伸手捞起他一向扔在玄关的安全帽,举步正要出门。
「飞雄……」阿梅焦急得搓着手,不知如何解决。
「哥,你不留下来吃蛋糕吗?」当时仍在读高二的菲碧,试图打圆场的叫住飞雄。
「不了,菲碧,我知道自己不受欢迎,这点自知之明我还有,妳要好好念书,妳是那块料。」
「不必求他留下来了。哼,生这种儿子有个屁用!连过个生日都得低声下气的求他,我还没老就得受这种气,等哪天我得靠他吃饭了,岂不是天天都得看他脸色过日子!真是岂有此理。」一旁的辛裕生怒火冲天的吼道。
看到儿子脸色大变,阿梅赶紧回过头要劝丈夫,但此时飞雄已经用力摔下那顶安全帽,怒冲冲的往外跑,不一会儿便听到摩托车发出一阵怒吼,消失在门外的中庭。
「你啊你,讲话干嘛那么冲啊,这下子孩子被你逼跑了,你可心满意足了吧!」横了丈夫一眼,阿梅将那锅她卤了好半天的猪脚端到桌畔,面色悻悻然地数落丈夫。
「哼,妳搞不搞得清楚啊?我是他老子,讲他几句都不行?这年头是怎么啦?」夹起一圈卤得油亮透红的猪脚,辛裕生眼尾扫到仍坐在沙发上捧着本汽车杂志,看得津津有味的女儿。「菲碧,吃饭了。妳还杵在那儿干嘛?」
依依不舍地放下杂志,菲碧慢吞吞地趿着拖鞋走过去,自动添了三碗饭。
「妳啊,也该收收心好好念书啦,前几天妳们班上的陈老师到车厂来修车,说妳这回模拟考是全校第四,比上回退了一名。好好用功,看能不能考上个好学校,也给我们辛家挣点面子,别老是沉迷在那些赛车书上头。」接过女儿端过来的饭,辛裕生解决完第一圈猪脚,用汤匙在锅里翻找着他最爱吃的猪蹄。
低下头扒着饭,菲碧知道此时自己最好闭上嘴,否则又要招来一顿骂。
「你别老是杀不到猪,拿狗抵罪。儿子惹到你,别把气全发在女儿身上,隔壁黄太太说以菲碧的成绩,上国立的大学是不成问题的。倒是飞雄,他说要去做什么赛车手。都是你,以前他年纪还小,你就一天到晚的教他以后长大要做赛车手,现在好了,整天像孤魂野鬼似的?车。」叨叨絮絮的说着话,阿梅才刚落座,电铃立刻似杀猪似地急急传来一串刺耳的声响。
「是不是飞雄又没带到什么东西了?来啦,来啦!」急着要去应门,连拖鞋都来不及穿,阿梅边跑边叫的去开门。
「唉,恶妻孽子。」摇着头,瞄准那块最肥腴的猪脚,辛裕生连戳了好几下都没有戳中,只有放下筷子,先啜几口他惯常于晚餐时刻喝的参茸酒,再拿起筷子,继续吃饭。
门口传来一阵急促错乱的脚步和阿梅仓皇的尖叫,这使得好不容易夹起那圈猪脚的辛裕生不由得皱起眉头。
「老头,老头!」像是失了魂似的,阿梅的脸色死白,双唇不停地颤动着,她的眼神浮散,歪歪斜斜地跑了进来。「快,你死人啊,快啊!」 「叫什么叫啊?看妳急惊风似的……」不以为然的往妻子的方向一瞟,辛裕生在见到阿梅背后的人时,他陡然地站了起来,手里筷子夹着的猪脚,也滚落到墙角去了。
「快啊,老头,你还站在那里干嘛啊?」哭着扑过来拉了丈夫便往那个软绵绵、躺在担架上的人跑去。
瞪大眼睛地看着已被鲜血染红全身的哥哥,菲碧不由自主地伸出手,在他额际仍不停冒出带有腥味的血水的地方,轻轻地按住,冀图止住血液泛流。
「妹,哥的脸……有没有花掉?」突然睁开眼,飞雄的眼光接触到菲碧时,吃力地喘着气问她。
「没有,哥,没有。」远处传来救护车的警笛声,菲碧哽咽地握住飞雄的手,暗暗祈求救护车快些到达。
「呼,那就好,菲碧,妈跟老头就全拜托妳了。妳比我坚强,也比我带种……咳咳咳,咳,菲碧,哥完了,辛家就靠妳了。」剧烈地咳嗽使飞雄连连吐出一些血块,在嚣嚷之中,总算有身着白衣的人出现,他们吆喝着让出条路来,准备将飞雄送上救护车。
亦步亦趋地跟着他们,在临上车前,菲碧突然觉得手里一紧,她惊恐地看着已被罩上氧气罩的飞雄,泪珠不断地自他眼角滑落。
「哥,你撑着点,哥……」慌乱的迭声叫着飞雄,菲碧被那股由心底直升上来的冷意所笼罩,她几乎要尖叫出声了。
被她握着的手突然感到一股很强的劲力,菲碧没来由地倒抽口气,看着那条血迹斑斑的手臂,就此如失去悬线的傀儡般,笔直地垂落在他胸前。
因这个乍然而来的噩耗所打击,菲碧脑袋中一片空白的怔立在那里,而身后的妈妈阿梅,却像是疯了般的推着抬担架的救护车司机和助手。
「快啊,快把我儿子送到医院去。快啊,快叫医生救救他,无论花多少钱都没关系,快啊!」被邻人紧紧架着,阿梅几度哭到昏厥,在被救醒之后,又哭天抢地的直想扑到已经没有了气息的飞雄身畔。
邻居和闻讯赶来的亲友,将原本就不宽敞的房子挤得水泄不通。在所有的人都将注意力全摆在涕泪四纵的母亲身上时,菲碧推开哥哥房门,找到被大家忽略了的父亲。
抚摸着那辆小小的模型车,辛裕生老泪纵横的望着桌上玻璃垫下的照片,照片中的飞雄意气风发的倚在那辆破摩托车旁,笑得有如个没有机心的孩子。
默默地坐在父亲身畔,菲碧泪眼婆娑地看着父亲手里的模型车。那是哥哥十岁时,在到修车厂玩后,有人送给他的礼物,因此哥哥立志要当赛车手,当时爸爸还为此高兴了很久,听妈妈说,爸爸年轻时是个赛车迷,也是因此才会到修车厂工作,并且把技术钻研到顶尖。
没有声息的流着泪,在菲碧双腿都已麻痹又麻痹遏后,辛裕生长长地叹口气,将那个小小的模型车放进飞雄书桌的抽屉,在他拉开抽屉时愣了一下,好一会儿才颤抖着手地取出一个包装精美的小盒子,他泪眼汪汪的看着那张写着「生日快乐」的卡片。
急急忙忙地拆开包装纸,当那个晶莹剔透的水晶法拉利跑车呈现眼前时,辛裕生再也忍不住激动,抱着头低声呜咽。
在飘着绵绵细雨的七月初,飞雄那曾经青春飞扬的躯体被火化后,装进一坛小小的骨灰罐,送进郊区的纳骨塔中供奉。他的死亡,不仅带走了他的生命,也将辛家所曾有过的快乐和幸福也破坏殆尽。
因为自责出于自己的气话相激,使得飞雄在没有戴安全帽的状况下,?车一出巷口即和砂石车迎面对撞,辛裕生从此变得更加沉默寡言,整天闷闷不乐的过着日子。
相对于裕生的无语,受到丧子之痛的阿梅则是将所有的伤痛全都经由言语,投射到丈夫和女儿身上。
从此漫天叫骂便成了阿梅日常生活的写照,因为飞雄的死,使她十余年来在工厂生产线,夜以继日的加班插零件工作成了没有意义的事。近二十年来的辛勤努力,克俭持家全都失去意义了。
没有了可以倚盼的儿子,她满腔的忿恨无处宣泄,而中年丧子的恸,又令她无法平静,于是乎,她只有一而再、再而三,每天每夜无时无刻的藉由辱骂,来平衡她早巳受伤至深的心。
夹在自责而日渐消沈的父亲,和镇日里呶呶不休的母亲之间,菲碧不只一次的试图想劝劝他们,但她在失败了几次之后,这才悲哀的发现,曾几何时自己和父母之间已经有了很大的隔阂,有如千万丈深的沟隙,任她怎么试也都跨不过去。
而最根本的原因,就只因为她不是个男人,只为了这个性别上的差异,她虽活生生地在他们眼跟前晃,却还是没有死去的哥哥在他们心目中来得有价值。
已经想不起来是自何时开始的,她放弃去跟父母争辩,只是默默地朝着自己所立下的目标前进。哥哥的死使父母间的感情起了变化,连带的,菲碧的课业成绩也一落千丈。没有了自幼跟她特别亲近的哥哥的鼓励,菲碧根本也无心于联考,所以,对次年联考的失利,她是早在意料之中了。
或许是由于心理的沉郁影响到生理的变化,不久辛裕生的视力开始出问题,经检查是白内障,手术遇后仍然不太乐观。因为他的工作需要耗费相当的眼力,所以也无力阻止菲碧到修车厂帮忙。而对修车厂的前老板企鹅而言,出个学徒的价钱就能多个人手,况且也可留住个中好手的辛师傅,他又有什么好反对的!
把握着这个难得的契机,菲碧跟着老爸,还有一些如齐彗国跟马英明的同好,结结实实的学了一身的好技术,无论是驾车竞赛或是修护方面皆然。
「等一下,呼,妳要到哪里去?」连连闪避着红砖道上的洼窟,络绎不绝被妈妈推着的娃娃车,还有偶尔偷溜上红砖道的脚踏车或摩托车,小李远远地盯着前面那个娉婷的身影,一路往前追赶,好不容易才拦下她。
「到哪里去又有什么差别呢?反正我只是个女孩子。」落寞地别过头去,菲碧丝毫没有慢下脚步的说。
「小……菲碧……」拉着菲碧的手肘致使她停住脚,小李困扰地搔搔头,因为他着实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去安慰她。
用力地甩开他的手,菲碧握紧一双拳头地走近他。「我受够了!这是什么道理嘛,为什么女孩子就注定要矮男人一截?我想要当个赛车手,我知道我可以,我绝对可以的。为什么我就不能有这个机会?」
感受到她那源自心底的不平与愤怒,小李虽然很同情,但私底下还是很同意她父母的看法。开玩笑,赛车这档事可不比寻常的开车或骑摩托车,常常生死只是一瞬间的事儿。
别说是女人,即使是昂藏五尺的堂堂大丈夫,当碰到「茶煲 」(出差错)的时候,经常是魂飞魄散吓得不成人形;更何况是女人,搞不好三魂七魄全散光了。
再说这世界上还是有着很多行业,视女人为寇雠,除了相扑和那些炸山埋谷的工程工作之外,赛车可说也是其中之一。虽然渐渐地已经有些女赛车手的出现,但却都被编分为「女子组」。意思不言自明:就是妳们这些女人想玩玩可以,但若妄想跑到威胁男人面子、自尊的职业赛来,那可就是冒着大不韪的冒险了。
况且一个赛车手的成功,真可应了那句「一将功成万骨枯」的老话,是整个团队的人合作才能达成的目标。而以她一个女子,又有哪些厂商会愿意赞助所费不赀的经费,更别提那些来自五湖四海、三江五岳的各路英雄好汉、维修人员,平日在全然的男性社团中活动,彼此谁也不服谁,又怎么可能会毫无芥蒂的为个女人服务、打点车子?
所以,面对她的反弹,小李可以了解,但却也不会傻到去赞成,因为那着实是条过于艰辛的路,无论是对那些身经百战的赛车手,或是菲碧。
「菲碧,赛车是件很耗费体力的工作,如果妳只是玩票性质,那倒是无可厚非,但……」
「但是要认真的话,那就门儿都没有了是吗?」怀着浓浓的敌意,菲碧跷起下巴,防御地紧盯着他。
「呃,事实上呢……」搔着下巴,小李绞尽脑汁,试图找出个较委婉的说法,但菲碧根本不让他把话说完。
「我恨透了你们这种人,你们根本什么都不明白,你们压根儿没有给过我机会,又怎么知道我做不到?」
被她的话激起了怒意,小李不耐烦地双手抱在胸前。
「我们不必非看过猪走路,才知道猪肉的滋味。可以用别的方法,譬如说用吃的,或是脑袋去思考。同样的道理,可想而知一个女人投身到赛车世界里会发生些什么事,我们所坚持的只是--避免无谓的伤害而已!」
原已准备转身走人的菲碧在听到他的话之后,猛然冲到他面前,面露轻蔑之色: 「是吗,是谁受伤害呢?该不会是你们男人那种占着既得利益,又怕别人自你们手中抢走的小家子心态吧?或者,是因为你们受不了输给一个女人的感觉?」
「各种比赛都是各凭本事,倘若真的技不如人,输也是输得心服口服。」面对她语气中的讥讽之意,小李扬起左眉,冷冷地回答她。
「我不相信你们男人有那么大的度量。算了,跟你扯这些又有什么用,徒然浪费我的时间而已。」菲碧长长地叹口气,双肩一垮,她循着原路往回走。冷不防长发被自后头拉住,她诧异的瞪向那个满脸寒霜的人。
「妳为什么总要用这种敌对的口吻对我说话,还是妳根本就对男人怀有敌意?」小李慢条斯理地说着,看到她的脸上青一阵、红一阵的转变着,他心里有股说不出的快意。慢慢地将她的长发卷在手掌上,带着坏坏的笑意道。
「我没有对任何人怀有敌意,我只是受不了某些人的沙文主义。如果没有重要的事,失陪了。」用力自他手里抢回自己的长发,菲碧努力的维持面无表情。
「妳很凶喔,小姐。」轻轻地搓搓手,小李对那个不请自来的念头,感到有股奇妙的悸动。那种感觉就像是每次在出任务之前的兴趣,像是由肾上腺直冲到四肢百骸般的令他浑身一振。
「是又怎么样?」根本已经豁了出去,菲碧一时之间也没想到面前的这个人是车厂的新老板这回事。
「嗯哼,不怎么样。」慢慢地自她的长腿打量到被风吹拂着的长发,又顺着宽大污秽的工作服瞄到被油污染得看不出颜色的运动鞋,小李吊儿郎当的点了点头。「下个月有个房车资格赛,听说这回几乎全台湾的好手都要参加,总决赛的人,可以获得主办单位提供的经费,签约支持到一九九九的欧非越野赛……」
听着他的话,菲碧的神情也越来越沮丧,其实这项由某大轮胎及机油厂商所举办的比赛,老早就在整个赛车或修车厂间流传已久。对于那个令人垂涎三尺的赞助条件,菲碧和马英明及齐彗国,已经不晓得暗暗流过多少次口水了,奈何形势比人强,对他们这三个穷光蛋,只有眼睁睁的痴想了。
「那又怎么样?」扭头就想离去,对这个男人,菲碧总感到有股熟悉,但又陌生得紧的怪异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