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姐,妳静下心来听姬澐的话。」倒杯茶端到玥妍面前,途中姬澐的手突然抖了 一下。「小姐,妳记得前些日子到前殿礼佛时,奴婢说的那位海棠姑娘吗?」
接过了姬澐递过来的热茶,玥妍讶异地抬起头。「妳是说那位有着黄金般发色的紫 眼姑娘?我记得,虽然向来长安城中即充满了各色人等,但我从没有见过像那么通体雪 白的人氏,妳说她叫海棠?倒是朵解语花哩!」
「嗯,海棠姑娘的哥哥是东南沿海威名显赫的海涯孤鲨,连现今皇上都得对其客套 三分。」看着玥妍徐徐地啜饮几口热茶后,姬澐又提起壶再为她倒些入杯里。
「海涯孤鲨。我曾听闻他是位外族归娶我大唐子民所生的饶勇男子,手中有着庞大 的船队,我国东南沿海都亏有他的船队护卫,方可保安靖。」
「是啊,他叫康旅棋,是海棠姑娘唯一的哥哥。他最近到京中观见皇上,明天一大 早就要回东南沿海去了。而有他为护卫,小姐的安全必然无虑。再说,还有海棠姑娘为 伴,姬澐也可放心了。」看到玥妍开始有些不稳地摇晃,姬澐赶紧扶助她的娇躯。
「姬澐,妳在说些什么?为什么我……我都听不懂?」诧异地揉着自己的太阳穴, 玥妍说着整个人向旁歪去。
「小姐,这些日子苦了妳,姬澐本是前朝大学士之女,在收编为官妓后,承蒙小姐 选中而脱离贱籍。小姐待姬澐如姊妹,姬澐无以为报,只有救小姐脱离张家父子之手, 若能伺机刺杀他父子,亦可同时解救小王爷。」
惊骇地紧紧抓住姬澐的手,玥妍连连地摇着头,试图想令自己清醒些。「姬澐…… 妳千万不可以做傻事,丞相府防守何等森严,妳若刺杀他父子,要如何脱身?」
「小姐,姬澐既然有杀人之心,就没有再活下去的打算。所以,姬澐已计画好,请 海棠姑娘和她兄长,将小姐远远带离京城,而姬澐则顶替小姐出嫁,先将小王爷送出府 给海棠姑娘,待小姐和小王爷远离京师后,再杀了张家父子。」俯身在玥妍耳畔说着自 己的计画,姬澐手里则忙着将那些散落的珍珠缀成片四方的珠垫,塞进她自床底下拉出 的一个小包袱内。
「姬澐……妳……妳千万不可……」被姬澐所说的内容所惊吓,玥妍还想再劝阻 姬澐,但突如其来的浓浓困意,却使她睁不开眼睛,最后整个人往一旁倒了下去。
「进来吧,小心点别让别人撞见了。」打开房门,召进了两位人高马大的「婢女」 ,姬澐以少有的严厉口吻说道。「尤其是你们男扮女妆,可别露出任何马脚。」
「是,姬澐姑娘。」两人一左一右地扶起了已人事不知的玥妍,他们转向已经将皇 上御赐的大红喜袍穿上身的姬澐,欲言又止地盯着她瞧。
「姬澐姑娘,妳如此舍身为少主人脱难的义行,我们所有弟兄都感佩在心。」
「我只是为求报答小姐的知遇之恩,倒是你们此后前程未卜,大伙儿可要谨慎小心 。」
把刺绣精美的霞破自颈上挂垂到胸前,姬澐将上头钉缝着的珍珠玛瑙和碧玉珊瑚全 摘了下来,一古脑儿地塞进那个包袱里。「虽然海棠姑娘很同情小姐的际遇,但咱们总 不能全仰仗人家接济。你我都是粗鄙之人,粗茶淡饭也就罢了,但小姐金枝玉叶之身, 可是一丁点儿的委屈都受不得,你们可要记住了。」
点数了那些她暗中收拾好的值钱细软,交给这两个当初也是建成太子心腹遗孤的卫 士后,姬澐再次交代了他们计画的大部分后,她引领他们扛起被用锦被里着的玥妍,自 后花园的暗巷中出去。
「皇天明鉴,护佑我家小姐乎安无事。」双手合十地对着微明的天际默祷,姬澐再 三地低语。
第三章
「不管啦,哥,不管啦!你就答应我这一回嘛!」赖坐在宽阔的书房内,那名有着 长长黄金丝线般长发的女郎,不依地拽着那位有着广阔额头、挺直鼻梁和深紫色眸子的 高壮男子粗犷的臂膀,撒娇地叫道。
「小妹,妳每回净找些棘手的事叫我替妳收拾善后,妳为什么就不像其它的姊姊般 娴静?像妳这种野马似的性格,以后要如何相夫教子?」将手里的书放下,康旅棋带着 宠爱的表情,一点儿也没有责备之意地说着幼妹。
「哥,人家又没做什么伤天害理的事,只是请你出马搭救个落难的弱女子。谁不知 道海涯孤鲨最是古道热肠、行侠仗义,是个人人竖起大拇指的大英豪,更何况是个可怜 的弱女子,为了躲避杀父仇人的追杀……」一面说一面以眼尾斜瞟着旅棋,言下之意是 极端的不满。
没好气地长叹口气,旅棋揉揉妹妹金丝般的长发。「好吧,反正我总说不过妳,这 次妳要我出手去为妳打抱不平也可以,但为兄的我有个条件。」
「什么?还要有条件?」闻言大叫的海棠,看看哥哥那没得商量的神情后,她两手 一摊。「好吧,你说……」
「嗯哼,这可是妳自己要与我条件交换的,很简单,我要妳答应我,不再搭船出海 。
停!停!别急着跟我争辩,我知道妳的航海技巧绝不下于我,但男女终究有别。虽 然是自家的船队,但近来为扩充船工,又募集不少生人,再者,南洋异族蠢蠢欲动,哪 日不期在海上开战了,妳的安危堪忧,所以爹底抽薪之计,就是妳别再上船。」
不待哥哥说完,海棠晶亮的紫眸已经快要喷火了,她双手插腰地在原地不停地踱着 步子。
「如何?一桩换一桩。」双手抱在胸前,旅棋好笑地看着她的眼珠滴溜溜转,这小 妮子八成又在打什么主意。
说起海涯孤鲨康旅棋的名号,在东南沿海可说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连三岁黄毛 小儿都朗朗上口。他的生父是个硕壮的巨人,没有人知道他自何处来,只知是某次船难 后,被潮水冲打到沙滩上。旅棋的生母,本是渔家女,在退潮的海滩捡抬海菜时,无意 间救了昏迷中的异族男子。并且在收容他后,与他成婚,生下七名子女,除了长子旅棋 之外,其余皆是女孩,最小的就是海棠。
旅棋和海棠的生父,终其一生都未能学好中国话,倒是将他一身绝佳的航海技艺, 完完全全地传授给他的长子,也是唯一的儿子旅棋。
东南沿海,物产丰饶,民风悍强,但在遇到技高一筹的康家父子后,他们也不得不 服气于这位壮硕的黄毛巨人和他那不只是官话,连土话都流利得很的儿子。
在隋末群雄并起、战乱连年中,康氏父子不但统有庞大船队,更有支训练精良的 民兵,可以说只要踏入东南疆域一步,任何陌生人的一举一动都逃不开海涯孤鲨的耳目 。那些平日为民兵,上船则为水手的渔民,护卫康氏父子,可比得上顾卫自家的祖宗牌 位。
因为康氏父子的改进造船技术,使得向来将命悬在不可测的风浪上的渔民们,从此 可以对未来有所期待。
至于天高皇帝远的长安,对他们而言,只不过是代表要他们付税付摇役、苛税多如 牛毛的一面形而上的政治型态,与他们何干?
也就是因为康氏父子如此受到爱戴,当康氏老当家因病而逝后,东南沿海诸省分的 黎民百姓,披麻戴孝,执绋送葬,拉着载有老当家尸身的大船的渔民,绵长数里,直至 棺木已下葬后,那批纤夫仍如丧考毗般地嚎陶大哭。
这些传闻及康家所拥有的硕大民兵的消息传入京师,当时仍苦于无法完全镇压中土 的零星反叛势力的唐室,只有采取绥靖安抚的手段,以加封诘赏怀柔这支镖悍之军。
磨着牙地盯着哥哥,海棠露出不怀好意的笑容。「好吧,反正你是老大,人家说长 兄如父,人家还有什么话好说?哥,你答应了人家,可不许反悔喔!」
「那是当然的。那……妳可应允我的条件?」拿出他一直珍藏在怀内的那颗黑色珍 珠,旅棋心不在焉地问道。
「嗯,人家已经同意啦,再说你也是为我好,以后我一个女孩家,绝不会再上船出 海的了。」暗暗吐吐舌头,海棠得飞快地低下头,否则难保自已不会笑出声来。
「喏,这样就好,娘在家中天天叨念,妳也已经及笄了,家中其余姊姊们都已许定 了人家,只剩下妳这小丫头。娘的意思是要早些将妳许个好人家,但我想再留妳一、两 年,好好地陪陪娘……」
「哥,你别老跟我扯这些烦事好吗?人家说不嫁就不嫁!」使着小性子,海棠嘟起 红唇,毛毛躁躁地在旅棋面前来来回回地踱着步子。「都已经说过几十万遍了……」
「这事儿还由得了妳吗?妳倒是说说看:这些年来我们为妳物色的这么多男子中, 难道没有一个能令妳看得上眼的?」饶富趣味地瞅着幺妹,旅棋语气中透着浓浓的好奇 。
抿抿唇,海棠非常不淑女地蹬坐在哥哥对面,执起酒壶为哥哥斟着酒。「没有。」
「没有?怎么可能!我们家船队饶勇善战,难道其中没有一个武将构得上妳的标 准?再不然,往来商贾文人成群如过江之鲫,总该有几个能获妳青睐的吧?」
面对哥哥的惊讶神色,海棠只是将斟得满涨在杯口形成一道表面张力的酒送到他面 前。
「哥,闲话休提了。人家还要再跟你好好合计合计,那位姑娘今夜就会逃到张家渡 的客栈,你要在丑时之前去接应到她。」待哥哥一口饮尽杯中薄酒,海棠又殷勤地为他 连连斟酒,藉以堵住他的问话。
「丑时?现在不到亥时,我去调集些人手。至于妳,也该回房去歇着了,别忘了明 天天一亮,我们即将张帆返乡。」张望了一下天际的星斗,旅棋喃喃地吩咐道。
「可是人家也想跟你们一起去……」
「不行,回房去吧!这京畿之地可不比我们东南领地,妳一个弱质女子拋头露面, 成何体统。我答应妳就一定会办到,乖,快回房去吧!」
在旅棋温柔但不容反驳的坚持下,海棠气呼呼地鼓胀起腮帮子,闷闷不乐地走了出 去。
撮起双唇发出声尖锐的哨音,旅棋很满意地看到几个全身黑衣夜行人装扮的部属, 自四面八方悄声涌至眼前。
「你们都随我出去。今晚我们要去搭救位逃避杀父仇人的弱女子,看样子八成又是 海棠何时结交的好友。」想起这位天生热心肠、好打抱不平的幺妹,旅棋忍不住绽放出 抹无奈的苦笑。
「海棠姑娘最软心肠,咱们兄弟们自然是义不容辞。」带头那名脸上有刀疤的壮汉 ,朗声地回答他。
「是啊,只要是海棠姑娘的吩咐,就一句话!」
「对,对,海棠姑娘是侠义心肠,我们干活去!」
面对着部属们三三两两的讨论声,旅棋一时之间倒不知是该喜还是忧。这小妮子这 么受部众爱戴不是坏事,但长久以往下去,他怀疑还有哪个男人会驾御得了这匹野马! 想到娘亲一天到晚耳提面命,要他早些为海棠找个好婆家的差事,他真格是一个头两个 大了!
「我看时候还早,既然已知这位姑娘会逃至张家波的客栈,我们就先到该处等候也 好。」将那颗黑色珍珠放回怀里,旅棋说完后,即率领一队亲兵往张家渡而去。
***
刚过完年的欢庆气氛还没完全过去,在期待上元灯节的空档时分,又因为玥妍公主 下嫁张丞相府之事,而被炒作得如同国恩家庆。皇上为替公主种福田,下令大赦天下, 免百姓半年租税役,整个长安城陷入一片欣喜若狂的激情中。
时值暖冬,又是刚过完年的农闲时期,加以为庆祝公主婚事,各王公贵族三天两头 地设宴请客。主角当然都是张丞相和他的宝贝儿子张虎,至于配角,则是轮流当主客陪 客的大臣文武官们。
今天是由张侍中为主人,宴席却在中途搞得不欢而散。因为好大喜功的张侍中想要 出奇制胜地在张丞相父子心头留下深刻的印象,所以要他府中豢养的家妓歌妓,特别排 练些西域新流传进中土的歌舞以娱佳宾。为首教导的便是他最宠爱的侍妾,也是他由家 妓中扶正的绿芽儿。
偏偏他忽略了张虎为人诟病已深的恶习——强夺民女——且仗着其父为当朝宰相, 逼奸暴凌,毁人名节无数。
由于养蚕抽丝技术的精进,加以南朝遗风奢华浪漫,女人们的衣装轻薄,甚至露出 大半肌肤而不以为意。尤其是自西域传来各种曼妙轻巧舞姿,在薄如蝉翼的妙龄女郎舞 热喘红了的绯肤映照下,更是活色生香,引人遐思。
在绿芽儿率那些舞妓们翩翩起舞之初,张虎那双色迷迷的绿豆眼儿,就须臾也离不 开柳腰盈握的美人儿。在一曲舞罢之后,他大加封赏,并赏戴花钿。此时,有些有识之 士皆暗暗摇头,深知他色心又起。
但唯有志得意满的张侍中,仍浑然不觉,或者说是佯装不知,还一再地劝酒,并命 绿芽儿前来服侍,指派她为张虎倒酒夹菜。
色迷心窍的张虎,先是言语轻薄佳人,看她微有愠色,敢怒不敢言的窘态,更是大 乐地手脚不检点。
可怜这绿芽儿在张府众多侍妾中,因为出身而饱受其它姊妹讥讽,今又在这公堂之 上,受到宾客公然侮辱,她咬紧牙关含着泪水地盯着隔壁的张侍中。
在这个时期,家妓歌妓仍有她们一定的坚持,卖笑不卖身是她们的规矩。来源大 抵是穷困人家女儿,或是官家女儿因罪被没籍而充妓;也有前朝覆灭,官将之家充公之 女,如姬澐便是前隋大学士之女。她们辛勤习技,除了以度日外,亦是希冀有朝一日能 够得到主人垂青,收为侍妾,或者脱离贱籍,找到寻常百姓家郎君,以度终身。
这绿芽儿之父便是前建成太子部属之女,玄武门之变后,她尚未满十五岁,便与她 被收为张侍中府中厨娘的姑母,一道被安置于张侍中府邸。及笄后,灵巧如水中游鱼般 的绿芽儿聪颖甜美,很快她便受到张侍中青睐有加,收为侍妾。
早已不为宴宾客而舞的绿芽儿,在张侍中自炫的心态中,重披舞衫为满堂贵客盈旋 漫舞。却不意在张侍中要求下陪酒,饱受张虎禄山之爪的侵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