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理好红豆,他才换下昨夜喜服,利落地整好衣冠。
“去用膳吧。”他朝她伸出掌。
白玉柔荑递上去,交握。
“下回换我帮你束冠。”他的细心体贴令红豆好生感动,即使她不懂伺候夫君的那套温柔婉约,也不善巧手女红,但她可以学呀!
他为她做的,她也能加倍还诸其身,让他满意娶了她这个娘子。
“好。”
俪影步出新房,有说有笑地朝饭厅而行。
“二爷,红——呃,二、二夫人。”正在扫地的黄魉瞧见白云合,恭敬地揖身,可瞧见从小乱没形象的玩伴红豆,反倒是叫不出敬称。
红豆皱皱鼻头,“黄魉,你怎么这样叫我?好奇怪,还是叫红豆习惯。”她听得一点也不顺耳,活像将她叫老了十数岁。
“可是你已经嫁给二爷……”阎王门内对尊卑之分的规矩严得很。
“还是叫红豆吧。除了她已嫁予我之外,其他的一切皆如以往,她依旧是阎王门内等级最差的小红豆。”白云合温文轻笑。
他不希望因两人的婚事而有所改变,否则炎官八成又得发火一次——他是炎官的二哥,红豆从女儿角色一跃而成二嫂;炎官是红豆的小干爹,他却得从二哥降为女婿,这辈分怎么也算不清。
“那,我们还是可以像以前一样不计身份痛扁她罗!”他指的是武试时。
“不行!”红豆抢先开口,双手环紧白云合手臂,“我现在有夫君宠,天塌下来有他顶着,想动我,先过他这关。”
嘿嘿……她现在靠山又大又有力,以前犯了错,二小叔、三干爹及小干爹三管齐下地教训她;现在,养“妻”不教夫之过,打“妻”也要看主人呢!
“二爷为人最公正,他才不会与你一块儿胡来。”黄魉反驳道,突然停下嘴,仔仔细细打量红豆。“咦,你今天看来很不一样喔,那是什么发髻?好难看喔,活像一堆杂草盘在脑袋瓜上,还有眉毛——哈哈哈,笑死我了。”
黄魉放声大笑,两手食指挂在自己眉间,模仿地动了动,没留意到白云合笑得僵硬。
他犹不知死期已到,继续将白云合的心血结晶批评得一文不值。
“一定是你自己动手梳的发、画的眉吧?好歹你也为人妻,打扮得美美的才不丢二爷的脸嘛!”
“是我梳的。”白云合突然开口。
“还有那——呃?二爷,您刚说啥?”黄魉笑声猛然一收,差点岔了气。
“头,是我梳的;眉,也是我画的。”白云合露出笑,相当合作地重复一次。
黄魉脸色刷白,只觉一片愁云惨雾罩顶,瞬间遮挡他光明璀璨的未来。
“二爷,我只是开玩笑……”他迅速抹掉额前冷汗,澄清道。
“我知道。”白云合脸上毫无动怒迹象,只是笑容中乍现阴寒。
大嗓门的青魈提着两桶水走人庭园,瞧见白云合便愉悦招呼。
“新婚燕尔,二爷!红豆,你也早。咦,你那是什么头呀?真丑,不不不,是丑极了,谁梳的呀?”青魈一古脑地猛拍红豆的肩,全然无视于在旁不断挤眉弄眼的黄魉。
天啊!原以为脱离苦海的黄魉不断哀号,只求青魈别再刺激看来已经十分不爽的白云合。
“最好笑的是那两道眉,随便捉两条黑毛虫爬在那儿还比较美丽,哈哈哈……”青魈继续讽笑,他虽无恶意,也仅是和红豆打闹着玩,却犯上最致命的错误——不懂得看旁人脸色。
白云合挂在唇边的笑容终于碎裂,冻结成一把利刃。
“二爷,青魈也是开玩笑的、开玩笑的啦!”黄魉飞快抿住青魈舀滔不绝的贱嘴。“您别恼,千万别恼……”
“你不是说我为人最公正,不会与红豆一块儿胡来吗?”白云合淡问,盯着颤抖的黄魉及一头雾水的青魈。
“是、是呀……”黄魉让白云合轻柔的嗓音给吓傻了。
“我不会与红豆一块儿胡来?”白云合重复问着,问他们也问自己。
黄魉点头如捣蒜,也压着青魈的脑袋一起动作。
白云合轻笑,在两人还来不及反应时,右拳一勾,直接烙上两人颊骨。
砰的一声,两人呈直线飞出,各自栽在左右花圃内,成为名副其实的“花人”。
白云合甩甩袖,朗声道:“错,我会。”
第八章
为人夫君,是白云合从未思量过的人生历程。
或许是自小亲眼目睹父弑母的惨剧,造成他对男女情爱只敢远观……
当深爱一个人到自己无法遏止的境地时,面对突来的背叛或死亡的拆散,被遗留下来的人,该以何种心态独存于世?
他忘不了爹亲怀抱着娘冰冷尸体时哀恸欲绝的神情,及一改温文儒雅的模样,与那名辽将在大雨滂沱中拳脚相向、狼狈不堪的落魄。
那年他不过是个六岁的孩童,却明白那是爱极深的伤痛。因为爱,不忍见娘亲在两方挣扎;亦因为爱,执剑的手穿透娘亲身子的刹那,发出沉痛的咆哮。
冷静如白燕然,在面对情爱之际,依然无法阻止心中嫉妒的野兽,而他呢?
一个偏像白燕然又略似辽将的白云合?
他半躺靠在床柱边缘,沉睡多时的红豆,平稳的呼吸声在深夜里更显清晰,规律而轻巧。
披散的青丝如瀑摊在枕边,带着湿意及冰冷。
她总是坏习惯的不先将发晾干便一骨碌窝进锦被中,难怪时常喊着头疼。他只好默默以布轻压干发上水珠,她的发几乎完全由他来料理掌控了。
炎官取笑他是娶了个女儿的爹爹,分隔不清“夫君”及“二小叔”的身份,如何纵情享受闺房之乐?光回想她四岁时把屎把尿的奶娃样,再怎么雄风振振的男人也会马上“熄火”。
对于石炎官不避讳的快人快语,白云合不禁失笑。
他的确是在成为红豆夫君之后,才学着以一个夫君的身份爱她,而不单是以往父对女的宠溺及教养;也或许这两者之间,对他压根没有分别。
他原本就像一道泪流细水,不汹涌、不澎湃,没有激烈似焰的男女情爱,以自己的方式平静地传达自己的原则。
他还是白云合,只是有了正大光明将她拥人怀中的身份。
晾干细长的黑发,他才注意到红豆不擦干发除了沾湿枕布外,连她身上的内衫也濡湿一片,在微凉的气候中,难怪她老是手脚冰冷。
他伸长手臂勾起屏风上另一件红衣内衫,准备为她更换。
不期然瞧见木柜角落躺着一个眼熟的小包袱——是日前他带红豆出阎王门时用的包袱,当时是红豆帮他拎回房里,他遍寻不着,原来是教她给塞到这不显眼的地方。
他拾起布包,抖开数件皱巴巴的衫袍。蓝色小锦囊随着他的动作滑落地上。
他疑惑地拾起蓝色锦囊,在它右下方有白丝线绣的“风”字。
是风裳衣的?何时塞入他衣袍之内?
白云合解开囊袋口,抽出里头唯一放置的纸笺。
几个龙飞凤舞的字迹映人眼帘,令他呼吸一窒,霎时无法思考。
数月前在汴京相国寺时,风裳衣告诫的言词再度回荡耳畔——白云,别放太多感情下去!
别放太多感情?为什么?因为风裳衣的异能早巳看清一切,才冷然地提醒他要适可而止?
适可而止?在他成为她的夫君后?
他无法回头呀!从拾获她的那日起,一切就已经来不及,不仅是他,连炎官、耿介,甚至是阎罗都一样!
白云合甩甩头,深深吸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或许事情并非他所胡思乱想的糟糕,或许这只是风裳衣恶意的玩笑,或许风裳衣向来神准的预言出了差错,或许……
汗湿手心不自觉紧捏纸笺。白云合脚步一转,匆匆朝石炎官的“武判居”而行。
* * *
旭日方破云而出,石炎官便已将白云合昨夜托他之事办妥。
石炎官除了身兼阎王门武教之重责外,阎王门对外讯息的掌握也由他一手包办,旗下分布中原各地的探子,要揪出白云合要找的人犹如探囊取物。
“呜……呜……”
石炎宫单脚踩在蠕动不休并微致哀鸣的布袋之上,“嘿,老二,你要的人我带回来罗!别吵。”他毫不留情地蹂躏脚下布袋,趁机多踩几脚,满意地听到布袋里阵阵痛呼声。
白云合抽掉系袋绳,露出被捆成麻花状的风裳衣。
“炎官,多谢。我让人送了三大坛的风州酒到你房里,算是小小的回礼。”
“嘿嘿,还是老二上道。这家伙就交给你哕。”石炎官肚里酒虫作怪,惹得他心痒难耐,现下只想快快回房去喂喂饥渴多日的酒虫兄弟,顺便补补眠。
待石炎官离去,白云合取掉塞在风裳衣嘴里的布巾,还他说话的自由。
“白云……”风裳衣委屈地轻唤。他好不容易从大辽回到洛阳,连一顿觉都来不及睡就被火爆石炎官给绑了回来,白云不会是抓他回来审上回胡乱塞给小红豆那颗药丸的罪吧?
一张纸笺缓飘至风裳衣脸上。
“解释这张纸笺。”白云合毫不拖泥带水地逼问。
风裳衣瞄瞥一眼,陪笑道:“就是字面上的意思呀。”
白云合蹲下颀长身躯,紧紧箝住风裳衣的颚骨,只要再加一成力就能捏碎他引以为傲的俊颜。
“解释。”他吐出冰冷寒气,直射向风裳衣。
“痛痛痛痛痛——我说、我说!”风裳衣疼得龇牙咧嘴,臣服于白云合的暴力威胁之下。“‘红豆’,就是你们收养的小丫头嘛,‘二十’指的当然是年岁罗,‘寿终’字面上的意思就是两眼一翻,腿一蹬——这应该也很容易明白嘛!”
“她只能活到二十?”白云合虽已料想到最差的情况,但从风裳衣嘴里亲耳听到,依旧令他愕然。
“对对对,就是这个意思。”风裳衣连连点头。白云果然不笨嘛。
“为什么?”白云合收紧拳心,等待风裳衣道出原委。
风裳衣用眼神暗示着自己被绑牢的身躯,白云合随即以指划断绳索。
风裳衣一跃而起,动动发疼的肌肉,荡起笑意的眼低垂——
他并非乐于见到别人的痛苦煎熬,而是每当他看透人的生死之际,他也必须将自己的情绪抛诸脑外,以坦然态度来面对生老病死,否则他势必无法在其中取得平衡点。
“因果轮回。”他嗤之以鼻,语气中轻视着前世因后世果的关联。“她在五世之前曾痴恋一名男子,但身份悬殊,她是富家千金,他只是长工,在父亲的横亘拆散下,两人双双殉情并相约来世续缘——”他轻哼,“人总是愣傻地以为今世的终结将是来世相逢之初,但谁又能把握今生的情人,在下一世依然是情人呢?也许是父母,是兄弟,也或许,只是陌路人。”
白云合静静聆听,不插嘴。
“她与那名男子的缘分仅仅一世,代表着两人饮下孟婆汤之后,再不会有交集点。她痴、她怨、她恋、她不甘,便向司轮回之神请求,愿以七世仅活二十之寿,来换取转世前与他见最后一面。而此生,是她第五世,尚有两世的轮回待熬。”风裳衣耸耸肩,平稳的陈述,如同在吟念一段无趣的诗篇。
“无法可解吗?”白云合哑声问。
风裳衣笑着摇头,“唯有七世终结。白云,我暗示过你别放太多感情下去。”可惜他的苦心依旧没得到白云的注意,他深深陷下去了。“你打算如何?要告知她?抑或深埋心底?”
白云合默然,咀嚼着风裳衣一句一字。
前世的红豆,是他所不熟识的陌生女子,她情感浓烈,愿为所恋之人承受世香消玉殒于花样年华之憾,愿放弃重新追求幸福的权利,只求短暂与情人相逢,望一眼却赔上七世。
该说她痴心抑或自私?
她痴心想成就自己遗憾的今生,却自私地夺取来世同等幸福的可能……
而她的来世——红豆,会甘于此种宿命吗?
“风裳衣,此事别再对任何人提起。”
“连小红豆也不能提?”
“我会杀了你。”白云合明白告诉他,多嘴的唯一下场。
“你打算瞒着她?”
“她知道了又能如何?又有何益处?”白云合低吼。
她能做什么?他又能为她做什么?
难道只能时时计算着她又迈进死亡几日?时时担忧着她何时闭上那双活泼有神的眼?乱了!全乱了!他无法静心沉气,无计可施,甚至痛恨起自己的无能为力!
“白云!”风裳衣蓦然揪紧白云合的衣襟,露出紧张的眼神。
他不明白风裳衣为何露出如此惊惧的模样,却厌恶他握在衣襟上的手。
别碰我!
“冷静下来!白云!”
冷静?教我如何冷静?那双温柔包围我的羽翼就要断了呀!
“别这样!她的死期不干你的事呀!那是她自找的,是她的前世!那是她呀!”风裳衣摇晃着他。
不干我的事引她是我的妻!我曾许诺要终生疼惜、爱护,伴着她笑、随着她哭的发妻!那个前世的她不是今生的她呀!
走开!别碰我!
啪!响亮的掴掌声回荡在半毁的厅堂内,白云合缓缓转回被打偏的俊脸,火红的五指印烙在他脸上,打断他脑中种种混乱的念头。
风裳衣满头大汗,双手仍使劲缠在他衣襟上,他与他都失去冷静。
白云合的双掌溢出鲜血,却感觉不到任何痛楚,因为狂啸的心在痛,比手上更胜数倍。
“你现在这模样又有何用?拆掉房舍就能改变她的命盘吗?发了狂就能为她添福添寿吗?你现在唯一能做的就是坚强!你要坚强的陪她走过最后这段日子!你这模样……你这模样只会让她跟着你崩溃!你越舍不得她只会让她越不安,走得越不甘心——白云,她非死不可的!”风裳衣十指揪得发红,大声嘶吼。
他让白云突来的狂乱给吓死了!短短半刻间,白云徒手拆掉大半厅堂,而且眼神迷离恐怖,比他酒醉时更令人捉摸不定。
他在他眼中看不见任何焦点,只有狂乱、崩溃及躁郁。
白云合失焦的眼神逐渐回复清明,定在风裳衣忧心忡忡的容颜上。
“白云?”风裳衣唤道。
他的瞳内映照出风裳衣担忧的面孔,那张紧紧眷恋他数年之久的俊颜,那张美丽薄唇却道出如此残酷的事实……
许久,白云合轻吐一句。“你比我还冷血。”
风裳衣愕视他,似乎无法理解白云所说的那句话是何涵义?
“你可以什么都不说,什么也不让我知道,至少,在她合上眼之前,我会是幸福的。”而现在,他将活在失去她的恐惧之中,独自承受。
风裳衣微愣,他从白云合眼中读出不谅解,深受刺伤。他松开紧揪住白云合的十指,缓步退后,退一步便笑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