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闭眸,匀好气息再开口。[因为策画工作由我主导,而我的时间很有限,所以只好请你迁就一下。]
[喔。]好吧。[你还要每天去公司上班啊?]
[我周一到周五都在公司,只有午休和六点以后的时间才会拿来做拍卖会策画工作。周六周日的时间则是完全投入,所以你尽量把这些时段空下来,以便配合筹备工作。]
[不行,我礼拜六礼拜天要忙教会的事。]
[但你不可能忙二十四小时。]
[话是没错。可是……]
[试着去安排好你的时间。]
一句有力的结论,封杀了她所有辩解的余地。小人儿皱眉垂头,对着盘中美食嘟嘟囔囔,先前的好心情全被杀光光。
他搁下汤匙,环胸靠往椅背。
[我必须坦白说,我很难跟你沟通。]
那不光是她的问题吧。他自己咧?
[偏偏你又是画作持有人指定的参与者,等于说,我必须先搞定你,才能搞定你的事情。]
什幺话?[干嘛把我说得像枚土制炸弹,随时会搞砸整个活动似的?]
[你本来就是。]
[好啊,那你就来搞定我啊,我倒要看看你的沟通能力有多厉害。我可先警告你,我这个人没那幺好说服的!]
他瞟了一眼红萝卜。[看得出来。]
[我也坦白跟你讲,我最讨厌跟你这种人合作。你说的每一句话、提的每个意见,都能把我惹毛。用一句滥俗的话来说,就是我们八字不合啦,天生犯冲!我知道我这个人有点怪,但是我很坦诚,没有什幺事情瞒着人。可是你不是,你打从我们第一次见面就拐弯抹角的。你明明就是安以撒的哥哥,却跟我说你和那个安家没关系──]
[我很多年前就已经脱离那个安家。]
[现在却又跑回去主持安家的拍卖会!]
[非关血缘,而是合法的聘用。]SO,措辞请再精确些。
[少跟我玩那些文字游戏。你本来就是因为割舍不下血缘关系才回去接安家的CASE,害我愈来愈搞不清这次活动到底除了拍卖画作,是不是另有什幺暗潮汹涌。我是很想单纯地办事,可是你们办事的人却处处不单纯,还来怪我这个人不好沟通!]
她气到吃不下,也学他抛下汤匙,环胸对视。
两人互瞪许久,就连山林吹来的凉风都散不掉僵持的气焰。
[我是真的很想办好这次拍卖会。]
他这句低沉柔语太真诚,让她无言以对。
[你说得没错,我这个人的确不单纯。并不是每个人都像你这幺受老天眷顾,有坦率的本钱。但是至少在拍卖会一事上,我可以很老实地跟你说,我绝对要把它办妥,一点闪失也不准有。]
她不知道该说什幺,正决定道歉,就又被他淡淡封杀。
[所以,我会尽可能降低所有的变量。其中最大的变量,就是你。]
[我干嘛了?]她喊冤。
突然间,楼下传来隐约的电铃声,引动安阳森幽的冷笑。
[另外一个变量来了。]
他打什幺哑谜啊?
战况紧急,时间有限。他幡然变脸,决定速战速决。
[为了增进彼此合作的默契,我破例允许你参与各项筹备工作的进行。但是仅限参与,不含决策权。]
他在讲个什幺鬼![那我跟个在一旁听差的小妹有什幺两样?]
[为了﹃搞定﹄你这个最大变量,我别无选择。]
[噢,你何不直接说﹃摆布﹄呢?]她狰狞地嗲吟。
[没办法。]他悠然小啜咖啡。[我这个人天生含蓄,没你那幺露骨──对不起,应该说是坦率,对吧?]
这烂人,敢讽刺她?
[你别想这幺轻易就可以摆布──]
[明天中午到我公司来,我们一起吃饭。]
[谁要跟你吃──]
[顺便趁午休讨论合作细节。]
[我不想──]
[这是命令,完全符合契约内的条例。]
[你凭──]
[我是你的顶头上司,你必须服从我。]
[谁说──]
[你的圣经说的。]他笑得可阴了。[你们做仆人的,凡事要存敬畏的心顺服主人。不但顺服那善良温和的,就是那乖僻的也要顺服。]
彼得前书二章十八节。他怎幺会这幺熟?
[我不信你的教,我对你所信的教却很清楚。]他的温和,异常凌厉。[所以,别以为我有那幺好对付。]
的确,她到现在才深刻体会到他有多不好对付。
[就这幺说定了。记得明天开始,每天中午到我公司报到。]
[你刚才说的不是这样!]怎幺一下子由[明天]变成[每天]了?
[这就叫乖僻,但你一样要顺服,懂吗?]
她生平第一次有恨到牙痒痒的感觉,直想撕了他那副淡淡的温柔笑脸。
[既然这样,那份合约我就不──]
[我之前打电话报备你家人晚点送你回去时,就已经顺便取得他们的口头允诺。书面签约,只不过是一个完结的动作而已。]
[他们说他们的!我又不──]
[口头承诺,在法律上有它一定的作用。]他犀锐冷睇。
毁了。她根本不懂这些,却知道自己已经惨遭暗算,无法脱身。
怎幺办?
[你真的……只是为了解决我们在合作方面的冲突吗?]虽然羞怯,她还是不能不厚着脸皮老实问。[还是你有别的意思?]
刹那间,他差点被这天真坦然的敏锐给刺穿。不过,毕竟在江湖上打滚多年,再怎幺狼狈的危急状况,他都能老神在在地淡漠一笑,不当回事。
[很遗憾,我只有一个意思,就是这场拍卖会只准成功、不准失败。]
五千吨重的船块,顿时砸扁她的脑袋。
自作多情……
[但是,你若对我有﹃别的意思﹄,只要在不妨碍正事的状况下,我勉强可以接受。
什幺话![你少臭美──]
[你们在这里搞什幺?!]
一名英雄好汉怒气喘喘地杀上顶楼阳台,手里还抓着安阳家的备用钥匙。
[以撒?]乐乐傻眼。
[我打电话去你家,你哥哥却说你人在我哥这里。你是在搞什幺鬼?!]害他赶得半死。
[你来迟了。]安阳舒心地闭眸莞尔。[半分钟之前,我和乐乐就已达成协议。]
[什幺协议?]以撒俊美的脸上满是煞气。
[乐乐从现在开始归我,与你无关。]
第三章
[我绝对要你老哥不得好死!]
愤怒的粉拳重重捶上小几,几乎震碎纤弱的玻璃桌面。
[喂,我可警告你,如果你敢弄倒任何东西溅到我的拼图上来,我就捏死你。]以撒一身贴身内衣裤,席地坐在六千片半完成的拼图间。
[他算老几?他凭什幺命令我这个、命令我那个?]而且狡猾到让她毫无任何反击的余地。[我真有那幺扫把吗?他凭什幺那幺笃定拍卖会若出了什幺楼子,就一定是我捅出来的?]
这实在太污辱她的人格!
[本来就是你。由预展酒会上出的乱局就可以证明,你是一切祸害的根源。只要搞定你,就可以天下太平。]啊哈,找到这一区图案的位置了。
[把你刚才的话再说一次。]她森然柔语。
[把你的脚给我拿开!]妈的,敢踩在他拼好的图面上!
[我哪时捣乱大局了?]如果不坦白招供,看她不踹烂他的肥猪拼图才怪。
[你还有脸否认上次张女士的预展酒会只是要你为她临时加弹一首生日快乐歌,你就当场暴动,示威抗议。就算后来你被你朋友劝服了,也弹得让张女士很满意,你还是把原本好好的气氛弄得紧张兮兮!]
[又怪我了?明明是你自己违反规定临时乱加演奏曲目,而且还逼我弹那种谄媚又庸俗的智障歌。如果不是我朋友把我劝下来,我早就直接走人,告你违约!]
[你告啊,老子怕你啊?]呸!
[噢,原来你不怕啊。]她残忍地瞠眼冷笑,温柔叉腰。
[等一下!]以撒惊魂大嚷,惨白僵硬。[不要动,请你千万不要动,有话好好说。]
二楼最大起居间的木板地上,铺满了他半个多月辛苦奋战的成果。一代大师鲁本斯的[美神之揽镜自照]六千片巨幅拼图,白墩肥满的维纳斯,美丽的容颜正被踏在土匪乐乐的赤裸脚丫下。
[你说啊。我像是个会坏事的人吗,嗯?]
[对不起,我道歉,是我临场违约,强人所难。]他曲膝半站,举掌投降,仿佛眼前面对的是随时引爆的震动感应装置炸弹。
[这就对了。不是我变量太大,而是你们自己不守规则,却硬要我跟着一起打混仗。是你们要反省,而不是伶牙俐齿地迫害我这个奉公守法的好国民。]
[对,没错。]那是不是可以高抬贵脚了?
[所以我们两个一定要联手,抵制你哥的暴政!]
[不要跺脚!]以撒几乎吼到魂飞魄散。
[他实在太差劲,不给他一点教训,我死不瞑目!]她要让安阳领悟到玩弄她感情的悲惨下场。[他居然敢讽刺我对他别有居心,还说他勉强可以接受。他以为他是谁呀?!]
一想到就令她心头一把火。
[我不知道你是惹到我哥什幺了,但是他开出的条件确实很反常,完全不符他做事的习惯。]因此,拜托,快快释放她脚下的[人质]吧。堂堂爱与美的女神维纳斯遭人如此践踏,别说她会哭,现在连他都很想哭。
[喔?]她突然被挑起兴致。[他怎幺个反常法?]
[他早八百年前就跟我们老死不相往来,去闯荡他自己的事业!]╳,想来他就一肚子大便,重炮猛攻。[老爸发生财务危机时早下过十二道金牌令他快快回来帮忙,后来连大姑小姑都赶回台湾来游说。他那个没血没泪的王八蛋说不回来就不回来,逼到大家没办法就把脑筋动到我头上,要我回家收拾这什幺鸟不拉叽的拍卖公司的烂摊子。OK,我回家作牛作马,搞到不得不收掉我好不容易成立的个人工作室。我也尽我能力办好了预展活动,着手筹备明年初的拍卖会,结果我哥又突然跳出来说这项拍卖会他接了。他出来接手承办,那我还能做什幺?我现在既没什幺筹备的事好忙,个人工作室也没了,除了整天玩GAME上网搞拼图,我还能干嘛?!]
乐乐被他的连发巨炮轰到缩头掩耳,暗暗吐舌。
幸好以撒不知道是谁气到安阳一怒之下接手拍卖工作……
[那你要不要跟我合作呢?]赶快谄媚。
[先滚开我的拼图再说!]他暴喝。
她才不甩他,照样哈拉。[如果你帮我对付你哥,我就能帮你取回参与筹备工作的权利。]
[我谢谢你了。可是老子现在只想在家享清福,没兴趣参与。]他由滑头忽然转为凶暴。[快点给我滚!]
[那要不要我替你去申请失业救济金呢?]她笑得甜得不得了。
[妈的咧,你少讽刺我!]想被揍啊?
[好可怜喔,高级失业劳工。原来最近百分之五的高失业率里面其中一个就是你,人家好想参加都还没你这个福气耶。]
[你五十步也敢笑百步!月入不到一万八的有什幺资格放话?]想他个人工作室上轨道时月收入就比她多一个零。
[那是因为我不想接太多学生,把自己的时间绑住。可是我有到我舅舅的公司打零工增加收入,总月薪已经超过两万五了!]她愤然驳回。
[哇,好厉害喔,刚好够我买一只鞋子的钱耶。]要买左脚还是右脚呢?唔,粉伤脑筋咩。
气到乐乐忘记玩笑。[你如果是个男人,就该把你参与家族事业的权利抢回来,而不是随便放手给你哥去担纲主演!]
[老子没兴趣。]
[你是没胆量!]
以撒这下真的卯了,冷着俊脸狠瞪眼前矮不拉叽的迷你霸王。
[为了救你老爸的拍卖公司你连自己的事业都甘愿放弃,凭什幺只因为安阳回来帮忙了你就必须撤退?你躲他什幺呀?这整个拍卖会活动你没有功劳也有苦劳──虽然你都是使唤别人去替你操劳,但也没理由因为他的参与你就必须放手,让一个什幺都没做的家伙去顶替你先前的汗马功劳!你爸有说这活动只能有一个头头负责吗?你们两个都是他的儿子,他会只让安阳插手却不准你帮忙吗?你为了这活动牺牲这幺大,安阳那家伙牺牲了什幺?!]
[我牺牲了每天下班后的个人时间,还牺牲了被人随便臭骂的名誉。]
安阳?!
起居间内的乐乐和以撒吓傻了,呆望堵满门口的魁伟身影。如果没看错的话,安阳肩后那半颗白花花的脑袋,好象是安爸爸的……
[今天是请你到我老家来参与筹备工作的商议,不是请你来窝里反的。]
安阳单手插在西裤口袋里,冷漠的语调与态势,优闲得像个毫不在乎下属死活的高阶主管。睥睨她的神情,尤其阴狠,却又故作淡淡的。
[你不是说你叁点才会到?]怎幺……才刚过午饭时间就来了?
[叁点以后是开始讨论,现在则是提前回老家看看。]不行吗?
他干嘛讲话那幺冷?
[你这幺早来又是为什幺?]
[吃饭啊。]以撒家的佣人手艺超好的。
[你有这幺穷吗?]俊眼微眯,仿佛谴责。
[对啊,穷到都只能吃被人嫌脏的路边摊。]怎幺样?
[什幺脏?老子一天到晚吃路边的香鸡排、盐酥鸡、蚵仔煎,还不是一样好好的活到现在?]以撒皱眉回瞪。
[对嘛对嘛!]她好乐,可找到知音了。[还有臭豆腐啊,加上腌到很入味的泡菜,这种绝配的口味实在该颁个奖给发明的人。]
[我不吃臭豆腐,那味道乱恶心的。]
[盐酥鸡的油味还不是一样很恶?]
[妈的你干嘛老吐我槽?]
[以撒!]安爸听不下去。哪里可以这样对女士说话?
[咦?安阳呢?]她要嘲讽的对象怎幺不见了?
[他下楼去拿钥匙,准备到收藏室检查一下画作保养状况。]安爸对乐乐完全不同于骂儿子的态度,温柔可亲。
[那我去找他。]快快快。
[康、乐、琳!]
以撒几乎吼翻整座山区豪宅,气到喷火。
她听都没听到,只管追人去,才不管她光溜溜的脚丫子踩粘起一大区维纳斯脸蛋的拼图,随着她的拔腿奔跑沿路落散。
安家虽然财务吃紧──两个月前的预展酒会上才听说已经濒临破产,却还保有最后这一栋北区的豪宅,做为老本。这点倒跟她家一样,什幺都没有了,但房子绝不能随便卖,好歹还可以做为贷款的抵押。
据她所知,这房子目前只有安爸、以撒和小安姑姑在住,安妈和其它亲戚都散居在世界各地。若不是为了帮助家里的危机,以撒也不会卖掉自己的大楼套房,回到家里住。若不是为了筹画一场使安家起死回生的拍卖会,安爸和小安姑姑也不会由美国赶回来,坐阵指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