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虎啸 page 10 作者:决明

  “你们都聊些什么?”

  “聊你。”

  即使宽心说了好多拉拉杂杂的事情,但她的耳朵自动只接收关于“霍虓”的话题,其余都是右耳进,左耳出。

  “喔?”

  “她说你在进奏院当差已经好些年,可从没升职过。”

  霍虓干笑数声,不答腔。

  “因为你老是在拥有升职机会前犯下一两件说大不大、说小不小的过错。”啸儿瞟了他一眼,“她说你……像是故意的。”

  “我的确是呀。”霍虓选择了实话实说,“你知道我是几年前当上邸吏的吗?”

  “不知道。”

  “五十年前。”

  “啥?!”她瞠着眸,看着眼前兀自笑得开心的霍虓,“五十年前!那依人类算来,你岂不该是个七十多岁的……”

  “是呀,所以我现在的皮相怎么能见人?”不然她以为他何必舍弃繁城而窝到半山腰来隐居?霍虓续道:“幸好我那份进奏院的差事可以在自家书房完成,而其余需要露脸的事向来都是东野去处理,东野虽是我十年前才熟识的朋友,但我们在处理公务时的默契远远胜过五十年来我的任何一名从事。”

  “其他人……”

  “同僚也可怜我是个七句高龄又昏庸迷糊的‘老人’,所以不会太为难我。”他补上这句。

  朝廷方面清一色以为——他,霍虓,只是个风烛残年的老官吏。

  “我若不偶尔犯犯错,每升职一品,我就得亲自去拜见知县或太常,岂不露馅?”他朝她眨眨眼,“偷偷告诉你,我当上邸吏那年,正逢咱们这个皇帝登基,算算他今年也六十来岁了吧。”

  “这……万一你的秘密被发现……”

  霍虓双肩一耸,“你多虑了,我的官职小到入不了众人的眼。”

  这也是他十数年前舍弃了九卿之职,甘心窝在进奏院当个邸吏的原因。

  霍虓话锋一转,“来,告诉我,宽心还向你挖了我哪些糗事?”

  “听她说……你好像打算在她满十八岁后便要将她赶出霍家?”啸儿记得两天前曾听宽心如此嘟喽。

  “不是赶出霍家,而是为她安排未来的生活,嫁人也好,自立家户也罢。”

  “为什么?我以为你和她及东、东……”

  “东野。”他知道啸儿记不起孟东野的名字。

  “对,就是他。我以为你们三个人就像家人一样。”

  像家人一样……

  霍虓笑意不变,黑眸沉淀了难解的深沉。

  “是像家人,但前提是他们并不了解我的真实身分。想想,相识十年的我是这副模样,二十年不变、三十年、四十年……他们不会起疑心吗?”他以叹息般的语调轻吐,“我们虽非拥有无尽寿命的虎精,但我们身上的岁月流逝的速度太慢,慢到足以目睹他们的生老病死,人类的寿命太短太短,像是一颗石子激起的涟漪,转眼即逝。既然如此,我只能选择在他们产生怀疑之前,让自己退出他们的生命之中。”

  “那、那宽心怎么办?”

  “东野会照料她,毋需我忧心。”霍虓早有安排。

  啸儿静默,澄黄的眸动也不动地望着含笑的他。

  那霍虓怎么办?

  宽心及孟东野会彼此照料、彼此依靠,而霍虓呢?

  他会再遇上新的人类,成为他们的朋友,然后又以相似的方法,退出他们的生活之中。这样的历程说来简单,一旦要做,却又怅然得令人难过……

  若她没来得及介入他的生命,霍虓就要孤孤单单一个人了……

  “幸好我遇上了你。”啸儿环紧了交叠在他腰间的柔荑,螓首埋在厚实胸膛上,感激地低喃。

  幸好在霍虓还不孤单之前就遇上了他。

  幸好没有让霍虓独饮寂寞之苦。

  啸儿细若蚊蚋的呢喃,霍虓只字末漏。

  实际上从遇到霍文初开始,直到与孟东野、宽心共处之时,总共也相差数百年之久,在这段漫长的生命旅途里,他经历了改朝换代的迭起兴衰,经历了与其他人类相识的机会,也经历了许多友人的老死,他无法否定……他曾经孤单过。

  那种孤单是毫无痛觉的,不觉得自己失去了什么,更无从明白自己又曾得到些什么。

  只要不去想、不去在意,那种孤单事实上很容易就被他忽略。

  一旦忽略了,也不会有失落或遗憾,甚至……没有任何感觉。

  是了,霍虓许久之前就发现了,自己是个即将失去感觉的虎精,明明知道每种情绪该有的反应,但他几乎感受不到喜怒哀乐……或许打从百年前,霍文初将电紫剑送入他体内之际,那柄名为蚀心的妖剑不仅蚀掉了他的部分兽性,连同他的感觉也蚀得干干净净。

  而今,失去的部分感觉好像又回来了……

  有人会为了他的孤单而难过,会为了他尚未面临孤单而庆幸……

  有丝暖暖的莫名情绪在他心口汩涌。

  幸好我遇上了你。她是这么说的吧?

  不,应该是他说:幸好我遇上了你。

  幸好。

  “啸儿,如果说我的出现是助你远离孤单,倒不如说我的出现,是为寻求你的相伴。”追风奔驰的速度未缓,霍虓的声音也因而变得有些缥缈。

  她知道,因为他与她,都是害怕孤单的虎。

  “你若不介意我的任性,请容我直言……”霍虓拨开隔阻在两人之间的白雾薄纱,黑眸直视她的眼,“陪着我,直到你厌烦为止。”

  若可以,直到……他摆脱这一世的漫漫长寿。

  “好。”没有考虑,没有迟疑,因为这也是啸儿衷心所希冀。

  霍虓合上黑眸,久久才压下满心紊乱的雀跃,轻声说着:“谢谢。”

  “不客气。”

  两唇缓缓相贴,在彼此身上寻找自己失落的部分,也想更确定自己对于彼此而言都是必要的存在。

  第九章

  沾发而不湿衣的薄雨缓降,犹如袅袅白雾。

  眼前的一切,都是朦胧。

  啸儿支着颐,静静坐在房外的栏杆上。

  远远的,宽心捧着一束翠玉荷叶缓缓走来,直到离啸儿五步左右之距,停下了莲步。

  “小姐,我要靠过去罗。”虽然早早就瞧见啸儿投来的视线,她仍一板一眼地提醒啸儿。

  “嗯。你去摘荷叶?”

  宽心是头一个让啸儿不害怕的“人”——霍虓除外,他不是人——因为宽心散发出来的气息是绝对的纯净天真,不带任何威胁。

  “对呀,我想做些荷叶饭,要不,做只荷叶鸡也可以。少爷挺喜欢这两道膳食。”顺便再替东边来的野人熬锅荷叶粥吧,她记得他上回尝过,赞不绝口呢。

  啸儿陡然轻“啊”了声。她怎么从没想到她能为霍虓做些什么呢?填饱霍虓的肚子应该是最好的方式了!好笨的她呵。

  “我、我可不可以跟你一块去厨房,做荷叶饭?”

  “小姐你?”

  啸儿忙点头。

  宽心偏着头想了想,憨憨一笑,“好呀。”

  两个女人一前一后走进厨房,宽心开始切起种种配料,俐落的刀功看得啸儿目瞪口呆。

  宽心……怎么不会切到手呀?明明就瞧见刀刀在她细白的食指间起起落落,却没有看到血肉横飞的惨状,只有一条条匀称等长的冬菇丝逐渐成形。

  “你好厉害……”

  听到啸儿的夸奖,宽心有些不好意思地红了双颊,“没有啦,因为我常常煮,所以就很习惯了呀。小姐若想帮宽心,可以先挑简单的工作做。”

  结果,啸儿唯一帮得上忙的,只有清洗荷叶。

  “好了,接下来炒料,先炒鸡肉,再来是虾米、冬菇……”宽心一项项将材料放妥。

  “不能先放冬菇吗?”啸儿瞧见宽心特意先略过放在眼前的冬菇,反倒伸长手去拿虾米时,好奇地发问。

  宽心愣了愣,“因为我从开始学这道菜时就是这个顺序,没变过。”

  她从不曾想过这样的顺序一旦打乱,烹煮出来的菜肴会不会变了个味儿。

  “那就试试先放冬菇。”啸儿顺手将冬菇丝倒进锅里。

  “啊!可、可是……”宽心慌了手脚。

  “再尝尝味儿有没有不好吃?”啸儿也对自己鲁莽的行动感到反省,她这个不会做菜的虎精竟然还敢指正别人!

  宽心苦着小脸,脑中认定的“基本步骤”被啸儿一弄混,她当下失了主意,只能在啸儿的无声鼓励中小尝了锅里的配料一口。

  “一、一样耶……”瞳铃眼儿睁大。

  啸儿松了口气。

  “原来……先放冬菇和先放虾米,炒起来的味道是一样的。”宽心小巧的脸蛋上漾着新奇的笑靥,像是发觉了天大的趣事一般。

  “所以不用事事都死板地认定要先做什么、后做什么的,是不?”啸儿被宽心的喜悦感染,“接着呢?”

  “接着……”

  宽心发愣了好久好久,久到锅里的炒料开始褪了鲜美色泽,脑中空白一片的她才渐渐回神。

  “我忘了,不过——”肩儿一耸,她将所有配料及洗净的米饭全搅和在一块,“没关系的,全下了。”

  XX  XX   XX

  窗外大雨倾泄,饭厅之内却是反常的静谧。

  轰隆——

  呀,有雷声!不下不,那道声音,像是劈进两个男人脑门中的“青天霹雳”,余响阵阵。

  饭桌上有着十数道佳肴,一如以往。

  饭桌旁的宽心正笑咪咪地为众人添饭,一如以往。

  饭桌边的啸儿有些笨拙地应付着不听话的竹箸,一如以往。

  然而……

  荷叶鸡里缺了只鸡,反常。

  糖醋排骨里少了排骨,多了几块颇似木炭的玩意儿,反常。

  翠玉白菜里的白菜炒成了“黄”菜,反常。

  更别提宽心递上来的荷叶饭里那一颗颗生的白米粒了。

  “宽心,你身子不舒服吗?”霍虓率先打破沉默。

  过去,宽心只有在病迷糊时才会弄错料理的顺序,也才会端出一盘盘有失水准的菜色。

  “没有,宽心很好,谢谢少爷关心。”

  “有事,绝对有事。”孟东野凑到霍虓耳边嘀咕。

  孟东野的嘟喽并未传入宽心耳内,她仍喜孜孜地为众人布菜。

  “今天在做荷叶鸡时我改了步骤,结果等荷叶蒸熟了,却忘了鸡还搁在砧板上。”她吐吐粉舌,“不过味儿没变,只是少放了只鸡。”

  改了步骤?!霍虓及孟东野愕然相视。

  “大伙别客气,快吃。”

  “你怎么会突发奇想地改了向来的习惯?”孟东野在宽心挟来一块黑不隆咚的“木炭”时,小心翼翼地藏起嫌恶的眼神。

  “是今天小姐在厨房帮忙时,教我要‘随心所欲’,挺有趣的呢,是不,小姐?”

  三道视线全落在单手握着箸,努力想戳起“木炭”排骨的啸儿身上。

  “啸儿,是你教宽心的?”霍虓挟了些青菜到她碗里。

  “我、我只是……只是告诉她,试试看不按部就班的结果……”

  “‘结果’就是桌上这些菜肴。”孟东野咕哝。看来今儿个甭想吃饱了,就算吃得饱,恐怕也得上茅房拉个过瘾。

  “东野,对宽心而言,这是好事。”霍虓为啸儿说话。

  他明白孟东野必是因为他数年来都无法改变宽心根深柢固的惯性,而啸儿却三言两语就有此进展,所以感到嫉妒。

  “我当然知道是好事……”孟东野不情不愿地小声接话。

  既然知道,还不鼓励她?呆头鹅!

  霍虓的眼神传达出此番讯息,盂东野乖乖接收。

  “宽心煮的菜无论步骤怎么改,还是一样好吃。”口是心非、睁眼说瞎话,就是他现今的写照。

  宽心笑得更乐了。

  “啸儿,也谢谢你。”霍虓同她说道。

  “谢我什么?”

  “谢你在无心之间,做了一件我和东野都办不到的事。”他笑笑地抹去啸儿使劲戳排骨而飞溅到粉颊上的汤汁。

  “对了对了,少爷,虽然下午我得擦完整座府邸的桌柜窗椅和洒扫大厅,不过在这之前,我可不可以带着小姐到城里去采买杏仁、榛穰、松子、菱角米?虽然时节还不到,但我想做腊八粥给小姐尝尝。”宽心娇甜的嗓音又响起。

  “你想去?”霍虓颇惊讶地看着啸儿,他以为她会相当排斥跨进人潮汹涌的热闹城镇。

  “我可以吗?”她嗫嚅地问。

  霍虓笑咧了嘴,“当然可以。不过就你们两个姑娘上街,我不放心,要不,等我拟好明日的报状,我随你们一块去。”

  “不用了,难道你还怕有人敢欺负我吗?”啸儿朝霍虓露出小尖牙,暗指着她可是本性凶恶的虎儿呢。

  霍虓失声而笑,也不再坚持。

  “好,就让你们两姑娘自个儿去玩,不过人心险恶,要多加小心。”他自怀里掏出钱袋,递给啸儿,“若在镇上瞧见什么好玩、好吃的玩意儿,就买下来。申时之前一定得回府来,否则我和东野就会去揪回你们,听到了没?”

  “听到了。”啸儿柔顺颔首。

  “好好去玩吧。”

  在霍虓首肯下,午膳过后,啸儿便与宽心一同前住城镇。

  虽是蒙蒙细雨,无损街道上人来人往的繁华热闹。

  啸儿有些不习惯,她从没想过自己有朝一日会穿梭在人潮之中,与人类比肩而行;也有些新奇,看着人群似忙碌似悠闲,笑着嚷苦,每张睑孔都挂着和善的模样,与她数百年来曾见过的人类有云泥之别,也……

  与记忆中那一张张朝她踯石块的狰狞面孔不同。

  “小姐,你说咱们再买些乳糕回去,好不好?”

  啸儿蓦然由自己的思绪中回到现实,才发现宽心已经采买完杏仁,右手勾着她,站在卖糕点的小铺前。

  啸儿愣愣地回道:“噢。”

  “我还要糖糕和肉丝糕。”

  糕铺的年轻伙计忙着打包宽心指名的糕点时,不忘瞥向啸儿。

  “这位姑娘不是本地人吧?”

  啸儿轻怔。他……他看出什么了吗?

  “虽然你的发上掩了黑纱,不过还是能看出偏黄的发色,还有你的眸子也跟咱们不一样。”年轻伙计将糕点递给宽心,收下碎银。“咱们这镇上时常有些外头来的人,发色有红有灰的,更别提那七彩眼珠子。哎呀呀,我没有恶意。”他瞧见啸儿大退一步,忙不迭地解释,“你别恼,我只是觉得姑娘长得很漂亮,想与你多聊聊,我不是坏人噢。”

  说着,他还很谄媚地递给啸儿一块甜糕。

  啸儿硬是不肯再靠近糕铺半步,防备的眼光,半分也不移。

  “你调戏我家小姐,下回不跟你买糕了。”宽心气嘟嘟地拉着啸儿就走。

  “都说了我不是坏人嘛,我只是长得像了点——”年轻伙计的哀号声在她们背后回荡。

  “这种人最讨厌了,先是搭讪,夸你漂亮,接着就是问你闺名,再来就是家住哪儿、许人了没,偶尔再塞些食物讨你欢心。”宽心一副很明了的模样。

  “这也是他们的‘步骤’吗?”

  “没错。”宽心皱皱俏鼻,认真的模样让啸儿不由得一笑。

  两人买妥纸条上所记载要买的物品,也额外买了好些妇女珠花及慰劳霍虓他们的小点心,啸儿还在一个香包铺看中了虎形香包,在宽心哭丧着脸及不赞同的目光下将虎形香包戴在自个儿脖子上,不过她也另外为宽心挑了个角黍模样的讨喜香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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