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几天她和你比试过?”问话的声音低沉,听不出任何情绪。
“稍微较量。”白云合笑得无害,双手忙着斟茶。
“你差点毁掉她的右手。”阎罗口气转冷。
白云合听出他的怒气,耸耸肩,俊俏的脸庞脸庞带着无辜。
“我原先只想点到为止,但她性子太倔,完全不顾我的剑势强自出手。”他简单陈述,甚至眯起凤眼轻笑,“放心吧,‘白无常’非她莫属。”
“以后没有我的允许,不准私下与她切磋武艺。”暗绿眸子轻扫过白云合。
“这算另一种保护吗?只准自己打伤她,却不准他人动她一根寒毛?”
冷厉眸光直刺向白云合,却吓唬不了他,他轻啜香茶、顺道回敬阎罗一个嘲弄的笑容。
阎罗冷硬的脸庞闪过些微狼狈,却无法反驳这个看透心思的讨厌鬼。
“老大、老二!换红豆上场了!”石炎官既开心又紧张地蹦蹦跳跳。
“是该结束话题,仔细看红豆的比试,因为转眼间她就会被对手打落湖里。”白云合好心情地调侃小红豆。
场内的红豆当然不可能听到远处看台上的对话,但却猛地打了个喷嚏。
有人在说她坏话?红豆纳闷地想,—方面脚步也未停顿,利落地跳上擂台。
此次她的对手是大她两岁的”黄魉”。
红豆一袭火红衫及膝裤,黑发系成两条租粗的麻花辫垂放在胸前,乍见之下倒真有几分侠女的模样。
“赐教。”
两人相互躬身一揖,各自摆开架式。
黄魉首先出招,扎实的功夫底子,招招直取红豆门面,石炎官担心;也看着红豆吃力闪过黄魉的攻击。
“我看红豆这场是输定了……呀!红豆小心!”他急叫红豆偏过身去,只可惜相隔太遥远,收不到成效。
“只是较量,不会有事的。”白云合静心道。
“可是……”光看红豆只守不攻,石炎官不禁为她捏一把冷汗,恨不得干脆上场帮她打。
蓦地,红豆露出一抹贼笑,娇小身子轻跃过黄魉头顶,利用她最拿手的轻功及点穴,迅速自黄魉背后一点。
情势急转直下,原先占优势的黄魉动弹不得,气红了一张俊脸。“你!”
“嘿嘿……没人说不可以用点穴呀。”红豆举起莲足,毫不客气地往黄魉臀部补上一脚,清冽的落水声混杂着她狂妄的笑声。
胜利的滋味好痛快!她开开心心朝看台方向比出胜利手势。
“丢人,真丢人!”石炎官羞愧地捂住脸。用这种取巧的小人招式,还敢笑得这么猖狂……
“老四,这就是你给红豆的特训?”牛耿介同样一脸以她为耻的表情,通常点穴是用在打不过敌手时才使出的手段。
“我不承认她是我教出来的……”石炎官开始哀号。
“智取也是武学策略之一,红豆脑筋动得挺快的。只可惜这种小聪明,对头一个敌手有用,接下来……”白云合没有直接点破红豆悲惨的下场。
果然,在下一轮的比试中,不到一盏茶的光景,红豆便教青魈的一记旋身踢给踹下湖去,成为名副其实的“红豆汤”。
“早些下水也好,省得继续丢人现眼。”看台上的石炎官抹抹脸,自我安慰。感谢青魈那一脚,为他踢掉可耻的根源。
牛耿介深表同感,点头如捣蒜。
虽然口头上对红豆诸多抱怨,实际上父爱还是战胜—切,瞧见红豆浑身湿淋淋的,石炎官心疼地说:“我去吩咐厨子煮碗姜汤,红豆受了风寒就糟了。”
“老四,让我去吧。”白云合阻止他离去的脚步,侧头轻点,“场里徒子徒孙的比试,你这个‘武判官’总不好错过。别忘了,过几天你还得针对他们的比试成绩,一个个指导、教训。”
“说得也对。”衡量事态轻重后,石炎官只得乖乖坐回位上,又仔细交代白云合,“记得姜汤热些!还有红豆怕辛辣,最好再给她一块糕饼配着姜汤,红豆最爱吃——”
“老四!”白云合哭笑不得地打断石炎官,“你越来越像老头子。”才二十二“高龄”就如此叨念,以后可怎么办?
“好啦、好啦!你快去呀!”石炎官催促着。
白云合离去前特地拍拍牛耿介的肩,“待会儿别手下留情,让魑魅魈魉们瞧瞧‘黑无常’的实力。”他意有所指地瞥向阎罗,唇边勾起狡黠的微笑。
撇下结拜兄弟们,白云合到厨房捧了一碗热腾腾的姜汤,正准备转往小红豆的闺房,突然听见花圃传来细微的痛吟声。
“红豆?”白云合循声找着了蹲在地上的小丫头,她浑身湿漉漉,小脸惨白得吓人。
“二小叔……”红豆吃力地睁开眼,小小身躯蜷缩成虾球状。
“怎么了?”他轻手轻脚地抱起她,见她捂着肚子,随即明白是方才青魈那记旋身踢造成的后果。
“好疼……”她软软地勾着白云合的肩头,菱嘴吐出埋怨的嗓音。
白云合将她抱回房里,准备为她换下一身湿衣。面对一个十岁的小女娃,他压根儿没考虑到男女授受不亲这档子事。
拨开冷湿的袄襦,白云合剑眉微皱。
红豆的腹部烙着淤红的脚印子,在雪白嫩肤上格外怵目惊心。
“青魈这一脚倒是使尽全力。”还好青魈人小力薄,并未伤及红豆内腑。
“我帮你抹药,抹完就不疼了。”他耐心抚哄,右手反握着她的手腕,过度真气至她体内,为她驱除寒意,左手沾上药酒,轻柔均匀地在她腹上揉搓。
“会不会疼得厉害?”
“还是会疼……”红豆闭上眼,感觉一股暖意透过他的掌缓缓揉去腹中刺痛,她舒服地大吁一口气,开始嘀嘀咕咕,“那个臭青魈,竟然狠狠赏我一脚!也不想想,他一个男孩子,出脚还这么重……”
“面对一个跳到背后奇袭的笨丫头,他只赏你一脚,算便宜你的。”抹完药酒,白云合取出干净的白襦、白衫,一件件为她重新套上。
换下红衣的她,此时看来脆弱得有如六年前初见面的雪中弃娃。
“手伸直。”为了让她手臂套人衫袖内,白云合调整她的俯姿,引来红豆一阵叫痛声。
“不要啦!不要移动人家。”她好不容易找到最舒服的姿势,被二小叔一动,腹部又传来抽痛……红豆急忙窝进白云合怀抱里,连带阻止他的举动。
“你不冷吗?”
“不会的,二小叔抱着,好温暖呢。”她咕哝一声,满意地靠着他。
好怀念……以前二小叔也常常这样抱着她、哄着她。他身上有一股好清香、好安心的味道,和小干爹的汗臭不一样,好好闻喔……
白云合轻拍她的背脊。自小,红豆只要身子微恙,总爱缠腻着人撒娇,几乎时时刻刻要人哄抱,就连熟睡之际,也是紧握着陪伴者的衣袖,犹恐会被遗弃似的。这是因为幼年让亲娘狠心抛弃的缘故吧!
她缠他,是在五岁以前的时候。那段时光,他们几乎夜夜同床共枕,小小的红豆每到深夜,都会哭着惊醒便无法再睡,就算睡了也不安稳。
五岁之后,当他终结掉阎王门的任务回府时,爱哭爱闹的小红豆已经不再像以前缠着他,反倒成了炎官的跟屁虫,直至今日。
现在的她,竟有数分昔日依赖着他的模样。
“你呀,一辈子也长不大,像个娃娃似的。”白云合宠溺地任她搂抱,空闲下来的双手解去她的麻花辫,并以衣袖为她拭干湿发。
“当娃娃好,有干爹和二小叔宠。”
白云合轻声低笑。“等你长大嫁了人,会有夫婿宠你,到那时只怕你还嫌干爹和二小叔唠叨。”
“只有小干爹唠叨,二小叔才不会呢,二小叔都不会念我……也不像以前……抱抱……”红豆揉揉睡眼,童音转为低喃。
“红豆不是最讨厌二小叔念你吗?”
“才……才不讨……”尾音消失在空气中,红豆已沉沉进入梦乡。
“红豆?”
回应他的只有细微均匀的呼吸声。
白云合将红豆平放于床铺,为她盖上锦被。大掌轻拨开她覆面的发丝,他温柔的眼神带着微细自嘲。
“炎官的个性才能让你享受快乐的童年,若是我这阴沉的性子,你就不会是现在的小红豆了。”
炎官虽有时太过鲁莽,做事有失周详,但大而化之的乐观天性,使得自小由他带大的红豆耳濡目染,养成了开朗活泼的个性,完全看不出童年的阴影。
这是他所乐见的,也是他做不到的……
那年,怜我不负众望地取下“白无常”一职,自阎罗手里接下代表其地位的无常令。
而同年,红豆在白云合暖暖的怀抱里,迈过天真烂漫的无忧年纪。
青嫩的幼苗顽皮地探出头来,偷得一抹春景,初尝人间情愁。
第三章
小小女娃长至豆蔻年华,红豆步入十五岁——宋朝女子最美丽的年龄。
随着时光递嬗,红豆一直认为能永远维持平静、稳定的“家”——阎王门,却发生钜变,不能如她所愿。
“黑无常”牛耿介两年前离开阎王门,走得仓卒、走得令人措手不及。
红豆只隐约记得三干爹离开的前一天夜里,不断嘶吼狂叫的他嘴角淌着大量鲜血,每咆哮一声,便溢出更多的腥红,原先朴拙的脸庞竟像野兽般狰狞。
她吓坏了,躲在远远的廊柱边,屏息地将一切尽收眼底。
三干爹的“无常居”几乎让他毁损成废墟,他徒手击碎石墙,紧握的拳头黏附着可怕的鲜血,仿若对痛楚毫无感觉。
小干爹、二小叔及大干爹甚至压制不住发狂的他,个个身上皆挂了彩。隔天,三干爹便失去踪影……
据说,三干爹是因为练功不慎而走火人魔,但她不愿相信,因为三干爹的沉稳是四人之最……想探究,却只得到小干爹、二小叔的支吾其词及推托。
牛耿介的失踪让红豆难过了好一阵子。她好害怕若有一日,所有疼她、宠她的人都如同三干爹般决绝地离去,那她又该如何?
粗线条的石炎官看不出红豆暗自惊恐的心思,只当她是因为牛耿介的离去而难过,但白云合却深深明了她的恐慌。
所以从两年前开始,每日午膳过后,他都半强迫地拎起红豆到书房,她练字,他便磨墨;她吟诗,他便倾听,为的就是不让红豆有空闲的时间去胡思乱想,也让她知道,只要她轻轻抬眼,身畔绝对有人伴着她,不让她孤单。
小时候最害怕的背诗习字,现在对她而言,竟甘之如饴。
“二小叔,我画完了。”红豆放下毛笔,挥手招来白云合的注意。
十五岁的红豆几乎与十岁时的模样相差不远,非但长得不高,甚至姑娘家该突出的部位不突出,该圆润的地方也不见圆润,连性子也没成熟多少,依旧童心未泯,让白云合时常忘却她的真实年龄。
近来她迷上绘图,先以身边的亲人为主角,为大伙绘制画像。
“我瞧瞧,”白云合见着画像,暗自咽下冲喉笑意,“你画的是炎官?”
“嗯!很像吧,一瞧就明白呢。”红豆自信满满。
像!当然像!整张纸上只见一团黑漆漆的墨迹,其中还空下两处白色圆点——正确说法应该是“眼睛”,而那团黑不隆咚的部分,当然就是石炎官最为自豪的虬髯胡。
这张画像是她画过最明显易懂的一张,多亏炎官有如此醒目的特征。
“很像。”白云合点点头。茂盛虬髯胡确实盘踞炎官大半张面孔,让他离“人形”越来越遥远。
“下一个就换你了。”她可是很公平的,绝不会有差别待遇。
“我期待。好了,去洗净手,等会儿我让人送些糕点过来。”不忍伤害红豆的心,白云合允诺。
红豆开开心心跑往后堂去洗手,此时“喀喀”两声,清亮的敲门声传人。
“进来。”白云合道。
怜我缓缓步人,平淡冷然的容颜一如往昔,“二爷,阎王有事找你相谈。”虽然她已是阎王门白无常,和白云合处于平等地位,但她私底下依旧尊称他一声二爷,不论他如何劝说都不愿改口。
“喔?”他挑起剑眉。
“阎王在议事堂里,武判官也在。”
“好,我收拾完就同你去。”
趁着白云合收拾桌上文房四宝时,怜我打量摊躺桌面的画像。“这是?”
“红豆的墨绘。”
“我以为……”
“以为是墨翻了?”白云合帮她接下评语。
怜我点点头,唇角泛出久违的笑。
“原来你还会笑?我以为你早已无情无欲。”
白云合意有所指的话,让乍现的浅笑霎时消失无踪,她窘困地低下头。
“我没有其他意思,你笑起来很美,像是年轻姑娘该有的模样。”
“二爷过奖了。”怜我冷冷淡淡地回应,拒人于千里之外。
白云合不以为意,卷收起画,沉敛的嗓音缓缓道:“你若不能让自己活得开心,只有终生苦痛下去。”
听出白云合的言外之意,怜我勾起苦笑,双瞳盈满苦楚。
她伪装坚强的假面具瞬间剥落,唯有在白云合面前,她才能倾吐心酸,因为他是唯一明白始末的旁观者。
“我要怎么活得开心?我的命掌握在他手里,任他收紧放松!每呼吸一口,就感觉到他箝制在颈间的束缚,在在提醒着‘我是他的’!提醒着我一辈子都逃不出他的手掌心!我活得好痛苦!”怜我双手无意识地握住颈项,仿佛那儿有道无形的枷锁,教她喘不过气。
“既然已知这辈子逃不掉,何不放宽心胸,以另一种心境来看待?”
“放宽心胸去迎合他吗?我做不到!”怜我口气中是强烈的不屑。
眼见她激动得不能自已,白云合仅是静定如常地轻笑道:“知道吗?你与他非常相似。”
怜我脸色蓦地刷白,蛾眉紧皱,不敢相信白云合竟然拿她和“他”相提并论。“二爷!你是最了解我和他的人,甚至亲眼见过他加诸在我身上的一切痛苦,你怎么能——”
白云合扬手制止她,“你可曾细想,为何我从来不唤你的名字?”
怜我愕然回视他。她的名字?那只不过是个“不要任何人可怜我”的嘲讽呀!
“二爷——”她想追问。
“好了、好了,咱们再谈下去,何时才能到议事堂?”白云合仅回她一个笑容,避掉她欲出口的疑问。
心中明了白云合不愿多谈,怜我沉着脸,跟随他的脚步出了书房。
白云合突然回过身,“收起你这副委屈的小媳妇样,否则待会儿还让人以为我欺负了你,不给我好脸色看。”
他口气轻松自若,却让怜我心一凛,深邃的眸子低垂。
连二爷也无法帮她;她明白没有人能救她,谁都没有办法。
她只能伴着那个魔物沉沦在炼狱中,永不超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