌于自己的课业,而未能好好地和他沟通、劝他,这是她一直引以为憾的心事。
收拾起伤痛的心,菲碧不顾父亲的反对,径自从只读了一学期的专科学校中辍学,坚决地到修车厂,由洗车学徒做起,而到现在的半师。
因为没有了跟自己无话不说的哥哥,菲碧在面对小齐或是小马他们时,便会不由自主地,将对哥哥的满腔思念之情,全都投射到他们身上。
而小马却点出小齐对自己的感情,跟她所愿意付出和接受的程度有着极大的落差,这使得菲碧整颗心更是惶恐不安,烦躁得不知如何是好。
「噢,你在这里。」在声音响起之时,菲碧这才警觉到身后有人,她猛然跳了起来,像做错事被逮到的小孩般的涨红了脸,吶吶得说不出话。
「我刚刚把设计图看过一遍,员工宿舍里并没有女员工的房间,我已经要他们想办法隔出一间,至于厕所,我想可以跟浴室合在一起。总之,你想想看还有什么是必需的,尽早告诉我。」拖着菲碧,小李对着已被拆得一干二凈了的原宿舍旧址,指着空无一物的空地侃侃而谈。
「女性宿舍?我不明白。」想起自己那虽破旧,但终归是生活了二十三年的家,菲碧迟疑地摇摇头。「我向来都是住在家里,所以你实在不必如此大费周章。」
像是没有听进她所说的话,小李还是无动于衷的拉着她往那片有个大大老榕为天幕的树荫深处。
「你当然必须住在这里。在这个团队中的每一份子都是相等的地位,我们必须吃住全都在一起,才能培养出良好的默契。」
「我们?」
「嗯,我们。我要求这个团队的所有车手或维修人员都能有休戚与共的心情,以团体的荣辱为荣辱,这样才能在比赛场上有好成绩。赛车不是种散兵游勇可以成功的运动,必须靠所有人的通力合作,成功的滋味才会甜美。」
小李默不作声地站在只用透明大帆布临时搭建起来的小车棚内,滚滚而来如骇浪暴洒的风雨,将帆布鼓吹得咯啦咯啦作响,他默默地检查着四边缚着帆布的铁桩,对越来越猛烈的风势和雨水,感到忧心仲仲。
「风雨这么大,我送你回去吧!」抬起头望着渐形撒泼的水势,小李拎起钥匙,便伸手去搀扶菲碧的手臂。
立即甩开他的手,菲碧径自拿起稍早冒雨来时晾在一旁的雨衣,往自个儿头上套下去。
「谢谢,我自己回去就好。」不敢看他的眼睛,菲碧急急忙忙地扶起斜卧在地上的脚踏车,才刚要跨上去,冷不防被人由背后伸手揽住腰,这使得她吓了一跳,差点儿就要放声尖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