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芋头哪里不好,又松又香,我就要吃!”自言自语完毕,烛光的左手挟起芋头块朝嘴里咬。
“哇哇——”烛光边叫边咀嚼。
“吃东西就吃东西,叫什么叫?等会儿害我咬到舌头怎么办?!”边咀嚼还边开口教训自己。
是的,烛光这怪异的情况,打从他大闹完黄泉之后便开始了,然而仔细听闻,不难发现烛光此刻嘴里两道嗓音的差异——一道是属于烛光,另一道,却是属于数月前在众人眼前断了气息的宵明。
话说烛光虽下了一趟地府,也在违背玄武告诫下狠狠地搅得黄泉一阵鸡飞狗跳——成功带回宵明之际还不忘轰了黄泉一座阴山当临别赠礼。
然而先前烛光为宵明所缝补的尸身却出了差错……
那龟尸里的心呀肝呀肠的,全给糊成了一片,成了毫无用处的尸身,也害得宵明变成无主孤魂。
烛光当然下愿让好兄弟重返阴界,自愿提供躯壳,让两人同生共存。
于是——
烛光变成了宵明,宵明也就是烛光,即使两个人变成了一个人,仍改不了爱斗嘴的要宝恶习。
“别一次塞那么多食物啦……”烛光的声音越来越模糊,他的左手却不断挟来炸肉块、炒豆芽,塞塞塞塞地塞进嘴里。
“你别顾着说话,动嘴啦!”宵明的声音同样含糊,“我已经好久没进食了,你下咽的速度要再快些!”
自己一搭一唱,看起来……真蠢。
“宵明,别噎着了自己和烛光,慢点吃。”玄武递上温茶,助两人消化。
“谢谢。”一张嘴两道声音。
桌上饭菜一扫而空,烛光抚着他那塞入两人份食物的肚子,打了好些个痛苦的饱嗝。
艳儿拎着一只瓷瓶,仍带龟裂伤痕的花容漾着红晕,来到玄武身后。
“抹……抹药时间到了。”她的声音小如蚊蚋,与平时大相迳庭。
“好。”玄武起身,轻环向她的肩。
花神玉蕖的玉露虽非惊人灵药,抹一回便能完完全全治愈艳儿浑身裂璺,但确实有效地肋她减轻了冰裂之苦,裂璺也以极缓的速度逐渐愈合。
见两人朝房内走去,宵明与烛光又开始嘀嘀咕咕了。
“不过是抹个药,小艳妖在脸红个啥劲呀?”
“哎哟,你上回没听到呀?窝在房里说是抹药,结果边抹边传出嗯嗯呀呀的怪声,谁知道他们抹着抹着是抹成啥德行?”烛光笑得好暧昧,真不知是小艳妖带坏了玄武大人,还是玄武大人本性里潜藏着劣根?
“你是哪只耳朵听到的?”嘿,他与烛光窝在同一具躯体里,怎么烛光听到了嗯嗯呀呀,他倒是没听见?
“右边这只呀。”烛光轻扯了扯自己右边的耳朵,当时他就是用右耳贴在门扉上,才听到春色无边的“怪声”咧。“你左边那只耳朵下管用啦?”
他们两人现在好似平均分配一般,烛光得到右半部身躯,宵明得到左半部身体,公平得很。
“不是不管用,是我还不太习惯用。”毕竟不是自己的身体,一时之间也极难适应。
“再多练习个几天你就会很习惯了啦,几天不够,几年总成了吧?几年再不成,几百年也够你练习了吧?”反正他们会一直一直在一块的,就像以前一样。
接着,紧闭的房门后头,当真开始传来孩童不宜的嗯呀声,春意浓浓。
然后,烛光和宵明扯起笑靥,蹑手蹑脚地踱到门边,这回换左耳贴上木门。
再来,听到一半,还不忘换只耳朵再听。
结果,一道穿透门扉的气芒将两人给轰出了小小屋舍,并赏他们恢复成龟孙原形的薄惩。
最后,一只背壳先着地的小巧乌龟可怜兮兮地一圈圈旋转旋转再旋转,转得一具龟身里的两道灵魂昏天暗地,无力翻身。
屋内传来玄武不改温和的叮咛声。
“非礼,勿听。”
番外篇
我带你回家——烛光篇
很黑,伸手不见指的黑暗。
很冷,冰天冻雪地的阴冷。
黄泉,地府。
无论人类、禽兽、牲畜、精妖,最终,总得回归这处混沌。
好不容易才泅过忘却之河,那条阻隔阴阳两界的分野。
脚下所踏着的,是虚渺黑烟;头上所顶着的,是浓荫迷雾。
沾得一身水湿的衣,教阵阵阴风给吹得透骨,与数抹半透明的亡魂擦身而过之际,烛光打了好些个哆嗦。
靠着玄武的元灵珠所护,烛光避过了许多鬼差,这些等级低下的鬼徒鬼孙还算轻易打发,只求牛头马面、黑白无常全因勾魂事务过于繁忙而无暇留心他这只擅闯阴曹的小乌龟。
诡异曲折的幽冥闱路,不见任何路标指引,要在茫茫如海的黄泉中找到宵明谈何容易?况且是对一只专长为“迷路”的龟?
十八层地府,层层围绕、层层交错,其中几殿看似海面倒影,实则存于斯地;有几殿悬于半空,实则却仅是幻象,真真假假,虚实难办。
无止无尽的苍凉冥路,是每缕幽魂唯一的前行方向,好似有着无声的牵引,渡众魂魄而来。
烛光知道自己走了好长好长的路,四周景物时而阗暗,时而鬼哭神号,时而赤腥艳红,但他仍对自己所处的正确位置毫无头绪。
啧!要是有个人能问问路就好!烛光在心底发出轻怨。
“好呀,你问。”
陡然,一道轻柔含笑的嗓音劈进烛光耳内,震得他忙不迭四下环视。
“谁?!”
晕红的诡月之下,华光映照出一抹交错在无彩琉璃及纯白色泽间的身影,逐渐成形……
“在地府里,除了鬼之外,你还以为能看到什么?”那半透明的男人笑着回道。
“你是亡魂?”烛光瞧瞧他,总觉这男人不像前头那些擦身而过的幽魂一般面无表情、目光空洞,或布满微微怨怼、不甘、不舍,眷恋着人世间种种,反倒相当怡然自得。
男人没点头或摇头,只浅浅地镶着唇边一抹笑。
“你方才不是说,想问路?”他提醒着烛光。
“这个鬼地方,你熟吗?”见这抹男魂应无恶意,烛光直接问了。
“再熟也不过。”
“太好了!那你知道亡魂都被囚在哪层地府里吗?”
“依各亡魂在世时所积下之因果,是善是恶是赏是罚自然有所不同,所以所囚的府层也回异。小兄弟,你要找的是何人?兴许我能助你。”
烛光瞟给他怀疑一眼,那抹男魂不以为意,好似笑容是硬生生挂在脸上的面具,面对烛光的目光,连眉头也不曾挑一下。
“我要找一只玄武龟精。”哼哼,他就不信这男魂有恁大本事。
“近日往生的龟精少之又少,名列玄武族系的更是稀罕,若我没记错……应当只有一个男孩,凡俗之名为‘宵明’。”男魂犹似在背诵文章般顺溜地叙述。
烛光一听,急忙嚷道:“是他是他,我就是要找他!他现在在哪里?被囚在哪层?有没有吃苦受罪上刀山下油锅睡钉床躺烙铁——”
“他在你眼中的罪行如此之多?非得受尽苦难?”男魂笑问。
“当然不是!”他只是一时心慌,口不择言,“他到底在哪?”
“精怪之魂魄与凡俗人不同,即使往生仍存着数分法力,在尚未净化完全之前,他们将被囚压在第七殿泰山王所执掌的憔山之下,直至轮回之日。”男魂指着身后一处看似千万里之外的远远峰影,“不过,你何故寻他?”
“当然是带他回去!”
男魂未曾敛笑,只停顿片刻,“想由阴界带回亡灵,岂是容易之事?若失败,赔上自己一条宝贵生命;若成事,你以为自己与他能逃过鬼差缉捕?”他简略分析两种下场。
“鬼差不好惹,我们玄武族也非省油的灯!”烛光拨开男魂,手掌却穿透那具烟茫身子,他不加理会便要施法往憔山而去。
男魂如风般扫到烛光面前,挡下了他。
“你做什么?!想打架吗?”烛光摆开架式。
“我不会和一个拥有玄武尊者元灵珠的人交手,也绝非想招惹事端,只想……助你一臂之力。”男魂戏了烛光一眼,“你若不想引来更多鬼魅,就收起你的法术,随我来。”
“我怎么知道你是善意或心有他思?”烛光竖起防备。这男魂不简单,竟然在短短交谈中摸清了他的底细,就连他隐藏在身躯里的元灵珠也瞧得透彻。
“你没有选择,只有信我一途。我助你,你能在眨眼之间抵达憔山;我不助你,即使你法力再强再高,驰骋数万年,仍望山莫及。”
“你助我,对你又有什么好处?”
“说实话,没有。”
“那你——”
“就当我是抹善良的鬼魂,无所贪求的想帮助你,仅此而已。”
“普通鬼魂能如此清楚知道亡魂所囚之地?还能助我到憔山?”那也太匪夷所思了点。
男魂仅是逸出数声轻笑。
“好,反正我似乎没有退路,你带路。”倘若这男魂胆敢骗他,他就轰得他魂飞魄散!
“路”字甫脱口,烛光还不小心眨了两下眼,身处的景物却已全然改变,原先的石柱石林烟消云散,从头到尾都回荡在耳畔的尖细鬼嚷也全数静默,这里,安静得连呼吸声都如雷贯耳,背后是一片高耸得难见终点的黑色石壁。
“这……这是怎么回事?”
“我说过,眨眼瞬间,我就能带你来到憔山。进来吧。”男魂率先穿透黑色石壁,烛光急急跟上。
石壁之内,是水乡泽国,男魂漂浮在水面之上,毫无心理准备的烛光却一头摔进了赤黑水里,所幸对他而言,泅水是家常便饭,这一大池的黑水还溺不死他。
“当心别饮下那水,这里是忘却之河的源头,每饮下一口,便会淡忘俗世之情。”
闻言,烛光飞跃上半空之中,呸呸呸地呸出满嘴的黑水。“你干啥不早说?”
“现在说也不晚。”
男魂领着他,飞了半晌。烛光好奇地左右搜视,发觉每在赤黑水边皆蜷坐着一道身形,低压的头深深埋在双膝间,没有痛苦哀号和炼狱酷刑……这里,静得让人毛骨悚然。
飞在前头的男魂停下脚步,分神的烛光未曾留心,一头撞上男魂背脊,抚额痛叫数声,粗鲁的嘀咕也毫不客气轰出双唇。
“你要找的男孩,在那。”
随着男魂的指示,烛光瞧见一抹与沿路飞来所见同样姿势的身影,瞧不清五官容貌,披头散发……
“宵明?”烛光不确定地唤,脚下步伐略略停顿。
那身影毫无动静。
“宵明。”烛光加大了呼唤声。
“恐怕他对这俗世之名已不带任何情感眷恋。”男魂道。
“什么意思?!”
“憔山之内的精兽亡魂,无论饥渴与否,只有忘却河的河水能填腹,饮了,便忘俗世众情;不饮,便难忍喉间炙热,而他……”
“他饮了那该死的水?!”烛光吼出男魂未出口的话,箭步上前,揪住宵明的肩胛,使劲拉扯,“你吐出来!快将水给吐出来——”随着身躯的强烈晃荡,那张始终被散发所掩盖的面容,一寸一寸地呈现在烛光面前。
那是他再熟悉不过的容颜,属于宵明的模样……
不同的是,那张脸上,没有丝毫血色。
不同的是,那双眼瞳,没有丝毫熟稔,用着最陌生、最无神的目光回视着他。
不同的是,那张嘴边,没有宵明生前最爱笑的扬弧。
烛光一松手,宵明又不发一语地蜷回原位。
“这鬼地方待不得了!我带你走!只要一回到咱们老家,你一定会原原本本地全给想了起来!我不许你变成这副鬼样子!”烛光再拉起他的手,却发觉宵明的重量变得好沉好重,“为、为什么拉不动?!方才明明——”
“这里的亡魂不上手链脚链,原因就在只要他们离地一分,加诸在他们身上的重量便达百倍,肩负着整座憔山的重量,你说他重是不重?”男魂为烛光解惑,虽然语调中不带任何调侃,但浅浅的笑意仍让人倍感刺耳。
“我要带他走!”
“当然可以。”男魂要玩的手掌一挥,水面上兴起一阵波澜。
忘却之水,忘情之水,天下万物有谁能抗它的忘情封咒?情若能忘,自是不再眷恋,没有了眷恋,又岂来不舍?
男魂薄美的唇线微启,“只要他愿意开口与你一块回去的话。”
“宵明……”烛光缓缓蹲跪在他面前,“同我一块回去吧。”
宵明连抬头也不曾。
“当年,若不是你将我从鱼嘴中救下,现下蜷缩在这里的人,是我;那时,若不是你为我挡下玄武大人的剑势,现下在这里受罪的人,也该是我!”烛光自言自语,“我绝不准许你独自在此,也绝不准许你独自弃下我!”
烛光牙一咬,拉着宵明硬要将他驮负在背上,奈何宵明的重量犹似巨岩,别说驮负了,他连要拉起宵明都困难重重。
男魂仅是静立一旁,看着失败的烛光一次又一次地背负着宵明,强撑起身子的狼狈模样。
背了又摔、摔了又背,好不容易拖行了数寸,烛光已气喘如牛,双膝上布满了磨破皮而沁红的血迹,湿背上所负载的宵明却因离地数分而变得更加吃重。
“你总是爱多管闲事……明明可以用不着死的,你偏偏就爱挡在我面前!何罗鱼要吃我时也是、小艳妖要砍我时也是、玄武大人要劈了我时也是……你就不能自私一点吗?!就算你没来得及挡在我面前,我就这样被砍成十块八块的,我也不会埋怨你呀!”烛光喘了几口气,“你死了倒好……一了百了,在这里等轮回等投胎,饮下该死的忘却之水,理所当然地把一切都忘得干净,最后把满满的自责内疚和不舍全留给我!”他额上的汗水滑落眼底,再淌流到颊上时,已分办不清是汗是泪。
“你驮负着他,还来不及走出石壁,他的重量便会压碎你。”男魂在烛光身后提醒。烛光每走一步,脚下的土便沉陷数寸,不出五步,宵明身躯上的咒封会让宵明变成数百座憔山般的重量,到时只怕烛光会化成一摊尸泥。
烛光坑若未闻,即使身躯已经弯得几乎要折断,喘息的嘴仍不住地埋怨宵明,“下回我也要让你尝尝我挡在你身前,教你眼睁睁看我被人砍得不成龟形的感受!你老是说兄弟、兄弟,兄弟就该蠢到像你这样吗?就该如此牺牲奉献冯……若是这样,等我把你背回去后,你看我还要不要认你这混蛋当兄弟?!”他越骂越火,越火就越有精神,让他硬迈了好几步。
好重……他的腰骨好似要被压断了……
“我挡在你面前,是心甘情愿的……”陡地,沙哑的声音,小小的、细细的,好似每字每句都是艰涩难开口却又坚定不移。
不仅烛光愣住,连身后那抹男魂都难掩惊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