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长安烈日炎炎,芭蕉冉冉,树上单位蝉鸣不断,为这闷热的炎夏凭添一股慵懒。
左宇唐在书斋中摇头晃脑地读着裴刑所写的传奇――“聂隐娘”传,正是百无聊赖,只好借看书来消磨时光。他一手支颌、一手慢慢地翻着书页,正在想合上不看时,却见自己的书僮――云苓喘呈呈地跑来。
云苓是个相貌清秀的少年,自八岁起就服侍着左宇唐,和好友李衡的小厮――小童这一号人物,平常都是淘气外加刁钻古怪。
只见此刻云苓脸上带着抹古灵精怪的笑容,也等不及喘息盥洗室就喊了起来:“公子,公子!”
“什么事?”左宇唐将书本放到一旁,好整似暇地站起身来,“慢慢儿说,你也该稳重点,年纪不小了却还这么毛躁,后面有鬼赶着你不成?”
“是……是这样的,公子,您就要成亲啦!”原来云苓闲着无聊,又正巧服侍左宇唐他爹――礼部尚书左述言的丫鬟透露了点消息给他,他这才溜到大厅去偷听,因此听到这件天大的消息。
只见云苓脸上带着等等待夸奖的神气,不料左宇唐的反应却出奇的冷淡。
“男大当婚,女大当嫁,这是天经地义的事,有什么好兴奋的?更何况要成亲的是我,你在乐什么?”左宇唐不理他,迳自又去找了本医书来看。
其实左宇唐并非对些毫无感觉,只是他生性内敛,因此心中所想的事完全不会表露于外。
“公子,难道你都不好奇下了哪家的亲事么?”
云苓跟了左宇唐十多年,当然对主子的性格有某种程度的了解,但是婚姻可是人生大事,谁知左宇唐还是一副事不关已的漠不关心。
左宇唐略撇的撇嘴角,说实在话,他并不想成亲,现在这种闲云野鹤的生活正是他心中所喜的,一旦成了亲就万事休提了。再说,他还是希望自己能得配一个衷心所爱的女子,但是看来他没有这样的好运气了。
“公子…..”
“行了,”左宇唐对云苓摆了摆手,示意他住嘴,“你要是太闲的话,就把后头柜上的书搬下来晒晒,趁着今儿个太阳正好,去吧!”他随便找了件事堵住云苓的嘴,好让自己有片刻的清静。
虽然他也觉得自己这种态度是太消极了点,但当惯了老成持重的儿子,他也没勇气冲到左述言跟前去反对这桩亲事,所以他只能回避听到这件事的频率,当个缩头乌龟去。
谁知这时左述言身边的老管事来到书斋,要左宇唐到前厅去,载宇良只好心不甘情不愿的放下书,随着老管家磨蹭到前厅去。
左宇良在进了前厅后,脸上随即换上一副平静的神色,就像他完全不知道左述言叫他来的用意何在似的。
“爹。”
左述言原来在观赏壁上的字画,听见他的叫唤才回过身来,左述言的相貌清癯,一派斯文模样颏下的长须已有些花白,但那一身优雅的气质却和左宇唐如出一辙。
“唐儿,爹想你年纪也不小了,是该成家了……”左述言笑眯眯地抚着长须,观察着儿子的反应。
但左宇脸上半点不去声色,只是静静的听着。
“所以爹作主替你定下了中书侍郎家的闺女,今年十八了,所说是个知情达理的女孩儿,你一会喜欢的。
“是吗?”左宇唐在心是暗持异议,但脸上仍然没什么表情。面对这种媒妁之言的婚事,他才不敢想像自己的婚姻生活呢!连一面都没见过的人却要成为他的妻子,他喜欢得起来才怪。
“一切但凭爹作主。”
看着左宇唐木然的反应,左述言还真猜不出他儿子对这件亲事到底有何看法。他觉得自己的儿子什么都好,就是未免太稳重了些,完全欠缺年轻人应有的狂傲气息,真不知道是像到谁了。
“禀老爷,睿王爷偕同魏将军、骆云骆少爷来访!”老管家走上前来禀报。
“是来找你的吧?”左述言黑心头对左宇唐说道。
左宇唐有三个挚交好友,就是封睿王的当今一辈子四北――李衡,以及袭忠靖侯之位的鹰扬将军魏虹宇以及全国第一商行――晋昌商行的少东家骆云,四人一般年纪,是打小一齐玩到大的交情。
“应该是吧!”左宇唐心里暗暗奇怪,他今天和他们三人并没有约,怎么他们三人会一同来访?该不会是已经听到他定亲的风声了吧?但转念一想就知道,一定是云苓去通风报讯的。
“那就招待他们上你书斋去吧!我会了一天的客,这会儿也有些累了,想儿睿王爷他们对这些繁文缛节也腻得很,干脆大家都省事,我就不见他们了。”左述言虽然官拜礼部尚书,但个性上却不拘小节得很,其洒脱不羁的颇有魏晋之风。
左宇唐对父亲点了点头,随即对老管家吩咐道:
“请王爷他们到‘云从苑’去。”
老管家领命退了。
“爹,孩儿告退。”
左述言摆了摆手,左宇唐随即朝自己所住的“云从苑“而去。
此刻,在中书侍郎柳颐生的府邸里,柳染衣正在花园里玩得高兴,一会儿逗鸟、一会儿弄鱼的,玩得不亦乐乎。
一时却见在门前把风的贴身婢女==玩儿走了过来,对她连连使眼色,柳染衣立刻知道母亲来了,连忙执起团扇在亭子里坐下,拿着各色丝线在手中,假意和另一名婢女――佩儿讨论着,一副仿佛正为配色伤脑筋的模样。
果然没多久,柳夫人便在丫鬟伞的簇拥下向她走来。
“染衣。”柳夫人走进凉亭,脸上妆点着雍容华贵的微笑。身上流有皇室血脉的她,一举一动中都散发着高中的气息,在柳家所有的女儿之中,柳染衣是唯一一个进得了柳夫人眼里的女儿。
事实上,柳染衣是妾生的,自小,她就看得出这位身有皇室血脉的柳夫人对出身寒微的小妾位卑夷,而天性好强的她绝不容许自己在别人的眼里是低人一等的,因此从小她就努力地学习如何去当一位大家闺秀,一方面是为了证明所谓的血脉并不能左右一个人的高下,另一方面则是不愿自己的生母因为自己的行为不当而遭到羞辱。
由于她的努力,她不仅让自己成为柳颐生和柳夫人最得意的掌上明珠,更为自己的生母在府中挣得较好的地位。
“娘!”柳染衣立刻站起身来向柳夫人请了个安,“女儿不知娘来了,请恕失迎之罪。”
“无妨。”柳夫人拉着她坐下,“大热天的,在做些什么?”由于柳夫人膝下无子无女,因此对乖巧守礼的柳染衣特别钟爱。
“正打算打几根络子,女儿想着爹装扇子,香坠儿的络子都旧了,因此想打几根给爹替换。”
“真难为你了,”柳夫人执起柳染衣的手,“先别弄这些,我有好些重要的事要告诉你呢!今儿你爹已经替你定下要亲事了。”
柳染衣闻言假意羞涩的低下了头,但她心中万分不解,不过是成亲嘛!又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为什么每个当女人的听到这种话题就要一副羞答答的模样?太做作了吧!
可是她根本不敢在柳夫人面前表露她真正的想法,万一被柳夫人知道她的本性绝非外表所呈现出来的模样,那她肯定会遭受到没来由的轻蔑的。
“对方是礼部尚书左述言的独子――左宇唐,他左家是世代书香,规矩严,你过了门之后可千万别丢我柳家的脸面,知道吗?”对柳夫人而言,人活在世上为的就是一张脸皮。
“女儿知道,”柳染衣垂下了睫毛,真希望自己有拒婚的通气,说真格的,她一点都不想嫁人,待在柳府里,她至少还能保有一丝自己的本性,可是一旦嫁入他人的家,那可真是连喘息的机会都没有了。
“那左宇唐的风评极好,是个最老成持重,一丝不荀的年轻人,当左尚书表示想和我柳家联姻时,我就相中了你,、只因满府里就属你是个尖儿,嫁进左家后想必能好好地侍奉公婆、夫妇合谐,这样也能让人知道我们柳家教女有方,到时才会不辱我柳家的门楣。
听到柳夫人的这番话,柳染衣就觉得自己户上仿佛扛着千斤重担似地,连气都快喘不过来了,再加上柳夫人对左宇唐的评语更是让她不禁要敬而远之,嫁给这样一个古板的丈夫,那婚姻生活还是乐趣可言吗?
“娘,女儿还想多侍奉您和爹两老人家几年呢!我……我不想嫁人。”
“说什么傻话,女孩儿大了总是要嫁人的,难不成你要你那些不成材的姐妹们嫁进左家不成?白白丢我柳家的脸!再说,早已说定是你了。”
柳染衣听得柳夫人这么一说,也只好做罢了。
柳夫人又说了些训诫的话后方才离去,柳染衣不由得重重地叹了气。
环儿看见主子叹气,心中万分不解,便问道:
“小姐,离开柳家您就自由了,犯不着再扮双面人,那不是很好吗?”
“从这个鸟笼飞到另一个鸟笼有什么好的?”柳染衣心中积怨难消,转头看见檐下挂着的鸟笼子,便霍地起身,将笼中的鸟给放了。
只见那只画眉轻轻巧巧地振翅飞去,在灿烂的阳光中直朝蓝天而上,转眼便在林木间消逝了踪影。
“要自由,长长远远地离了笼子才算是真正的自由呢!”
“云从苑”里满植桐蕉,烈日下只见蕉影翦翦、花树绰约,一道清溪自墙边蜿蜒流过,其上落花点点,红艳艳地犹似胭脂一般,一座折带朱栏桥掩在柳荫之中,令人倍觉清凉。
李衡等三人对此地当然不陌生,也不待引路的僮儿指点,三人施展轻功飞也似地奔了进去。
“恭喜恭喜!”李衡贼兮兮地笑着对左宇唐拱了拱手。
左宇唐冷哼一声,在至交好友面前他可以省省力气,用不着装出一副道貌岸然的模样,因此心中对这件亲事的感想便毫无顾忌的流泄出来。
“怎么了?成亲是喜事,你却一脸不开心。”魏虹宇坐了下来,由于他刚新婚不久,深觉婚姻生活的幸福,因此也为好友的喜事将近而感到高兴。
“成亲对你而言是喜事,对我可不然。”左宇唐意兴兰珊地吩咐云苓泡茶,“你如愿娶到心上人,我却连对方的脸都没见过呢!”
左宇唐看着魏虹宇,心下对魏虹宇的是艳羡得很,当初他还为魏虹宇的姻缘而大忙一场,因此对魏虹宇和他的妻子――白映雪之间的情事是再熟悉不过了,而他们之间那轰轰烈烈、真挚深刻的爱恋也让左宇唐憧憬不已,只可惜他没魏虹宇那样的好运气。
“是呀!说起这点,宇唐的运气就没有虹宇来得好了,”骆云从容地打开摺扇,意态优闲地扇着扇子,“虹宇的可是上上品的绝色,至于宇唐嘛……那位柳家千金却只属中下品。”
在长安,骆云是风月场中极负盛名的壮大阁博士,曾花了极大了功夫订出了“女子九品中正”,仿六朝的方法来为所见的女子分等级,再加上平常家听小道消息,所以对长安城里的仕女可说是了若指掌。
“中下?不会吧!”李衡难以置信地看着骆云,“听我妹妹说,中书侍郎柳颐生的女儿――柳染衣相貌还不坏,去年曲江宴上还大出风头呢!”李衡口所说的妹妹即是指封邵公主的李丹华。
“是呀!依云也说柳染衣虽非国色天香,但是人淡如菊,在争奇半艳的脂粉丛中别有股清新气韵,再加上举止端庄、知书达礼,和宇唐你可真是绝配呀!”魏虹宇也帮着腔,他虽没见过柳染衣,但却对他妹妹魏依云的眼光有信心,只是,他没把魏依云对柳染衣的另一形容――“眼大无神、呆若木鸡”――说出来,深怕坏了好友的姻缘。
却不料左宇唐愈听愈不是味儿,基本上相貌的美丑并不是他选妻的第一要件,重要的是个性,但“举止端庄”却让他有逃婚的念头,因为那摆明了柳染衣是个木头美人,而“知书达礼”四个字更证明柳染衣是个中规中矩的女人,跟这样的女人成亲如娶一本“女则有”有何不同?
“你们只知其一不知其二,”骆云趾高气昂的准备长篇大论一番,“看女人不能光看容貌,风情才是重要的,一个女人只要有三分人材,却禀着七分风情,就可跻身上品之列了,一个知疼着热的女人才能体贴男人的心意,会动会笑,这样相处起来才有乐趣嘛!像那个柳染衣……瞎!活脱脱一本“女四书”,把三从四德随携带,谁受得了?“
左宇唐瞪了云一眼,真觉得骆云是来落井下石的,他不不凭媒妁之言娶个素昧平生的女人已经够惨了,骆云还将他未来的妻子讲成这副德性,这不是在宣告他婚后的惨况吗?
但骆去丝毫没察觉左宇唐的愤怒,仍是高高兴兴地继续说着。
“像这样的女人不是不好,只是当她丈夫的人未免会少了些闺房乐趣,两个人搞不好还要抚打躬作揖一番才能进行传宗接代的工作,虽然‘举案齐眉’人称美谈,但是娶了个你要她往东、她绝不敢向西的妻子有什么好的?相效法张敞书 眉的风流情韵,搞不好还会被一顿呢!还有啊……”
“你够了没?”左宇唐没好气地打断骆云的话,“你今天是故意来整我的啊?我都已经烦得了,你还在这里危言耸听!”
“咦?铁口仙在迁怒喔!”李衡端详着左宇唐的脸色,看到一向木然的左宇唐动怒真是乐翻他了。由于左宇唐一向寡言、喜怒难形于色,因此李衡给了他一个“铁口仙”的封号,一方面是形容他的惜言如金,再一方面则是因为左宇唐一向料事如神,再者,也是暗喻着左宇唐的顽固。
左宇唐忿忿地瞪了眼李衡,只觉得李衡真是没心没肺,根本视他左宇唐的疾苦为乐嘛!
骆云和魏虹宇交换了一个眼神,深觉在这种时候来整左宇唐是太过份了些,谁不想和自己所爱的人共结连理呢?而可怜的左宇唐却还未遇上心仪的对象便要走进婚姻的坟墓里,注定要和妻子相敬如“冰”。
可是一向连无风都要掀起一阵大浪来追寻刺激的李衡可就没这么善良,只见他贼兮兮地靠向左宇唐,低声说道:
“既然你这么不想娶柳染衣,不如逃婚吧!”
一句话说得其余三人神色大变,半晌作不得声。
夏末时分,夜风沁人。一轮明月高挂于槐树梢上,漫漫银光披洒进竹帘半卷的绣阁里,柳染衣倚坐窗边,任凉风吹拂着她松绾着的长发。
室内弥着百合香气,柳染衣的贴身丫鬟――环儿正自打着盹,整间绣阁里静得不闻一丝声响,只偶有檐下悬挂的铜制风铃不时因夜风的拨弄而民出清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