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玩石记 page 9 作者:决明

  “还没来得及见着炎官,只不过白无常倒见着了。”

  “您……您到过官牢见白无常?”

  “我又不是去探监,何必自讨没趣到官牢那种秽气的地方去?”白云合笑得轻松,“白无常已经离开牢狱,主爷的下落也在掌握之中,一件件麻烦的事都解决完之后,大伙就能回去了。”

  青魈咧开包裹在白巾之下的嘴儿狂笑:“当真?!一切都这么顺利?但……但四爷的情况……”

  “最好最坏的打算都一样,无论炎官的记忆恢复与否,阎王门都是他惟一的家,况且失去的记忆可以作罢,未来再让炎官重新认识大伙就好。”

  一旁的红豆欲言又止,半晌,仍仅是低垂着头。

  “让四爷舍弃以前的记忆,这样对他好吗,他会记不得以前教导魑魅魍魉的酸甜苦辣,记不得他总是咆哮地吼着每一回偷懒的我们,记不得他笑起来多爽朗海派……甚至记不得红豆好小好小时,他耐着性子将她养大的点滴……二爷,这样好吗?”

  “好与不好,我又能如何?我既非神,也非仙,在我掌握之下又有多少事能尽如我意?”白云合握紧红豆的右手,意有所指,直到红豆伸出左手掌,轻轻覆在他手背上,白云合松缓紧蹙的眉头,再度漾起浅笑续道:“我当然也希望炎官能恢复记忆,毕竟我好不容易才认命地接受拥有炎官这么火爆的结拜义弟,我可不想再重来一次那种折腾。”

  他的话为阴霾笼罩的为非作歹窝带来了久违笑声。

  清亮而有力的敲击门板声拉回众人的注意力,众人口中谈论的石炎官正靠在门扉边睨着众人瞧,脸上没有所谓惊讶或与亲人久别重逢的欣喜。

  “这么一大群人缩在这里,干什么?!真忙呵,忙到连我的膳食,都省略了。”石炎官饿极生怒,拖着沉重而不稳的步履来到厅堂,见到众人谈笑风生,他的心情更加不爽!

  “小干爹!”红豆喜滋滋地弹跳而起,眼见就要扑上石炎官的怀抱。

  “慢着,你是谁?”

  石炎官的问句如愿以偿地阻止了红豆前行的脚步,以及她挂在脸上的笑靥。

  “我是红豆呀……”

  石炎宫摆摆手,不感兴趣:“我管你红豆、黑豆、黄豆,我通通不要,我要吃饭!”他转向东方流苏索讨能喂饱肠胃的饭菜,“喂!我饿了!”

  “你——”东方流苏瞧见红豆受伤的神情,投给石炎官责难的眼神,可惜石炎官毫无所觉。

  “小干爹……”红豆紧紧地揪扯着他的衣角,泪眼汪汪,“你真把我忘了吗?我不要这样的小干爹啦……呜……”

  “干吗拉着我?!”

  红豆越扯越凶、越拉越紧:“还是你仍在气我和二小叔的不告而别……我们没有不回家,只是……”

  “我,管你要不要回家,放手啦!喂!”

  石炎官努力想从红豆手中抢救自个儿的衣服。这小丫头是怎么回事?自言自语、自说自话,还自暴自弃咧!

  红豆钳抱住石炎官,埋头在他胸膛间嚷嚷:

  “你不可以忘记我!小干爹,我没有接下来的十年能让你重新将我填回记忆里,我没有!你如果忘了我、忘了我这个人的存在,我们父女俩曾经有的回忆会变成多讽刺的一件事!”她哭花了脸蛋,哭得凄凄惨惨。

  白云合及东方流苏所担心的场景,无可避免地提早发生。

  “你叽叽喳喳在哭嚷些什么呀!我,一个字也听不懂!”石炎官猛力推开红豆,所幸白云合手脚利落,将红豆安稳地接到臂弯间。

  红豆像个被抢走玩具的娃儿,号啕大哭。

  “石炎官!”白云合大喝一声。

  石炎官懒懒地睇向脸色铁青的白云合:“怎么,你又是谁?”

  一道火辣辣的硬拳不偏不倚地烙向石炎官鼻心,又狠又快,而且毫无预警及前兆,而出拳的人正是看起来温文儒雅的读书人——白云合。

  鼻血猛然爆出石炎官的鼻下。

  “我是你女儿——红豆的夫婿。”

  “……那辈分不就排在我身后……你竟然,打岳父——”他痛捂着鼻子,石炎官嘴里虽这么说,心底却对眼前的白衣男子突生某种敬畏——敬畏?!他压根连白衣男子是什么来头都不清楚,怎会莫名其妙地胡思乱想咧!

  “算你运气不好。”白云合安抚着哭泣颤抖的红豆,眯起的丹风眼闪过一抹讥讽:

  “谁叫你的女婿正巧又是你二哥!”

  第八章

  原先以为石炎官见着红豆及白云合会产生意想不到的治愈效果,结果也只是让为非作歹窝中多了一座泪流不止的“喷泉”——红豆。

  从那日大受打击后的红豆,整整哭了二天,也让东方流苏见识到石炎官口中曾提及的——哭起来惊天动地的激烈程度。

  “红豆还好吧?”东方流苏由厨房端来清淡素菜,进到白云合夫妇的客房。

  “刚哭累,睡下了。”白云台接过菜肴,“谢谢。”

  白云合将菜肴放于桌上,右手朝东方流苏比划出“咱们屋外谈,别吵醒红豆”的简单手势,她颌首,随着白云合的脚步出了屋舍。

  两人踏入积雪满满的小庭园,东方流苏便忍不住地为石炎官开口辩解:

  “石炎官是无心的。他不知道自己说了什么,不知道他的疏离对身旁的人造成多大伤害……”

  白云合一贯清然:

  “炎官的口不择言,我很清楚,况且他的举止并非出自于恶意,不怪他。”他笑,只不过石炎官口无遮拦的下场,苦的人却是他——得独自面对红豆的痛哭。

  白云合的口吻淡得像在自语:“小师父,你认识怎样面貌的炎官?”

  “白公子的意思是?”她不解。

  “炎官曾向你提及我们阎王门从事的‘勾当’吗?”他指的是杀手一职。

  流苏轻点了螓首。

  “炎官是我们四兄弟中向来最乐观也最真性情的人,他的喜怒哀乐很直接、不矫饰,他的这点性格,红豆倒学了九成,这两父女一直以对等而公平的方式,付出亲情。如今有一方猛地抽回所有关心,另一方当然惊慌失措,倘若今天红豆与炎官的情况互换了角色,炎官的反应大抵就像红豆这样。”

  “但我听到红豆说她没有接下来的十年,能让石炎官将她重新填回记忆里,这句话又是什么意思?”听起来仿佛将天人永隔似的宣言。

  “正确算起来应该不到三年。”白云合轻叹,“而她话里的意思,正是小师父你所猜想的那般。”

  “但红豆看起来也不过十六七岁,难道她……”

  白云合仿佛看穿她心底的念头:“不,红豆没病,但阎王取命并非只有病痛一途,小师父应该也明白‘棺材里躺的是死人,而不是老人’这句话的道理。红豆一直很害怕,不仅只是加诸在她身上的宿命枷锁,她更害怕被遗忘。”

  “所以那天,红豆的反应才会这般激烈。”

  “如果炎官在遗憾发生之后才回复记忆,他的反应会更激烈,通常‘伤心’是独独留给在世人惟一的想念。这是往生者无法感受及抚慰的。”

  “石炎官知道红豆的情况吗?”

  白云合摇头,

  “白公子告诉我这番话的用意又是什么?”她直言问。

  白云合眺望天际的眼缓缓回到流苏脸上,她有一双识人的眼。“我绝不允许任何遗憾悬挂在红豆心上,一个遗憾对她而言够了,太够了。”他敛起浅笑的唇角看来冷似飞雪,“而我,只想请小师父你再帮个忙。”

  “请说。”

  “敲醒炎官混沌的蠢脑袋。”

  *  *  *

  真是一句玩笑话。

  她是个出家人,怎能用暴力来解决棘手之事?虽然她敲木鱼敲得驾轻就熟,但敲人头可就拿捏不准力道。万一石炎官记忆无法恢复便罢,敲出其他毛病可如何是好?

  原来是她误解了白云合的语意,他所谓的“敲醒”并非残暴的实际行动,而是夸张的修饰说法。

  即使如此,凭她之力又岂有可能敲醒石炎官那颗千年不化的顽石脑袋?

  然而,她仍是被笑得像只黄鼠狼的白云合给推进了石炎官房里。

  看来“死道友不死贫道”绝对是白云合奉行的座右铭。

  她甫踏进门就瞧见石炎官拎着湿布巾捂着鼻子冷敷,她轻手扳开布巾,在黑胡中隐约看到巴掌大小似的淤青正镶嵌在他脸部正中央。

  石炎官自从白白承受白云合一击之后,发起顽劣孩子心性的臭脾气,硬是不再见任何“陌生人”——只除了东方流苏。

  “你的鼻子还在流血吗?”她走近石炎官。

  “没有,可是呼吸,会痛!”他埋怨着。

  “谁叫你要伤了红豆。”她完全没有同情他的意思。

  “我不认识她,一点印象,也没有。”石炎官才刚说完话,便在东方流苏不谅解的眼神中缓缓低下头。

  好嘛,他承认自己不是故意要推那个称他为小干爹的丫头,他躲在房里足不出户的另一个原因就是他害怕再见到那丫头,害怕从她眼中看到一颗颗殒灭的小小希冀。

  “你说话非得这么伤人?同样一句话,何必说得这般直接?见到每个人伤心难过,你就有无法言喻的快乐是吗?”

  “你们这群人才奇怪,每个人眼巴巴地看、看着我,盼不得我、我马上开口一个个叫出你们的名字,但你们有没有替我想过,我连自己的名字都、都是从你们口中听来的!你们急,难道我就不急?!你以为面对一张张陌生又空白的脸,以及我每问一句话就痛哭失声的人,我心里就好受吗?妈的!”石炎官气得回嘴,但他说话速度很慢,慢到像是一字字咬牙道出。

  末了,还不忘以粗话总结。

  东方流苏坐在他对桌:“每个人都讨厌遗忘,无论是被动或主动。你是遗忘的一方,而我们是被遗忘的一方,很抱歉我们太过心急而忽略了你的感受。”她唇边勾起一抹苦笑,“我无法体会忘却了曾经出现在生命中的过客是什么滋味,但我却尝遍了被人遗忘的心酸,无论是有心或无意的遗忘,同样教人悲哀及胆怯。”

  “你……”

  她缓缓起身,站在他举臂可及之处,摊开双手:“分明我就站在这里,却让人视若无睹地有心失忆,以及现在连我的名字都唤不出来的无意遗忘……”

  石炎官怔忡,愣愣地看着她的眼,他的确不清楚小尼姑的名字——也许他曾经记着、念着、叫着,但在无心之间,却将她遗落在某处紧合的黑暗记忆中。

  而她,也不像其他人那样,开口闭口地反复说着“我是谁谁谁……你忘了我吗?”,她从不这样朝他说话,只是静静地、默默地为他布菜、端药,或询问着他的伤势是否好转,仅此而已。

  “你若希望我记住你,为何……你又从不在我面前提及自己?”

  “提与不提有何差别,对你而言,那不过是崭新的名字,一个陌生的名字。”她笑得自嘲。

  石炎官深呼口气:“你说话真酸。别忘了,我并非自愿如此。”

  “是呀,你非自愿,所以我们就活该倒霉任你欺负。”

  “我没有欺负你们。”

  “你有。”

  “我没有。”

  “那你挪动尊脚到红豆房里去瞧瞧,她整整哭了两天,不只是因为你的失忆,更因为那天你的举动——若这不算欺负,那请你教教我,你所谓的欺负又是什么呢?”她并非有意将过失揽在石炎官身上,只想激发他回想过去的原动力。

  石炎官无语抗辩,只能吹胡子瞪眼。

  良久,他才再开口:“好,就算我因为丧失记忆而无心伤、伤害了她,那你也不能将什么有心失忆的罪名挂在我、我头上。”

  “我不会乱扣罪名,‘有心失忆’并不是指你。”她低眸。她指的是那个她自小生长到大的东方府邸,那个从不曾给予她关心或注意的家……

  “不然是指谁?”

  她瞅着他。

  “这对你来说应该比不上找回关于你自己的记忆来得重要吧。有空探索别人的隐私,倒不如向白公子、红豆或青魈多问些自己的过去。”

  石炎官右手一勾,环住东方流苏腰间:“我觉得探人隐私有趣多了,要不然,你每说一件关于‘有心失忆’的事,我就听众人说一回我的过去?”

  “怎么算都是有利于你,我何苦呢?”

  “那你又何必强逼我尽早恢复记忆?对你又没有益处?”他咧嘴一笑,反将她一军。

  “说得有理,是我多事了,你就自个儿慢慢窝在这里享受宁静和孤单吧,不奉陪了。”她试着拂开他的熊掌。

  他的左熊掌辅助右熊掌,钳制在她腰后:“别生气嘛,我说笑罢了。不然,我每听众人说一回过去,你再告诉我关于‘有心失忆’的事,这样行了吧?”

  换汤不换药。东方流苏撇撇嘴,仍是妥协点头。

  “好,那你可以开始说了。”石炎官做了个“请”的手势。

  “说什么?”

  “你不是要告诉我,关于我的过去吗,我等着听呀。”

  “我不认识过去的你。”她以前就告诉过他了。

  “说说你所认识的我也行。”反正只要等她稍微讲个三四句,他就能正大光明地挖她隐私了。

  她挣开他的臂弯:“我还是去请白公子和红豆来告诉你——”

  “不,我要自己选择‘说书者’。”

  “别任性……”

  “我偏要。”他一脸耍赖、耍贱的痞样。

  她暗暗叹息着,他什么都忘了,就是忘不掉顽劣恶性。

  好吧,硬着头皮开讲了:“我认识你的时候,你就是个土匪——不过是仍存善心的那种。我们头一回的相识是在破庙里,当时的你受了点小伤,我正巧救了你……然后你直嚷着要、要报答我,并且要向我学习……渡世教人的精深佛法,你、你以前最喜欢听我念佛经,还相当有悟性……”天上诸神诸仙,我只是想让他回归正途,所以撒了点……小谎——东方流苏冒着死后下地狱割舌的危机,支支吾吾地吐露,并不断在心底忏悔。

  石炎官眯起眼:“为什么你看起来,好心虚?”

  “哪、哪有。”

  “你该不会诓我吧?”他的浓眉动了动,带着深深的探索及检视。

  对,她就是诓他!心里虽然如此想,她嘴里仍道:“当、当然不会。”阿弥陀佛、阿弥陀佛。

  “听起来,我以前人还不坏。”

  “是呀是呀,所以请继续保持。”她双手合十。

  丧失记忆的人总是比较吃亏,石炎官无从验证她话里的真伪:“我就信你一回。现在,换你说了。”

  “我有种被设计的窝囊感。”东方流苏咕哝自语。

  “你在碎碎念啥呀?”

  “没什么,我只是在思索着该由哪段过往开始叙述……”

  石炎官提供主意:“说说你为什么,出家当尼姑。”他指着她让初生的嫩毛遮蔽掉万丈光芒的小光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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