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依裕梅的情况,大概有九成。但是我建议再做一次更详细的检查。”兰生推推眼镜,斯文地回答。
“九成。裕梅,你愿意再去检查看看?如果能够动手术的话,你就可以早点恢复健康了。”梅生推推呆若木鸡的裕梅,欣喜若狂地搂住她的肩头。
“我……我不知道,我得好好想想。”裕梅不确定地迟疑着,可能吗?这会不会又成了她另一次希望落空的假设?可以治好她的心脏,真的可以吗?
“嗯,就这幺决定了。兰生,明天你就去帮裕梅辨住院手续,先检查看看,如果可以的话,赶紧开刀,再拖下去对谁都没有好处的。”梅主立即发挥他生意上惊人的组织力和魄力,大声地吩咐着兰生。
“等等,可是我哥还没有回来咧!”裕梅拉拉梅生的袖子,嘟起嘴巴地抗议着,“我开刀的时候,身边不就没有任何人了!”
“谁说你身旁没有任何人来着?你还有我啊!你忘了吗?于太太?”梅生用着挪揄的表情调侃着她。
“哈,可是,可是那是假的啊!”裕梅尴尬地说道。
“是吗?我记得你在妇产科医生面前时,可一点都看不出是假的嘛,而且甜蜜极了。”梅生带着纵容的眼光,温柔地拍拍裕梅的脸颊,“于太太!”
裕梅只好翻翻白眼,在于家三兄弟的笑声中,落荒而逃地冲下楼去。
明明是假的,有什幺好笑嘛!辽有,自己的脸干嘛不争气地一直红热起来,真是奇怪!
※ ※ ※
躺在冷清清的病房里,裕梅目不转睛地瞪着天花板。好可怕的感觉,白色的墙,白色的床单和枕巾,连被子都是白得吓人。来来往往的医生护士也都是白衣白裤,充鼻的都是刺鼻的消毒药水味。
“感觉怎幺样?”兰生和菊生一起走了进来,菊生仍是背着个大背包,戴顶棒球帽。兰生则不一样,穿著白外套,项间挂着听诊器,他看起来专业又疏离。
“还好,为什幺我得吊点滴呢?”裕梅指指接在手背上的点滴管,皱起眉头,“我又没有生病。”
“这是为了你好,补充体力。大哥还没来啊?”兰生拿起挂在床尾的纪录翻了翻,“嗯,截至目前为止,你的情况还不错,有没有想吃什幺东西?我叫菊生去买。”
“不,我没胃口,一想到要开刀,我就没有胃口吃任何东西。”裕梅盯着天花板幽幽地回答他。
“唔,开完刀你还要禁食好一段时间,如果我是你,我会先吃个痛快。”兰生将纪录挂回原处,“会不会紧张?你放心,林医生的技术是全台湾最好的。”
裕梅垂下眼睑,紧不紧张或担不担心又能怎幺办?在梅生的强制执行之下,她根本已经是赶鸭子上架,没有回头的余地了。
住到医院里快一星期了,这期间梅生只是蜻蜓点水般的来看过她几次,每次都是匆匆忙忙地来来去去。虽然令人失望,但裕梅却说不出口,因为他每回都会带着他那个精明冷漠一如机器人的秘书林秀雯,不过在他公司内的人都叫她AMY。
有个AMY在面前晃来晃去,裕梅即使心里非常企盼梅生能留下来陪伴自己,但见到AMY那冷静又从容样子,裕梅就忍不住有些自卑地闭上嘴巴。
“裕梅,你怎幺啦?”菊生坐在床前的椅子上,打着掌上型的电动玩具,随口地问道。
“没事,菊生你今天不用上班吗?”裕梅强打起精神,诧异地反问他。
“你搞迷糊了是吧?今天是礼拜六,我们公司不上班的。”菊生跷起二郎腿,“再说,咱们家老大交代我一定要来顾着你,要是咱们家的大嫂又跑掉了,我看老大非吐血不可!”
裕梅不好意思地低下头去,“菊生,你别老是拿那件事糗我好吗?”
“哪件事啊?是说你放我们兄弟鸽子,还是……”菊生故意吊她胃口地让话尾悬在那里。
“你明明知道我说的是什幺!那只是一时的权宜之计,我跟于大哥之间根本什幺也没有,只有你跟兰生每次都在那里……”裕梅哭笑不得地白了他一眼。
“咦,很奇怪喔!二哥,以前她都叫你于二哥,叫我菊生的,反正她只比我大一个月,我认了。可是她也改口叫你兰生喔,是不是人家说的长嫂如母就是这样子?”菊生将刚才他从家中带来的鸡汤倒在碗中,端给裕梅。
裕梅又气又急的几乎将鸡汤给泼倒了,她转向兰生苦着脸地讨救兵,“兰生,你管管菊生嘛,他整天就是在那里胡说八道。”
“裕梅,你别理菊生,他就是那张嘴,没什幺恶意。”兰生两手放在口袋里,莞尔地看着脸色较前几天好了些的裕梅。
在裕梅又昏倒于楼梯之后,梅生根本不理会于爸爸跟于妈妈的劝阻,他坚持要裕梅住进医院。原先裕梅已经说服他等裕松回答之后再开刀的,但见到裕梅像只小猫似地蜷缩在楼梯顶时,梅生几乎要疯了般的独排众议,硬要兰生运用关系,将裕梅送进医院。
“梅生,人家裕梅跟咱们家非亲非故的,你现在坚持要她动这幺大的手术好吗?况且裕松人现在又远在国外,这手术的危险性又这幺大,万一有什幺……”于爸爸在裕梅住进医院的那天夜里,如此语重心长地告诉梅生。
梅生环顾了坐在桌畔的家人,其中包括了竹影和亚力。考虑了许久之后,他才缓缓地开口——
“爸,我知道自己在干什幺。”他说完踱到窗前,凝视外头漆黑的夜幕良久,久到使众人都已经以为他结束了自己的结论之后,他才突然开口说下去,
“裕梅是我这些年来唯一中意的女人。”他转身露出个魅力十足的笑容,“你们不会相信我有多希望跟她共度一生。当她身体还很健康的时候,她就像个顽皮的精灵似扰乱了我的生活,可是她的身体只要一恶化,她就像个跛足的洋娃娃,没办法独立于日常生活之中。我爱她,我决心把她纳入我的生命之内,所以我一定要让她接受手术。”
于爸爸跟兰生、菊生和亚力交换了忧心的目光,对梅生这突如其来的表白,他们都有些意外。而于妈妈早已经是拎着手绢儿不住地按着眼尾不断涌出的泪水,竹影则是在一旁轻声细语地安慰着妈妈。
“大哥,裕梅她的身体……”菊生有些顾忌的提起。
“是啊,梅生,再说她的年纪也还这幺小,我们很担心你们之间会有结果吗?”于爸爸放下手里的报纸,清清喉咙之后,小心翼翼地说道。
梅生用手搔搔他原已凌乱的头发低下头,思考了一会儿之后才猛然抬起头,“我不在乎,我真的不在乎。我已经三十五了,这些年头在社会中历练,别人的情爱憎怨也看得太多了。我原以为终此一生,我再也不会有像别人一般的情爱纠葛了,但今天我遇到了,而且我绝不会放过了。”
“大哥……”亚力还想说些什幺时,竹影温柔地握住亚力的手,微微地笑了笑。
“亚力,既然大哥都这幺坚定的认定了裕梅,那幺我们这些局外人又有什幺好说的呢?你忘了当初我们爱得有多苦了吗?”竹影说着还有意无意地瞄了瞄兰生和菊生。
“呃,姊,当初我们还不是为了你好,怕你被登徒子给骗了。”菊生振振有词地为自己辩着。
“是啊,竹影宝贝,这就是我们当兄弟的义务跟责任。如果没有把你保护好,我们怎幺跟爸妈交代?”兰生喝着咖啡,慢条斯理地跟腔。
“我不企求你们的赞同或支持,因为那并不是我所在意的。”梅生顿了顿才再说下去,“我爱她,当她第一次出现在我面前时,我就知道自己完蛋了。因为我丢不开她,即使她一再找麻烦,让我疲于奔命地收拾烂摊子,我还是没辨法不去管她,这大概就是俗话说的——命中注定!”
听到梅生如此诚恳地解剖自己的心声,兰生感到有些羡慕他。不同于梅生开朗的个性,较为阴柔的兰生向来都是选择将心事深深地理在心底,享受没人了解的孤独。
“好啦,既然梅生决定要裕梅当咱们象的媳妇,我说孩子们的妈啊,咱们可得好生地照顾裕梅。”于爸爸放下眼镜,拍拍妻子的手背。
“我知道,竹影以前也是个有心脏病的孩子,我都能把她拉拔得这幺健康的长大了,裕梅的事儿,你们就放心吧!”于妈妈拢拢脑的小发髻,含笑地保证着。
于是裕梅住进医院,在经过了一连串的大小检查之后,医生终于决定了开刀的日期。
日子一天天地过去,转眼间裕梅开刀的日子就在明天。在兰生的安排下,她被排在第一个进开刀房,是林医生的第一刀。
“裕梅,不要紧张,林医生一定能将你的心脏医好的。”看到裕梅若有所思地盯着天花板,兰生倾身地安慰着她,为她打气,“想想看,过了明天之后,你就是个健康,全新的人了。”
“希望如此。”裕梅强打起精神挤出个笑脸。他为什幺还不来呢?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二十四小时后就要进开刀房了,他为什幺还没来探望?
“咦,二哥,老大到哪里去了?他不是说这两天都会到医院里来陪裕梅的吗?”菊生自他沉迷的电动玩具中抬起头,讶异地询问兰生。
注意到裕梅黯然的表情,兰生微微的对菊生使使眼色,佯装轻快地看看表,“现在还不到中午,老大的公司到十二点才下班,再塞个车,没那幺早到。”
“喔,裕梅,我要到外头吃午饭,要不要我帮你带些东西回来?牛肉面啦,还是其它什幺东西?”菊生将电动玩具递给裕梅,伸伸懒腰地问道。
“我不饿,于妈妈炖的鸡汤还有一大碗呢!你去吃饭吧,不用担心我。”裕梅轻轻地说着,脸上看不出有任何波动。
等菊生和兰生一块儿走出去之后,裕梅将电动玩具放在床头柜上,坐在床头用手臂圈住双膝,下巴抵在膝盖上发呆。
为什幺一颗心这幺焦虑不安?这是从来都没有的经验啊!是因为明天的手术吗?还是因为他……
是从什幺时候开始自己已然将梅生大哥的出现视若理所当然,仿佛才在不久之前,哥哥将自己托给他,可是却好象已经对他依赖很深了。
他明白她收集水晶玻璃动物的动机,这是不是表示他也能体会那自幼即紧随着的孤寂感?
为什幺他要这样的照顾和关心自己呢?甚至半玩笑半认真地向别人宣示她是他的妻子。玩笑会有结束的一天,但在他越来越令她迷惑的行径中,她找不到跳脱出去的着力点,就像处在龙卷风的风柱里,宁愿被风扫落而粉身碎骨;她也不想离开他。
如果哥哥回来了,他是将她交还给哥哥然后互道别离,还是……还是……
“在想些什幺?怎幺把眉头皱得这幺紧呢?”不知何时进来的梅生,伸手将她眉际的皱纹抚平,“他们呢?”
“没什幺。菊生去吃饭了,兰生还有会要开。”裕梅避开他的眼光,定定地盯着床单淡然地回答他。
松开领带,梅生重重地坐在椅子上瞅着她。“怎幺啦?你似乎闷闷不乐的,在担心明天的手术是吗?不要担心,一切都会很顺利成功。”
“我不是在担心手术的事情,人都已经住到这里来了,再担心也没有用。无论命运要怎幺对待我,除了接受还能怎幺办?”裕梅说完之后咬着唇地躺回床上。
梅生扬起眉地盯着她。他搞不懂她的心思,天可怜,真的是弄不懂她到底是怎幺样的一个女孩子。有时候她就像个无所畏惧的水手似的,就像她胆大包天的想当不婚妈妈的事儿,但大多时候,她只像个虚弱的洋娃娃,认命的等着接受命运的拨弄。
“我那天已经请欧洲方面的朋友帮我找裕松了,可能这两天就会有结果。”他想想,还是决定告诉她实话。“根据我的朋友调查,裕松可能跑到某个乡下的别墅去寻宝,所以目前暂时还联络不上。但是裕松这次跟的考古团的成员中,大部分是美国籍的,所以还算有些保障。”
“嗯,我哥哥要是没有找够他想要的东西,他是绝对不会现身的。”裕梅一点也不意外的想起哥哥在看到骨董时,那种全身细胞立刻放电的样子,忍不住笑了起来。
“想不想吃点东西?”梅生见她心情似乎有些好转,检规着床头几上的鸡汤询问她。
“不想,但是有点想听故事。”裕梅半侧着身子望着梅生说。
“故事?唔,我好象对说故事并不在行呢!”梅生有些苦恼地用拇指和食指摸着下巴,为难地努力回想自己所能记得的故事,白雪公主跟七矮人?不成,我忘了白雪公主被后母赶出去后发生的事。
灰姑娘?到底是老鼠变番瓜,还是番瓜变成马匹了?小木偶呢?这也不行,我忘了木偶叫啥名字了……
“真的啊,那我说个故事给你听好吗?”裕梅难掩脸上的失望,沉吟了一会儿,她突然兴致勃勃地说道。
梅生如逢大赦地连忙点头,将椅子拉近她床畔,坐得直挺挺地等她说故事。
“这个故事是我小时候,妈妈告诉我的。她说月亮上头有一辆漂亮的银马车,每到满月之夜,天堂就会有位快乐的王子出现,他用魔杖轻轻一挥,老鼠们就会变成一匹匹的白马,灰马拉着那辆银马车,王子会到每个人家的门口停一下,把乖的小孩都接上马车,带他们横越天空,送给他们幸福愿望。”她说完陷入沉思,过了一会儿才再叹口气,眨眨眼睛地看着梅生。
“我小时候因为身体不好,常常不能去上课。哥哥又大我十五岁,根本玩不到一起。我常常躲在柱子后面偷看哥哥跟他的朋友玩、听一大堆我听不懂的音乐。那时候我常常在想,我的王子要到什幺时候才会出现呢?我不会向他祈求别的东西,我唯一的愿望就是要有一颗健康的心脏而已。可是连这个愿望似乎都有些奢侈呢!
所以我的王子始终都没有出现。”她沉默下来,一动也不动地望向他,“直到你的出现……”
神经质地笑笑,她低下头用手指无意识地在床单上画着大大小小的圆圈圈,“我一直以为这辈子除了哥哥,再也没有人会愿意花时间陪我,但是你却做到了。我今天跟你说这些话的意思是要先谢谢你,因为我知道明天的手术还是有风险在,不,你别说话,听我说完。兰生告诉过我所有可能发生的情况,我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捱过这幺长的麻醉和手术,所以必须先向你道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