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她欲举剑斩断淳于翊首级时,双瞳闪过迟疑。同时刻,黄魉已刺穿淳于翊的心窝。同等令人毛骨悚然的皮肉绽放声在幽茫的谷间,越发清晰。
黄魉抹去喷溅脸上令人作嗯的鲜红,年轻的脸庞没有丝毫害怕或惶惑,「白无常,现在要怎麽办?」
怜我回过神,没回答他的问话,转向阎罗道:「你还好吧?」她拨去几缕黏贴著他苍白脸庞的发丝,看著阎罗眉宇之间聚拢著痛楚。
黄魉望见不远处的兵马尘烟,「追兵来了!」就连四爷也抵挡不住?
龙步云的踪影率先来到山谷之上,发饰散乱、衣衫狼狈,看来甫结束一场激战。「将阎王交出来,我可以对你们从轻发落。」
「武判官、牛头马面和其他人呢?」黄魉问。
「死的死,抓的抓,你问得是哪一个?」他说完话的同时,山下烈焰冲天,叱吒江湖的阎王门毁於一旦。
「卑鄙!瘪三!不敢光明正大与我们挑战,反倒使小人的下毒手法!」黄魉年轻气盛,即使失去好友的悲痛令他眼眶一红,愤怒的剑法仍支撑著他的意志,砍向龙步云。
「下毒?龙某不会使这种小人招数。」龙步云偏过身,剑眉紧蹙。方才与他交手的大黑熊也是这般羞辱他,难道……
「淳于翊不就是与你同一夥?」剑势再挑,黄魉毫不气馁。
「淳于翊?」龙步云的目光落在瘫软在血泊中的男子,「是他!?」
他与淳于翊有数面之缘,是在几次与江湖好友谈论阎王门之时偶遇,但淳于翊并非官府之人,为何会出现在这次围剿行动中?他再望向紧合双眼的阎王,他的模样的确像是正承受著巨大痛苦折磨……
官差兵马接踵而至,团团围住三人,前有敌手,後有断崖,上天更要灭了阎王门。
阎罗撑起顺长身躯,令几名胆小的官差大退数步。绿瞳落在龙步云身上,两人互换个赏识的目光,如果今日身分不冲突,或许他们尚能把酒言欢。
阎罗扣住怜我腰间,薄唇贴在她耳际,「机会只有一次,等会儿我朝官兵右侧发掌,你与黄魉趁此空隙逃离。」他的气息吃力,几句话犹如耗费全身劲道。
「不!你没有办法的!」她忙不迭反扣住锁在腰间的臂膀,轻轻摇头。
「难道你就不能顺从的听话一次吗?」阎罗没有笑,但嗓音中挟带著丝丝柔意,淡得连她都听不出来。
没等待她的首肯,阎罗已展开行动。
在他推开她的同时,凝聚仅存的力道朝成群的官兵猛送出一掌。
怜我扑倒在地,没有照他的话逃离,反倒奔回阎罗的方向。
阎罗击出所有力道,飞沙走石的狂流将官差击得东倒西歪。内力推出之时也使阎罗的身子朝後飞驰,直直落入身後广阔无边的云海。
怜我右手扣住他的手腕,左手以剑刺地,支撑两人身躯重量,剑尖深深划刻一道拖曳长痕,仍旧挡不住两人下滑之势。
粗糙尖锐的细石块磨破自衫、穿刺她的肌肤,她却不放手。怜我垂著颈,发丝如瀑飞翔,在他眼前形成一道绸缎垂帘。
她的身子大半落在黄泉谷边缘,而阎罗若非她的坚持,早吞没在似浪啸的云海深处。
「握著我的手!」怜我使力大叫。
「放手。」阎罗轻吐这两字,实际上他已经完全无法抬起手,更遑论反握著她的掌。她再不松手,两人就要一块葬身於此。
「阎罗!」她不听,身子下滑数寸。
「放手。」他连挣开她的手劲也施不出来。但他必须让她放手,即使——必须伤害她。
他缓缓吐纳,试图提起身内最後一丝真气。
「不听话的丫头……你会与我一块粉身碎骨……」
「你说过,要我这辈子只能陪著你一同沉沦幽冥地狱,不得超生!」她不肯松开颤抖的手,但他却逐渐脱离她的掌心,她一急,身子又探出数分。
阎罗轻笑出声,「我反悔了,你总是如此忤逆我、抗拒我,我不需要你了,不需要你陪著——」话声甫断,阎罗透过指尖推送一道伤不了她却能逼她吃痛放手的内力。
五指甫松又忙乱握拳,不同的是,掌心所握的体温已然滑出,坠入茫茫深邃的黄泉谷底……
她瞠圆惊慌水眸,眼睁睁见那抹黑影消失……
在她眼前,从她生命中,消失。
「阎罗——」
第八章
幽暗潮湿的地牢中,传来令人作恶的闷臭味,除此之外,静间的犹如废墟。
最角落的牢房中,白无常怜我曲膝靠坐石墙,从早到晚,不曾稍稍改变。
衙役送上粗简的餐点,发现上一顿的伙食又是原封不动。
「喂,吃饭了。」衙役随手推进白饭,牢中人仍旧毫无反应。衙役轻呿一声,再度落上重锁,与另一名衙役相偕饮酒。
「里头关的是谁呀?上三道大锁?」较为年轻的衙役好奇问。
「阎王门的人,龙捕头担心普通铁锁关不牢,还特别为她上手铐脚镣。听说阎王门的杀手个个凶狠毒辣,杀人呀,轻松得就像扯下这烤鸡的腿。」老衙役还当真示范,双手一绞,递上香味四溢的肥油鸡。
小衙役教他这麽一比方,食欲全消,牛饮地灌下数碗酒,冲冲胃里作呕的恶心想像。
「说正经的,这回龙捕头可立了大功耶,瞧瞧其他孬种捕快,哪一个敢在太岁爷头上动土?说不定一个不小心自个儿脑袋隔天就被阎王给砍掉了,没料到龙补头不但与阎王门对上,还剿得乾净,这下县太爷朝上头奏一笔,还怕升不上官吗?」年轻衙没语气中充满对龙步云的敬佩。
老衙役嗤笑一声,「奏?奏什麽?奏没抓到阎王门里任何一个当家主事的头儿?这回都抓回一些小鬼,其他的全给溜了。」
「听说阎王坠崖,生死不明,龙捕头已经教人搜了好几天,连个影也没瞧见,会不会真死了?」
「拜托,那黄泉谷有多高呀,摔下去浑身骨头不散才怪,就算散得不够完全,豺狼野兽也早早拖回洞穴里,祭祭五脏庙。」
两位衙役大笑数声,话题也从阎王门转到县太爷贪污的八卦流言。
牢中的她稍稍抬睫,不著痕迹。
昏黄的夕日透不进低矮的牢窗,黑暗浸染著她的一切,散乱的发、受损刮破的白衫、环著小腿的手臂,以及发红刺痛的双瞳。
她没有因阎罗的生死不明而流泪,是因为她终於能脱离他的禁锢,成为心灵自由飞翔的鸟儿吗?但她为何也笑不出来?她该高兴呀!这样的结果,不是她好几年前日日夜夜期盼的吗?为什麽她非但没有解脱的喜悦,反倒产生令她自己也无法明了的想法——
她被舍弃了下来。
那个掌握著她生命的无情阎罗,那个在她指缝尖滑落消失的冷面阎罗……舍弃掉她。
好自私!他总是如此自以为能操控一切,要她生、要她死、要她顺著他的意念行事、要她成为另一个他……即使她如何反抗,终究还是照著他的喜好蜕化成这样的自己,就在她淡然接受这个神似於他的自己时,他竟然舍弃掉她!
她的改变、她的倔傲都是在他掌间成形,如今一手遮天的臂膀瘫垮了、崩解了,她的生存意义及目标也一并随著墨黑身影坠入深渊,摔得支离破碎。
他不要她了……
因为她不认真学武吗?但她总是强迫自己追随上那宽阔的肩,不准许自己懦弱退缩。她没有寻常姑娘的纤滑柔荑,她的指尖长满了长年习剑的厚茧,她从不叫苦,从不哭闹,是她还不够好?不够用心?
还是她不听话?
是她不听话吧。因为她总是违逆著他,与他反其道而行,所以他倦了、厌了,所以他不再需要她,不再需要她陪他沉沦无边黄泉……
怜我无神的眼光落在足踝上,瞳仁间所倒映呈现的,却是那道春丝散发扬舞天际间,被云海深壑吞没的傲气身影。
他好自私!
可是直到最後,他心头悬挂的,竟是如何让她与黄魉逃出官差的追捕,勉强动用残存的内力为他们开出一条活路,甚至顾不得自己会坠入黄泉谷底。
他好自私……
可是直到最後,他推送入她掌心的力道是那麽坚决又温柔,他不肯让她粉身碎骨跟随入谷……
她却愿意陪他同入阴暗九泉呀!
怜我的双臂蓦然收紧,始终锁晃在眼眶的泪珠悄然决堤,为她方才脑中闪过的念头落下久违的软弱晶泪。
原来……她早已沉沦其间,无法自拔!她看不穿他的思虑,以为理所当然,殊不知她连自己的也从未察觉。
她自以为逃离他的箝锁,逃离那道无形的牢笼,便能展翅翱翔……她一直是如此天真的认为。可笑的是,最终,她却只不过是只丧失求生本能、躲在更宽更大羽翼下,还妄想著自己腾飞穹苍之上的折翼雏鸟。
她埋首膝间,不知过了几日晨昏交替,牢门再度推开。
「姑娘。」
是龙步云的叫唤声,但她没有抬头。
龙步云知道她并没有入睡,蹲下身子与她平视,「我真佩服你们阎王门人的骨气,一个比一个嘴硬,而且忠心。」
其馀的阎王门魑魅魍魉任凭官府严刑峻罚、重责加身,仍旧探问不出任何关於漏网的阎王、文武双判及黑白无常的丝丝消息,甚至没有一个愿意告知他,这名阎王门里带回的唯一女子的身分。
那日在黄泉谷上瞧见她的反应及阎罗的态度,在在显示这姑娘绝非简单角色。只是除了眼见阎罗在她掌握中失去踪影那刻响起的狂乱嘶叫之外,她不曾再有其他情绪反应,眼神空洞的就像……她的魂魄也随著阎王一并坠入无边深渊,再也寻不回来。
「告诉我,你在阎王门内身分是什麽?」龙步云问。
沉默。
「你不是哑巴,那天你唤著阎王的名字,回音又响又亮。」龙步云不接受她的无言以对,「我并不希望将你交给县太爷或其他捕头审问,那些严刑拷打,你熬不过去。」他明白官衙的作风,尤其现下又抓不到阎王门首脑,不难保证县太爷不会将魑魅魍魉赶尽杀绝,让他们成为代罪羔羊。
仍是沉默。不同的是,怜我挺直身躯,靠回石墙,缓缓闭上眼,以行动说明她的不屈及无惧。
龙步云摇摇头,明白这样的问案是收不到成效,临走前仅留下一句:「我的手下寻遍黄泉谷,仍旧没有阎王的下落。你想知道的就是这个吧?」
怜我身躯轻微战栗,脸上神情不变。
在牢笼重新合起之时,幽幽叹息自薄唇间无声飘送开来。
※ ※ ※
不爽!他非常的不爽!
千辛万苦才将他善良到滥情的宝贝娘子给骗出府来云游四海,好不容易才脱离了终日上门求诊的繁多病患,以为自己终於能和亲亲娇妻游游山、玩玩水、享享清福,没料到就在他们夫妻俩在山林间采著肥美多汁的果实时,竟让他的小娘子瞧见挂在树梢上奄奄一息的「死尸」!
妈的!要死不会死远点吗?还正巧挑中他娘子头顶上方的好风水?
要是他先发现这碍眼的家伙,他绝对会毫不客气地助他一臂之力——上西天!可惜天不从人愿,他那善良又热心的娇妻不但发现了这家伙,还哀哀恳求他救人,他这辈子唯一拒绝不了的人就只有她呀!
「相公,他看来伤得好重……能救活吗?」小娘子闪动两泡泪光,可怜兮兮瞧著她伟大无比的神医相公。
救不活!当然救不活,他在心中暗念,可惜吐出口的言词全然违背心意。「当然,你忘了我是靠啥吃饭的?」
他、他、他在说啥呀!?他只要说出救不活这三个字,再暗地里赏这家伙一根致命银针,就可以和可爱娘子再度做一双闲闲鸳鸯,羡慕死天上成群的神仙呀……
「对呀,我对你最有信心了。」小娘子赞赏地摸摸相公一头异於常人的耀眼银发,顽皮梳理把玩。
再叹口气,他屈服、认输,也认命了,撕开病人黏腻著血迹的黑衣,同时交代小娘子:「去帮我烧些热水来。我先把他胸前的『窟窿』给缝合起来。」
小娘子皱起脸蛋,光听相公的说法就令她浑身起鸡皮疙瘩,彷佛要接受此等酷刑的人是她。
「我……马上去。」她不敢再多瞧瘫在床铺上那具人体中央开出的大血口。
银发男子觑见伤者手臂上的鬼魅刺青,魔邪中又带著令人窒息的鸷冷。
「阎王门……」他暗自沉吟。
看来这具「死尸」来头可不简单。他早曾耳闻江湖上阴狠毒辣的阎王门大名,据说正主儿都会在左臂上刺著杂七杂八的魑魅魍魉图案,数年前他也曾为某位阎王门人接回断臂,那家伙好像姓「风」,臂上的刺青是鼎鼎大名的白无常,而这具「死尸」的身分恐怕还要高上一等,因为面目狰狞的刺青看起来像是——索命阎王。
「热水来了!」小娘子匆匆忙忙捧著泛满滚烫白烟的木盆,再度闪入房内,脚下一顿,踩著裙摆的身子直直将危险凶器朝前方飞倾。「呀——」
银发男子侧身一闪,避开足足能烫掉他三层皮的热水,水势泼洒满地,激溅起半天高的热浪,其中数道喷到床铺上的病患。
「你谋杀亲夫呀!?」他惊魂未定。
「对不起!有没有烫到你?我不是故意的……」
银发男子俊唇一抿,嗓音像受了天大的委屈,「有,你瞧。」他指指白玉面颊上头小小一滴透明液体,撒娇扁嘴,「好疼喔。」
小娘子内疚又心疼,急忙送上数个香吻,只盼望能减少亲亲相公一丝丝痛楚。忙碌的她自然无法发觉挂在银发男子嘴角那抹偷腥得逞的贼笑。
可怜床上的伤患,他所受到的热水洗礼远比银发男人要多上数倍。他吃力睁开合眯的绿眸,不仅是皮肉上撞击磨破的血口泛著针扎的疼,更惨烈的是浑身刺骨的剧毒之苦,现下还无辜遭受「屋漏偏逢连夜雨」之灾。
「相公!他醒了!」小娘子惊喜大叫,松开环著银发男子的藕臂,移向他轻声道:「你别怕,我相公是天下第一的神医,他会治好你的。」
柔滑葱白的温暖掌心抚上他额际,为他拭去汗水。虽然无法看清她的模样,清灵的嗓音却瞬间让他平静下来,连体内作怪的不适也轻易教她化解消失。
银发男子吃醋地瞧著娘子对陌生男人如此温柔,一把无明火急速燃起。
「再去烧一次水。」他不著痕迹握回小娘子的柔荑,顺带多模几把,将那臭男人的味道抹去。
「好。」小娘子轻笑,再望向床铺上的男人一眼才离去。
银发男子原先浅淡的笑意在目送娘子身影闪出门扉,瞬间收止,换上比寒冰更冷数分的暗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