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根本没什么怪声音,是我太累了,一时胡思乱想。”他笔直有力地大步踱回自己房内,穿上厚外套。
“你乱讲!你明明就听得到我的声音,为什么要说谎?”铃铛声与少女声暴躁地追在他身后。
“雷总,你要去哪?”
“我出去追查一下日本电视台工作小组在这附近的拍摄地点,我的翘家学生可能会跟在她的导演叔叔身边。”如果再找不到她,只好打道回府。
他的精神状况已濒临警戒边缘。
“你在演戏!你假装你和大家一样听不见我的声音,可是你根本就听得见!”
“雷总,这种事找服务生去做就好,你大可待在房里等候他的追查结果……”
他就是不要待在屋里,宁可自己到外头跑一趟。
“喂,你不是说非要把我找出来不可,你真的不找了吗?为什么你要假装听不见我的声音?”少女的铃声急了起来。
没听见,我什么也没听见。雷海棠冷着一张铁面,不断地自我暗示。
“喂,你总该听过‘阴魂不散’这句成语吧。为什么还会不明了我是什么呢?”
连续数天的过度疲惫与睡眠不足,可能使声波转换为神经活动的机械连锁反应出现微妙的障碍,使得他听见一些奇奇怪怪的声音。更有可能这是精神上承受过度压力而导致的心因性疾病,它合理地解释了心理状况对脑部生理化学反应产生的影响。
因此,那女孩的声音与铃声是“根本不存在的”!
他愤恨地猛力将手指戳入厚皮手套内,拉拢外套衣襟,整装出击。
“你好歹也知道什么叫孤魂野鬼吧?你多少也该听人讲过什么叫怪力乱神吧?难道你的汉语能力比我还烂吗?”铃铛声愤慨地回荡着。
“服务生,我再租用你的吉普车两天。”雷海棠冷漠地从皮夹内抽出大钞,完全无视震耳欲聋的聒噪声。
“雷海棠,你竟然藐视本格格!你不知道冒犯幽魂会有什么下场吗,啊?”
“罗秘书,回台北后暂时别在我的行事历上排任何活动,我要休个假。”消除压力。
“我又没有对你怎样,只是好奇你为何会听见我的声音罢了!”蛮横的铃铛声追着他大步离去的势子。“难不成你嫌我声音难听,非要看我显出三百年前炸得一团糊烂的模样不可,啊?!”
“啊──”罗秘书和蒙古青年的惊叫突然以千军万马之势冲爆屋顶,饭店后头的鸡狗牛羊被吓得嘶吼乱窜。
“谢谢你们这么热情的告别。”雷海棠一面跨上吉普车,一面咬牙低咒。
“雷总,你的背后有……有……”罗秘书瘫靠在一脸震惊的蒙古青年身上,猛烈颤抖。
“有头皮屑吗?”他冷然一笑,狠狠发动老旧的吉普车引擎。“回台北替我买瓶海伦仙度丝吧。”
老吉普车立即如炮弹般喷射而去,暴躁的引擎声掩去了罗秘书和蒙古青年的疯狂警告,将无聊的幻觉与陈旧旅舍一同远远拋在后头,全力寻找失踪的翘家学生。
他没想到这一去,不但永远找不回他搜寻的人,还替自己惹来了一辈子也摆脱不掉的顽劣鬼魂。
第二章
台北,MF健身俱乐部。
偌大的豪华拳击练习场,崭新得彷佛才刚落成,没人用过。拳击台旁的沉重沙袋却一副历尽沧桑的老相,现在正被人以超速重拳连续攻击,猛烈得彷佛非击破它不可。
沙袋旁的靠墙长椅上优雅地瘫着一位长发帅哥,一边倒着香槟自我服侍,一边佣懒观赏拳击手赤裸的雄健背肌与粗犷律动。
“哎哟哎哟,你可别真的打烂我的沙袋呀,海棠老弟。”另一名健身教练型的中年人加人空旷的练习场。
“随他去吧,董哥。海棠从外蒙回来后就一路衰到极点,让他尽情发泄一下,有益身心健康。”
董哥撇了撇小胡子,瞪视长椅上一副贵妃醉酒相的家伙。“这是不是你们心理医师所谓的某种治疗?”
“噢,我已经不是心理医师了,现在是潜能开发中心的高级顾问。”
“你这家伙,换工作就像换女人一样起劲。”董哥甩着毛巾上肩,一屁股重重坐下。
“大卓,海棠到底是怎么回事?”
这种激烈的打法,几乎和职业拳击手要上台杀人的狠劲一样。
“他呀,快被一堆乌事呕毙了。”大卓悠然品尝香槟。“谁教他要鸡婆地答应学生家长,一定把翘家的丫头追回来。结果咧,那丫头跟着日本摄影队跑到外蒙去,不小心在人家拍摄用的碉堡内被炸得粉身碎骨,连点尸首都找不到。”
“妈呀,真的假的?”这玩笑也太扯了吧。
“乐观的说法,是‘生死不明’,因为找不到尸体,所以迟迟无法开立死亡证明。不过海棠回台湾时可惨了。”
“干嘛?”
“那丫头的妈追着要他偿命。”
“是她自己管不好女儿,关海棠屁事?”
“所以说,海棠这次是栽在鸡婆二字之上了。”哈哈!
“还哈!”这叫什么朋友,亏他们还是多年同学。“就没人站出来替海棠说句公道话吗?”
“有喔,你没看到他那个波霸秘书多神勇。平常娇娇嗲嗲的千金大小姐,狠起来照样可以泼妇骂街。光是海棠冲进火场救人的那一段,被她说得活像灾难片里的热血英雄。”
“人家做妈的可不吃这一套。”
“没错,可是海棠硬是冷着脸皮,从头到尾只会鞠躬说对不起,人家又能奈他何。”这招的确老奸。
董哥若有所思地看着猛烈出拳的海棠,炽热得大量汗水随着激暴的动作飞溅在地。
“我看海棠这下子严重了。”
“他的确衰翻了。”大卓忙着笑,忽略了董哥的言外之意。“还记得前一阵子迷他迷到追来台湾的神阪小姐吧?”
“不是不小心车祸住院吗?”不过四肢健在、皮肉完好,应该没什么大问题。
“噢,海棠一从外蒙回来,就接到医院通知,宣告神阪小姐成为植物人了。”
董哥当场呆住。
“小心下巴掉了,董哥。”海棠停下猛拳回座休息,看也没看谁一眼地径自拿起水瓶狂饮,任身上的汗水与嘴边的矿泉水倾流而下,与浑身灼热的热气一同蒸发。
“植物人?”董哥仍不敢相信。漂漂亮亮的一个女孩,也不过二十岁,就从此变成植物人?
“脑部撞击过大,造成硬脑膜下出血。”大卓轻轻点着自己的脑门。“神阪家的人已经飞来台北找海棠算帐了。”
“找他算什么帐?又不是海棠开车撞她,是她自己不注意台北的交通状况!”
人前人后一直不表示任何意见的海棠,听到董哥这番话,轻轻吐了一口气。
“我说海棠这家伙,今年八成跟女人犯冲,不然就是撞了什么邪。”大卓乐得开始大报八卦。“他一从外蒙回台湾,就直接冲到我家医院神经科做检查,看他是不是得了精神病。”
“精神病?”董哥愣得根本无心注意海棠瞥来的杀人眼光。
“他该他在外蒙的饭店里听到别人听不见的怪声,还……”大卓连忙把酒杯移开自己笑不停的嘴。
“还看见衣服自己从衣橱里飞出来、皮夹腾在半空中……”
“我是请你替我做检查,不是替我做宣传。”海棠冷着寒冰似的脸低声警告。
“但大卓说的事情很有趣……”董哥瞄到海棠的杀气时,立刻转口。“可惜我没兴趣再听下去。”
大卓也很识相地品尝他的香槟,不多废话。
“检查结果如何?”海棠专注地拆着拳套与护手绷带。
大卓直到自己慢慢啜完杯中的晶莹琼液,才懒懒地开口,“脑波正常。既没有任何高标准神经传导物质存在,大脑颞臑叶也没有任何异常活动,一切检测结果都是,正常。”
“那是什么意思?”董哥除了“正常”二字之外,其它的全听得一团胡涂。
“意思是,海棠的脑子在理论上没有任何毛病。”
“精神压力方面呢?”海棠低头收拾着装备,状若无心地问道。
“依据检测结果,你的耐力比压力强太多。你得再加把劲多多虐待自己,才有机会登上神经病宝座。”
“大卓,可不可以用简单的人话再讲一遍?”
大卓瞟着董哥叹气。肌肉太发达的男人,脑袋似乎都只是拿来装饰用的,不具任何思考功能,平常却还有脸笑他太过纤瘦,小白脸一个。
“说得八卦一点,海棠会遇到那些事是因为他撞邪了。偏偏他硬要我提出可以量化的科学证据,证明这是无稽之谈。”
“这本来就是无稽之谈。我只是压力太大而产生一点小毛病,跟怪力乱神的事毫无关系。”
“噢,雷先生,我可能得很抱歉地告诉你,你正常得可以去竞选十大杰出青年了,连一点小毛病也没有。”
“那他真是撞邪了。”董哥双眼闪闪发亮。
“这是不可能的事。”海棠语气冷淡,扔下拳套的力道却几乎打穿椅垫。“我之前告诉你的反常异
状,当笑话听听就算!”
“啊,打从国中跟你同班六年以来,直到现在,第一次听到你开口说笑话。”
董哥在一旁环胸撇嘴,他也不认为海棠是会开玩笑的料。一张钢铁似的脸皮,似乎连笑一笑也不会。
“你学医出身,居然提出这种毫无科学根据的结论?”海棠逸出一丝鄙视神情,瞥向大卓。
“我爱死这种超越科学领域的灵异事件了,我甚至早就想用前世今生那套催眠法治疗病人。”他吊
儿郎当地耸肩挑眉。
“卓爸铁定会因此毙了你。”海棠冷咄。
“所以我已经不在我老子的医院看诊。”
“你家的女病人会一下子少很多。”董哥甚至认为卓家的医院业绩,全是靠大卓那张俊脸撑起来的。“海棠,我有一点倒很好奇,你现在还有听见我们听不到的怪声音吗?”
海棠寒冰似的神情不动如山,赤裸的纠结肌肉却微微抽紧了一下。
“当然没有。”他坚决有力地大步迈向浴室。“我今天就练到此为止,拜。”
“喂,你要走了?”大卓连忙起身。“待会你要去哪?”
“台大医院。”得探望神阪玲奈一趟。
“那好,顺便载我一程,我的车送厂维修了。”大卓刻意朝海棠消失的方向大喊,邪邪她笑着坐回去等待。
“什么顺道载你一程,”董哥斜眼轻吁。“你根本是想去看好戏。”
“哪有,我怎么会这么没人性!”真是委屈。“我是专程助海棠一臂之力,免得那个跟黑道挂勾的神阪家族会对海棠不利。”
“海棠真要有什么不利,第一个落跑的铁定是你!”
※ ※ ※
铁灰色的积架飞驰在山区公路,驾驶人骨节分明的大手佣懒地架在方向盘上,看似轻松却极度精准地驾驭着每一个动作,彷佛享受着机械性与灵活度臻于完美的快感。
“与其抢着当你的女人,还不如当你的车。”大卓支手撑额,坐在驾驶座旁无力地瞥海棠一眼。
海棠恍若无闻,流畅地操纵着排档杆,在崎岖山路上优美平滑地驶出一道银色弧光。
“你现在可以说出真正的诊断结果了。”海棠轻道。
“我不是说过了吗?你一切正常,只是撞邪而已。”大卓痞痞地耸肩。
海棠不语,一直专注地凝视前方。
他们两人都明白,那句撞邪,根本是大卓用来惹恼他的鬼话。大卓知道海棠最排斥邪异之说,却老爱朝海棠的禁忌挑衅。这感觉好比去惹一只被绑住的凶暴狼狗,有股找死的乐趣。
“哎,好吧。”大卓暂时投降。“我承认我那句撞邪的确是在胡说八道,但我实在检验不出你到底哪里有问题。要不要跟我谈谈?”
“从国中起,你跟我谈的废话还不够多?”
“不是以朋友的身分跟我谈,而是站在心理分析的角度来谈。”
“该知道的事你全知道了。”
“人际压力、感情压力、工作压力、家庭压力,这些我全解析过了,但你的幻觉呈现方式依旧很不寻常。”大卓板起谈正事专用的严肃面孔。“一个带着铃铛、没有形体的蒙古少女……依据你的过往经验,你生命中不曾有这样的意象出现,这个‘少女’的概念就变得分外奇特。”
她代表着海棠什么样的深层意识?
“你能够再深入描述这个蒙古女孩吗?”
海棠的神情出现微微僵硬,他抓放了一下紧握方向盘的手指。
“她……自称是蒙古格格,叫做铃儿,死于三百年前,当时才十五岁,死亡地点大约是我在外蒙住的现代饭店那一区。”
“嗯哼。”大卓示意他继续讲下去。
“她说话的确有某种独特口音,不是惯用汉语的族群。”
“外蒙本来就不说普通话。”自有一套语言体系。“描述一下她的模样。”
海棠面部肌肉隐隐抽动。“我看不见她。”
“你没有办法看清楚她的长相及服装,还是你很难描述出你看到的影像?”
“我根本看不见她。”海棠一字一字地说。
“没有形体,只有声音存在,嗯?”
“罗秘书说她看到过,就攀在我背后,血肉模糊,像是由支离破碎的残骸拼接而成。”
“先不谈罗秘书,她的意念可能是被你的幻觉引导。”不具任何代表性。“那个铃铛什么格格
的……啊,铃儿是吧,都在对你说些什么?”
“屁话。”
突然间,海棠倏地猛踩煞车,在弯曲的山崖路上紧急大转弯,刺耳的尖锐声响伴随车尾差点飞甩出车道的危机惊动着车内两人。直到海棠奋力将车子驶回之前的平稳状况,两人才吁了一口气。
“你在干什么?”大卓的魂差点被吓跑了。
“抱歉。”海棠极力忍下一脸痛苦的表情,却忍不住空出一只手通通耳朵。
“还好刚才路上没其它的车,不然咱们哥俩就一块‘上路’了。”大车皱起眉头。“你耳朵怎么
了?”
“没事。”
“是吗?看你那副表情,好象耳膜差点被噪音爆破。”刚才的煞车声虽然骇人,但还没骇到那种地
步吧。“你是不是听到了什么?”
“没有!”
大卓挑眉斜睨。否认得太迅速有力了,有问题。
“好,言归正传,那个铃儿都在对你说些什么屁话?”
“等一下……”海棠咬紧牙根,彷佛正抗拒着某种强大的干扰力量。
“喂,海棠?”脸色都发白了,怎么回事?“你要不要把车停一下,我们换手开?”
逼近极限的自制力在海棠的额上浮突成条条青筋,方向盘的操控也变得暴躁起来。
“海棠!”大卓手心开始冒冷汗。“靠边停,快把车子靠边停下!”
轮胎打滑的刺耳噪音不断扬起,大卓在车内像坐云霄飞车似的东倒西歪,被海棠粗暴的驾驶甩得头昏脑胀。
“海棠!”他简直疯了,根本听不进人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