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阎王令 page 13 作者:决明

  「二爷,您……发生了什麽事吗?」她问。

  那双冰雪寒瞳间写满了恼恨及不甘,白云合不是个轻易让情绪掌控的人,甚至不轻易让别人探查出他心底所思所想,但现在的他似乎围里在某种挣脱不开的枷锁。

  白云合别过头,不发一语。

  两人静默无语,直到美妇人捧著热汤及伤药进屋。

  许久,白云合又回复先前的温文尔雅。

  「好好活下去,一切都还没结束。」白云合不著痕迹地幽叹,「炎官逃过官府的追捕,现下身在何方也不得而知,或许有几个魑魅跟著;大哥的下落我已经让人去寻找;牢狱里的其他人也只能等时机成熟再行劫狱。而你,别成为负担就行了。」

  怜我想从他脸上读出额外的心绪,却远远被隔离在高耸的心墙之外。

  是红豆与二爷发生了什麽事吗?能让二爷露出此种疲态,除了红豆,不做第二人想。

  「我明白。」

  得到她的保证,白云合朝美妇人道:「华姊,她就麻烦你多费心。过些日子我会再来看她。」

  「您放心。」美妇人拍胸脯豪迈应诺。

  白云合临走前所投给她的眼神,让她不由自主心生疑惑。在白影跨出门槛之前,她探问:「二爷,红豆人呢?」她以为红豆应该与二爷形影不离。

  他没有回头,身子略微停顿,背对的面容是完全无法摸清的神色。

  「她在等我回去,也或许……在哭。」

  ※  ※  ※

  阎罗——

  不曾眼见的惊恐镶挂在那张神似於他的女子脸孔,她的嗓音激烈回荡在幽幽谷间,直到痛楚袭上他的背脊及四肢百骸、直到他尝到迸出喉间的血腥味、直到他失去意识之前,那道嗓音始终伴随著他不曾远离。

  好冷……

  滴溅在脸颊上的冷意,是泪?

  阎罗睁开眼,从梦境中清醒。他依旧动弹不得地躺在草席木床上。

  小娘子正持著湿寒布巾擦拭他额前汗水。

  十数日来,他的伤口复原的速度远比银发男子料猜得更快速,他甚至能感觉到因「破百会」剧毒所丧失的内力正点点滴滴回归於他。

  「你作恶梦了?」小娘子见著绿眸一瞬也不瞬地盯著屋梁,出声打扰阎罗。

  「没有。」那不是场恶梦,至少之於他而言。

  「可是你一直在梦呓,好像很著急想唤住什麽人似的。」

  阎罗偏过头,「我讲了些什麽?」

  小娘子敲敲脑袋,著实拼凑不出他梦中破碎的字眼,「听不太清楚,是个很模糊的人名,但对你一定是个很重要的人吧?」能让人在梦里反覆思量、念念不忘,足见他口中的名所占的分量。

  很模糊的名字……怜我。

  应该是她,也绝对只会是她。

  「是个姑娘?」小娘子笑问。

  「为什麽这样猜?」阎罗反问。他曾以为自己与小娘子这般聒噪似雀的女子话不投机,但连日来他说过的话远比他一生来得多上数倍。

  「因为你的眼睛在笑呀。」小娘子指指他碧绿翠眸。

  她好喜欢这种深邃又乾净的颜色,像两块上好的宝玉。头一次见到时还略带惊恐害怕,现下反倒相当欣羡这独特的瞳色。

  「看,就是现在这种眼神,好淡好淡,可是你在笑。我不清楚那姑娘人在哪里,可是她要是知道你坠崖一定会很担心,所以你要快快好起来,快快回到她身边。」小娘子像对待稚龄孩童般梳抚著他的黑发。

  阎罗哭笑不得。这对夫妻真是极端相反,银发男子待他如仇,小娘子却温柔得像个亲人。

  看来……这貌似无知的小娘子有著难以想像的细心洞察力。

  「她不会担心,也许她还会庆幸……」庆幸终於脱离他的掌控,庆幸终於恢复自由之身。

  「若她喜欢你就绝对不会这样想。」小娘子嘟著嘴,「如果今天坠崖的是我相公,我一定跪在崖边,每天哭。」

  「你就不能想点实际的方法吗?哭有什麽用?弱者才会用哭来逃避。」阎罗毫不客气批评她的蹩脚方式,并以鼻间哼气来加重他的不屑。

  「但他知道我会等他呀,他知道我会哭著等他,他会心疼,就会快快回来安慰我。说不定那名姑娘也在崖上哭著盼你。」

  「她不会,她与你是全然不同性格的女子。」阎罗目光移到小娘子脸上,那是一张爱笑的脸蛋,对人性的全然信任;而怜我,傲然又不屈,坚韧的勇气是她最醒目的特质,两个迥异的女子怎可能会有同样的举止?

  「可是你希望她等著你,不是吗?」小娘子撑著颊,一语点破他不说出口的思绪。「你别急,我相公说你身上的伤再过两日就能回复七成,很快就能回到她身边。」

  「她也不会像你想得如此乐观豁达。」阎罗的口吻像轻叹,「甚至埋怨我对她不好吧。」他自嘲一笑。

  「好与不好如何定义?一个冷漠近乎无情的人,只有在面对你时才露出一个浅似烟茫的笑容,你能说他对你不好?一个博爱如仙佛的人,他所能给予你的体贴及关怀如同给予所有人一样,你能说他对你好?我总是想不透也理不清……人心很难捉摸,也很不容易满足,他对我好,我还会胡思乱想著这些好之後是否隐藏著我不明了的其他意义;他对我不好,我还会怨慰著他的无情及冷淡,漠视掉在不好的背後是否代表著我自身不够好?我不值得他疼爱?」小娘子噗哧一笑,她的长舌老是容易将话题转到不相关之上,「我也不知道自己在说什麽,你别理会我,只不过我认为你心底想些什麽就直接告诉她,别让她胡思乱想。如果连你自己都不敢向她表达最真诚的一面,又怎麽可以期望对方先掏心挖肺呢?」

  阎罗无奈苦笑。活像被个十岁奶娃儿硬生生教训了一顿至理名言,这感受……有点丢脸及难堪。

  但却触动他心里一道始终困扰的难解谜题,给了最直接的答案。

  「对了,我每次想问你的名字,总会忘记,我们认识这麽久了,大哥,你到底叫什麽?」她已经主动和他攀起关系,称兄道妹。

  瞧她说得,好似他们熟稔数年之久,实际上不过短短半月。

  「阎罗。」

  「阎……阎罗?」她重复,才咽咽口水,「不会是我心里想的两字吧?」

  「就是那两个字。」那张圆润脸蛋藏不住她的每个念头。

  只见小娘子笑脸一敛,尖叫数声,拔腿飞奔屋外。

  等她再度回屋时,小手上多出三灶清香,神情认真的在他床榻前拜上数拜。

  这就是银发男子回屋时所见到的好笑画面,害他误以为床榻上的绿眼阎王当真断了气息。

  「你在忙什麽?」银发男子扶起她盈盈拜倒的身躯。

  「相公,他叫阎罗,是地府阎罗王的阎罗喔。」小娘子双手合十,恭敬再揖身,口中念念有词——保佑阖府平安啦,风调雨顺啦,连六畜兴旺都逸出檀口。

  银发男子无奈暗笑,不再理会她虔诚的举动,来到床前,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点住阎罗哑穴,再度剥夺他的发言权。

  「你包袱收拾好了吗?」他转头问著亲亲娘子。

  「包袱?什麽包袱?」她眨眨不解的水眸。

  「咱们要离开这呀。」昨夜不是才向她提过吗?

  「可是阎罗大哥的伤还没有好呀!咱们不等他能下床走动再离开吗?」她揪著相公衣袖。

  拜托!这男人一掌就可以将他们两夫妻打成烙饼,现下不走,难不成等这男人回复成张牙舞爪的猛狮之後再来抱头鼠窜吗?银发男子在心中冷笑三声。

  他轻捧著娇妻小脸蛋,温柔地展开攻势,甜腻得教她毫无招架之力。「春宝贝,所谓施恩不望报,咱们如果留待他伤势痊愈,届时他若报恩心切,又是做牛做马又是三跪九叩,你担当得起吗?你忘了咱们不肯留下名号,是为了什麽?」

  小娘子认真地点点头,「相公是担心江湖上有太多慕威名而来的人,也为了避免太多报恩的人找上门来,所以才不留名号。」

  慕名?按那银发家伙恶劣的性格,应该是寻仇吧?阎罗轻哼一声。

  银发男子目光扫向阎罗,「况且,只消两日他便能运动内力逼出锁臂银针,你毋需担忧他的安危。」

  比较需要担忧的人是他吧?照他这些日子「招待」阎罗的方式看来,阎罗是不会善罢甘休,所以还是「包袱款款」,先溜再说。毕竟他的武功与阎王门相较,就如同孩童的花拳绣脚对武林霸主般劣等。

  小娘子想想,也觉得相公言之有理。

  「阎罗大哥。」她再拜一次,「我们不要你报答,因为救人原本就是件好事,你也别寻找我们,更别将我们视为恩人,若将来有缘,也许还能再相遇。」她笑得好甜,全然不知道相公的恶行。

  阎罗冷著一张脸瞪向银发男子。

  报答!?是报复才对!

  可恶!他要劈了这该死的庸医!

  「我们要走罗。」银发男子牵起小娘子的手心,投给阎罗嘲谑的贼笑,好似在挑衅著:怎样,打不著!打不著!

  生平头一遭,阎罗尝到咬碎钢牙却无法教训那猖狂者的窝囊滋味!

  第十章

  「听说你要出家?」

  自从上回白云合离开君府,再来探视怜我已是十六日之後的事,由青华夫人口中,他听到不可思议的消息。

  在梅花绽放的寒冬雪季,她几乎完全融於净白的雪色间,白云合与她一前一後步行於结冰的湖畔。

  怜我轻摇螓首,「原先是如此打算,可惜师太说我尘缘太重,即使出家为尼仍无法坦然放下心中的囿围,她说若念佛能使我心灵祥和,不妨带发修行。」

  在檀香袅袅的佛门净地,她获得前所未有的平静,无论是疲乏的精神或负压的肉体。

  她拂去发上皓雪,让指尖传来的寒意冻得微颤,「师太说得对,我的祈佛太过单一自私,只为了他一人,跪在庄严佛像前,脑海中想的全是他,他的眼、他的发、他的模样、他的神情。求著求著,千头万绪也只化为一个念头——求神佛让他在黄泉地府中好过些,别让其他恶鬼给欺负。」双掌越来越冰冷,她呵起雾气,想为自己的身躯带来暖意。

  「他是那种绝不容许任何人欺压的霸性,恐怕连地府的黑白无常也得让他三分。」白云合应道。

  怜我仰首望著枝上白梅,檀口轻吐的薄烟让眼前景物添染上一层更难以辨识的朦胧。「自从阎罗失去踪影,我常常想起以前的往事,练武时的痛苦或反抗他而受到处罚的不甘,那些曾教我痛不欲生的折磨再次重复想亿,竟完全记不得当时的怨恨及愤怒,它变成好轻好淡的画面,就像现在口中氤氲的烟,抹去清明的丑恶,最後残留下来只剩片片相思。人,好善忘。」她平静的口吻听不出任何遗憾,只是清然陈述。

  白云合凝望她消瘦侧脸,无语。

  「有朝一日,我可能也会淡忘他的模样,一思及此,我竟然……好害怕。不能忘、不能忘、不能忘、不能忘……我每天合眼入寝时总是这般念上数回,担心若不如此提醒自己,是不是明早睁开眼帘就会失去开於他的记忆?」她回首,看著雪地上深浅不一的两双脚印,远方的痕迹已教不断的落雪掩埋,记忆也如同此景,让流逝的光阴渐渐吞噬。「曾经痛恨到想亲手结束他生命的自己,竟然开始念著他的一切。或许是失去了,才想从过往的相处中重温;失去了,他的善恶好坏也不再令我反覆违逆。」

  「有些事却是刻骨铭心,即使你想忘,深烙脑海的回忆是永远消抹不去,直到断了气息,魂魄飘入暗阴地府,饮下忘却的孟婆汤,才更正解脱。」白云合幽然的身影不染寒霜,却更胜数分冷意,轻眯的凤眼带著沧桑。

  「二爷,您的口气像自己面临这般境地。」

  「是啊……」他微顿,不愿再多谈。

  「什麽?」怜我未听进他的轻喃,再问。

  「记得以前我曾向你提过你的名字涵义?」白云合不答反问。

  她点点头。二爷不只一次想暗示她,可惜她从不去细想。「您说过,若我长到当年您的年纪还无法想透,您会明白告诉我。」

  「需要被怜惜的,不见得只有女人。」白云合的嗓音幽幽传入她耳畔,「怜我、怜我……你的名字,道尽他的希冀,是他自小不曾领受过的幻梦,他每唤一次你的名字,都无声的祈求请你怜他。所以我从不叫你的名字,因为我不是他。」

  怜我雪白的脸庞染上不可置信的神色,她别过脸,轻蹙蛾眉,「他……不见得有二爷这般雅致细腻的想法,说不定仅是一种……」

  「在十年前他头一次唤出你的名字,你以为我笑什麽?他又恼什麽?他念著你的名字,隐含的意义,你还不明白吗?」

  她语气不稳地颤问:「二爷,您为何如此容易猜透他的心思?」

  怜我……当阎罗低沉的嗓音吟念出这两字时,盘踞在他心中的究竟是何种念头?当真如同二爷所阐述的那般吗?

  白云合悠扬一笑,「我说过,剥去他的严肃皮相,他想说的全写在眼底。另一个原因,或许因为我们是孪生兄弟。」

  怜我脸上的惊讶再也藏不住。

  他们是亲兄弟!?不像!一点也不像,白云合的外貌是道地中原人,而阎罗带著外族血统,否则他怎会生有耀眼绿眸?

  「别讶异,我与他是同母异父的兄弟,他爹亲是辽人。」白云合在她开口询问前,先行给了答案。

  「你们竟然是兄弟……三爷和四爷知道这件事吗?」

  他摇摇头,「炎官和耿介也不清楚,除了咱们三人,再没人明了此事。」

  白云合缓缓道出属於他与阎罗的过往,那一段在孩提时烙下的惨痛过去……

  一段足以让两名天真善良的稚嫩娃儿蜕变成如今模样的过往回忆,藉由白云合平静的陈述,仍无法消抹去整段故事间所隐含的血腥痛楚。

  至此,她完全了解阎罗肃然傲骨之後隐藏的种种来由,他逼迫自己变强!不许任何软弱加诸其身,所以他嗜血、所以他无情!因为那是他曾经历过的一切!

  怜我……当他以无形的屈膝请求出她所不明了的深意时,她何其残忍!何其残忍地反抗他、拒绝他!

  「他为何不明白告诉我?为何要以强逼的方式迫我照著他的步伐而行?为何要……让我恨他?」若他明白告诉她,或许她会如他所愿地怜惜他……

  白云合远望苍茫雨雪,「他是个强者,认为能跟随著他的,必须与他一样强……甚至更强。他不是怜弱之人,不可能将你捧在掌心呵护,你与我同样清楚,弱者在他眼中全然没有生存价值,所以他要你,要你跟上他的步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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