柔心不太会应付这种场面,她半点酒量都没有,更怕在进退应对中失礼。学鹏特别为她准备乌龙茶,要是遇到频频劝酒的客人,他就亲自为她干杯。
“学鹏,不久以后也该轮你了吧!”亲戚朋友大多这么问。
柔心不知该如何是好,学鹏则轻松回答,“那当然,红包别忘了包大一点。”
胡天鸿和邓湘兰听儿子这么说,嘴上虽然没跟进,心里也有了底,看来儿子这回是当真的,他们未来的媳妇就是这位小姐了。尽管女儿和儿子都没选到门当户对的对象,不过,他们担心了这么多年,有个结果总比没有好。
胡家的交游太广阔,百来桌的筵席也算正常,但是柔心不断微笑致意,整张脸都快僵掉了。终于巡完每一桌,她立刻对男友说:“鹏鹏,我去一下洗手间。”
“往前左转。”学鹏还有一些挡不掉的酒债,“你慢慢来没关系。”
“那你别喝太多喔!”柔心知道他酒量似海,但也不希望他喝挂了。
“安啦!”学鹏给她一个灿烂的笑,那总能让她安心,不再有任何疑惑。
走进洗手间,柔心拿冷水稍微让脸蛋降温一下,今晚对她来说就像个梦,虽然美丽,却有点不真切。
看着镜中陌生的自己,她不禁要自问,她真能和学鹏共度一生,融入胡家这个大家庭吗?或许她还太年轻,想这问题还太早了。
于是,走出洗手间后,她不先回大厅,反而走向花园。
这是个安详而清凉的夜,除了屋子里的音乐笑声,还能听到昆虫青蛙的鸣叫,那让她想起自己的故乡,也让她顿时放松许多。
橙黄灯光下,她细数园中植物,就像跟老友们叙旧,“山樱、杜鹃,红楠,牡丹、蝴蝶兰,相思树……”
走着走着,忽然她听到一阵咳嗽的声音,抬头一看,前面有个男人正弯着腰,似乎喝醉了正在干呕。
“先生,你没事吧?”她拿出面纸,走上前递给对方。
当那男人一回头,她才赫然发现那竟是今晚的男主角:傅秋杰。
“呃……不好意思……我……我……”她好像看到了不该看的一幕。
傅秋杰也认出了她,立刻想转身走开,却因酒力不胜,差点跌到地上,柔心看了连忙扶住他。
“请……请你在这边休息一下。”她扶他坐到长椅,“等会儿再进去吧!”
傅秋杰没有别的意见,事实上他也没办法有意见,只能靠到椅背上喘息。
柔心隔着一点距离坐在旁边,不太放心的问:“要不要我去叫学鹏过来?”
“不,我不想见到胡家的任何一个人。”他忽然开了口,声音比夜风还冷。
她被他的回答吓了一跳,怎么在结婚的这一天,身为新郎的他却说出这种话?或许他不太愿意娶胡小姐?或许他在意别人的闲言闲语?
她什么也不知道,什么也不敢问。
“那……那你需要点什么吗?”她打开皮包,寻找派得上用场的东西,“我这里有白花油、万金油、湿纸巾,胃药、头痛药,感冒药,还有OK绷……”
说到最后,她自己也觉得很白痴,喝醉酒用得着OK绷吗?
“你是护士?”他紧绷的嘴唇有了笑意。
“不、不是……我习惯什么都带着,怕临时会有需要……”她也拿自己没办法,生来就是欧巴桑的性格,婆婆妈妈的。
“是吗?”他淡淡笑了一下,“麻烦你给我白花油吧!”
“没问题。”她将白花油交到他手上,看他手脚不太灵活,连盖子都打不开,干脆自告奋勇说:“如果你不介意的话,请让我服务一下。”
谁叫她服务生当太久了,看别人有难就忍不住要帮忙。
傅秋杰并没有拒绝,任她将清凉的白花油擦在他额上,还轻轻的为他按摩太阳穴,那不知是怎样的效力,真的让他舒服了很多。
“还好吗?”她一路帮他按摩到脖子、肩膀,顺便替他解开领结,让血路活络─下,小时候她老妈就是这样伺候老爸的。
“很好……”他闭上眼睛,若无其事的问起:“你跟他是怎么认识的?”
柔心愣了一下才听懂,所谓“他”应该是指学鹏,于是简单回答,“我在咖啡厅打工,他常来喝咖啡,就这么认识了。”
“那家咖啡厅在哪里?”
“就在你们公司旁边的一条巷子。”若不是这样,她一辈子也不会认识胡家人,那跟她平凡的生活距离太远。
“我怎么没发现?”傅秋杰安静了几秒钟,“他真幸运。”
柔心不太确定这是否算赞美,反面想起了另一件事,在某种关系定位上,这男人算是她的姊夫,如果这情况被人看到就糟了。
因此,她站起来说:“呃,我想……我该进去了,学鹏一定在找我。”
傅秋杰睁开眼,眼中有些朦胧,“你是该走了。”
“那……请你多保重。”她说这话好像很蠢,却又想不出别的台诃。
“等等。”在她即将转身时,他喊住她说:“这花用不着了,你替我丢掉。”
柔心接过那朵百合,原本别在他胸前,象征百年好台,现在他却说要丢掉?这男人究竟把婚姻当成什么?难道只是升官发财之道?
“哦……”她没资格发表什么评论,心里却不打算把花丢掉,不如带回家插在瓶里,应该还可以维持好几天,
就这样,柔心离开了花园,离开了一场奇遇。
那晚,她没再看到傅秋杰,因为她又碰到一个喝醉的男人,是她的男友鹏鹏,这回她非得照顾到底不可了。
两年多的时间仿佛只是一眨眼,巩柔心从大学毕业后,第一份工作就是进入胡家的公司,出身家政系的她能考上这种大企业,自然是靠男友胡学鹏的安排。
一开始她不太能接受,也抗议了好几次,但学鹏劝她说:“你迟早要进我们家的,先来见习一下有什么关系?”
“可是我怕人家说我攀龙附凤。”她不喜欢这样,或者该说,她太敏感了。
“男人和女人不同,如果是我姊夫,就会被说吃软饭,如果是你,就会被说飞上枝头,这可是羡慕,而不是嫉妒喔!”学鹏仔细分析给她听,“况且,你只是做助理的工作,我又没让你成为大股东,你怕什么?”
柔心明白他说得有道理,但总有点顾虑,“那你别说出我们的事情,也别在公司对我特别礼遇,好不好?”
学鹏对此完全赞同,“放心,我每个月只到公司开一次董事会,把所有要盖章的都盖好,其他的我才不管呢!”
“可是我以后也不一定嫁给你喔!”
“不要紧,我会等到你人老珠黄,嫁不出去的时候再来求我。”
“你很讨厌耶!”她一向拿他没辙,只有告诉自己,现在两人在一起开心就好,她无法想像那遥远的未来。
幸好,事情比柔心想像得单纯许多,公司里没人知道她和胡家小开的感情,而且学鹏整天忙着展览和表演,根本没机会公开对她献殷勤。
学鹏的朋友超多、活动频繁,两人的约会总是充满艺文气息,她最喜欢看他神采飞扬、高谈阔论的模样。真希望他能一直这么快乐,她默默的想。
这晚,他们刚举办完一场庆功宴,学鹏开车送柔心回家,有感而发的说:“我们应该谢谢姊夫,要不是有他坐镇大局,我永远别想这么逍遥。”
“是啊!我听说他每天都加班,几乎从没看他走出办公室。”事实上,柔心工作这段日子以来,只远远看过傅秋杰几次,都是赶着要去开会的样子。
“人各有志,他喜欢,就让他做到高兴。”
“那你姊呢?”她想起胡宗香,冷艳得让人不知该如何接近。
“我姊也忙着她的服装生意,他们夫妻俩都是工作狂,刚好凑成一对。”
“那就好。”柔心点点头,她还记得那天晚上傅秋杰在后花园喝醉酒,似乎不是很想结这个婚,不过,现在听起来应该没问题了吧!
“那我们呢?”学鹏空出一只手拍拍她的肩膀。
“我想……我二十五岁生日再作决定好不好?”尽管她确定自己喜欢鹏鹏,却不确定自己能否嫁进豪门。
学鹏也不勉强她,“好啊!女人从二十五岁开始变老,到时你一定跑不了。”
“你就爱损我,你才是个老头子呢!”其实学鹏大她三岁,但两人并没有年龄隔阂,有时候他还比她更像小孩。
来到柔心所住的公寓前,学鹏下车替她开门,轻轻在她唇上一吻,“晚安。”
他从不对她有进一步的行动,因为她观念保守得像古代人,而他极度尊重她的决定,也愿意等到结婚当天才结合。
“你开车小心点。”她像平常一样叮咛他。
“知道了,你明天还要上班,快休息吧!”
“你还要去参加聚会?”她也认得他们那群艺术家朋友,常在某家Pub集合,天南地北聊个没完,创意就在其中随时被激发。
学鹏故装哀怨,“没办法,狐朋狗友太多了,谁叫你让我的夜晚如此寂寞呢?”
“鹏鹏,你在怪我?”她不是没想过,自己或许应该放开些,但她就是觉得时机未到,至于为什么,她也不知道。
“开开玩笑而已。”他在她发上摸摸,笑得纯真自然,“我要是那种色狼的话,早就一口把你吃掉了,哪有可能等到现在?”
“谢谢你这么体谅我。”她再也不可能碰到更好的男人了。
“不,我才要谢谢你。”他的微笑显得有些哀伤,但一闪即逝。
两人告别后,柔心走向公寓三楼,站在窗台看学鹏开车离去。
他又抽菸了,他从不在她面前这么做,只有单独一人的时候才会抽菸,那侧面看来有些迷离,让她感觉非常遥远。为什么在一起三年了,她对他仍有陌生的感受?
不管她如何反覆思考,这问题向来都没有答案,失眠的她只能调好闹钟,等待新的一天来到。
第二章
一踏进公司,柔心的脚步变得轻盈,她知道这里需要她、肯定她。
虽然只是个小小助理,全公司都知道有她这号人物,因为她有双“点石成金”的巧手,除了烤饼干,泡咖啡,勾毛衣、煮义大利面,还能布置温馨空间、创造欢乐气氛。
她上班才没多久,风声已经传开来,总务组长干脆把零用金交给她,请她举办一周一次的午茶活动,让各部门的同事好好放松一下。
因此,平常主管们开会的大型会议室,在周五就变成大家的同乐会,顺便办场联谊、摸彩、宾果,只要有柔心主办,保证有得吃、有得玩。
午后三点一到,同事们纷纷报到,“小柔,我们来啰!”
柔心就像女主人般招呼道:“请坐、请坐,今天要办有奖征答,请准备好纸笔,有大奖可以拿喔!”
“太好了,上次拿到小柔做的山药蛋糕,我老公吃得舌头都快吞下去了。”
“拜托,这次让我得到幸运绳吧!我很想谈成那笔生意的。”
“还有、还有,那个什么百变丝巾,人家也要一条啦!”
看大家兴高采烈,柔心有种莫大的成就感,或许她生来就适合“服务”众人,无论何时何地,她都能充分融入。
从三点到五点的午茶时间,很快就进入了尾声,大家吃饱喝足、谈天说地,又拿了不少好康的,当然都乐得眼开眉笑。
柔心一边发礼物,一边却在心里想,如果同事们知道她和董事长交往,是否还能如此毫无距离的打成一片?到时候,即使她想跟他们做朋友,恐怕也只能得到虚情假意的奉承吧?
谁说有钱有势就一定快乐呢?一旦那天来临,她势必要放弃很多东西。
不管怎样,聚会总算圆满结束,柔心留下来善后,不肯让人帮忙。
“你们快走吧!我要做资源回收,你们不懂的人,会把宝物当垃圾的。”这是她常用的借口,因为她希望大家玩得尽兴,那散场的感觉就由她独自品味。
或许,她还是那个有点多愁善感的小女生,就像当初搭火车离开家乡的时候,那离别的风常常吹得她眼中泛泪。
来台北这么多年了,她早已适应城市生活,却留下了当年的少女情怀。
同事们一一告别,留下她慢慢收拾东西,有时候她会想,这就像人生一样,最后依然要独自面对,尤其刚刚还那么热闹,现在却只有寂静围绕。
时针滴答滴答,走到了七点半,她还不觉得饿,在空旷公司晃呀晃的,颇有一种悠然又寂寞的滋味。
至于学鹏,晚点再给他打电话,现在他一定还在指导舞台剧,过不久就要公演了,到时她得送他一份礼物,最好是亲自做的。
但该送什么呢?围巾、手套、毛衣,甚至项炼、戒指,她都已经做给他了,那么这次可以做个布娃娃吗?男人会喜欢那么可爱的东西吗?
柔心想呀想的,贴在玻璃窗上呵气,有意无意的画着小娃娃。
如果有天她生了孩子,她想教他们画小娃娃,每一个都是微笑的面孔,没有皱眉,没有眼泪,那该多好。
“喀啦!”突然的,大门被打开了。
柔心回头一看,本以为有同事忘了拿东西,可万万没想到会是傅秋杰,公司的总经理,也就是学鹏的姊夫!
“你在这里做什么?”傅秋杰的口气有如法官质询。
“我……我正在收拾东西,不,已经收拾好了,我就要回家了……”她还是一看到他就紧张,可能是她老记得他喝醉的样子,那件事让人挺尴尬的。
“收拾什么东西?”傅秋杰的视线一转,发现箱子里有好些道具,包括喇叭,口琴、彩球、麦克风和铃铛圈等。
看他面露疑惑,她结结巴巴的解释,“那个……我们每个礼拜会办一次同乐会,由我负责主办,所以……”
“同乐会?我从来没收到邀请。”他对此毫不知情。
当然了,谁敢请总经理来同乐会?那还不如请董事长,至少学鹏还会上台秀几首拿手歌,至于这位工作第一的总经理,只怕会怒斥他们不知长进!
“对不起,是我疏忽了……”不管怎样,柔心还是先道歉。
“算了,反正我也没空。”他双手插进口袋,莫名其妙的叹了口气,“你该回家了吧?”
“嗯,我要回家了!”她立刻抓起皮包,等长官先走出门。
他走到墙边想关灯,发现玻璃窗上有些涂鸦,“这又是什么?”
那是一个半透明的小天地,黑色玻璃窗上,画有百合、云朵、喷泉,还有许多笑呵呵的小人儿。
“抱歉,是……我乱画的。”她脸一红,用力擦掉图案,羞愧得直想变成隐形人。
他没阻止她的动作,也没发表什么意见,就当没这回事发生,提起另一件事,“我也要下班了,司机在外头等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