螭儿知道焚羲必定是想起了被缚在锁仙石壁中的漫漫岁月。在她以为自己孤独了千年的同时,焚羲又何尝比她过得好?在锁仙石壁及佛印封咒的交相折腾下,他恐怕受尽凡人所无法体会的苦楚吧?
“对不起……”千年以来,她欠他一句道歉。
“为什么道歉?”
“害你不好受的人,是我;让你尝尽千年孤寂的人,是我。”她轻喘着,每说一个字便牵动喉间伤口,但她仍努力说完话。
焚羲原本有能力逃过被击散元神、禁锢千年的命运,却因为她自以为是的蠢举,而落得今日下场。
“我所尝尽的孤寂,不只千年。”
带笑的唇角轻轻一扬,仿佛淡淡陈述着别人的事迹,更像无心论及天气晴朗的随口闲话。
螭儿因他苍茫的嗓音而微怔,不解的银眸在他脸庞上游移,盼能看穿他的心思,许久,仍是徒劳无功。
他那句话是什么意思?不只千年的孤寂?
银眸缓缓垂下。他的话与他的人一样难以理解……千年前如此,千年后仍未曾改变。
“告诉我,当年那群老家伙将剑封在你身体里是他们强迫你,抑或你自愿?”长指梳理着她的发,拂过她的唇办。
“都有。”
“你为什么愿意?”他在乎的是她的自愿。
螭儿倦累地闭起眼眸,乖乖应话,“因为,为了辟邪,你会回来。即使你不愿见我,为了辟邪,你便会。”
她好怕他即使挣脱了缚神禁锢却不肯再见她一面,她怕他以全然陌路的方式来惩罚她的背叛,这比当面怒斥她更教她难以承受。
但她也知道,焚羲可以不要她,但他绝舍不下辟邪神剑,若她能在辟邪烈焰贯体下咬牙忍过了,终有一日,焚羲会为了辟邪剑而来:终有一日,她便能与他相逢。
结果,她真盼到了他,就算她也清楚,他的目的只为取剑。
深沉的黑眸闪了闪。
“痴儿。”好傻,真的好傻。倘若他千万年后都无法离开锁仙石壁,她亦得跟着忍受千万年焚身蚀心之苦,即使他脱离了石壁禁缚,取出了辟邪剑,她仍避不了身躯上的伤害,两者结果无论如何,她都是最大的牺牲品。
钳着她的臂膀抱得更紧,又喃喃喊著“痴儿”,一遍一遍,连他自身都分不清他低唤的,是她的名,还是她的憨傻。
螭儿,痴儿……是他教会她情爱,又让她识得情愁,最后又惹她饱受情痴所苦。
“你还记得……那只蝶吗?”螭儿问得突然。
“蝶?”焚羲皱眉反问:“什么蝶?”
“好些年前,那只在你指尖,拧成虫液的……断翼蝶儿。”螭儿知道他压根没将此事挂在心上,而她却反常地牢记。
焚羲随口应诺,实际上记忆里却挖出不这段陈年往事。
“我最近,常常梦见,我变成了那只……断翼蝶儿。”螭儿嗓音越来越浅,越来越无力,“你同我说,我犯了个错,我不该,出现在那里,不该——”
“那只是个梦。”焚羲轻轻打断她的话,不爱听她清淡口吻所陈述的梦境。
“但是,成真了……”她深埋在他肩窝,以唇形无语说出这五字。
风扬起,叶缓落,她的声音破碎其间,成为唯一的无声静默。
十步之外,化蛇慌慌乱乱地闯进,却被焚羲的法术给隔离在外,连她的嚷嚷也传不进去。
化蛇不停拍打着空气中无形的隔墙,里头的两人仍未发觉外头有只气喘吁吁的可怜小蛇妖。
“救命呀!螭儿姊!轩辕主子,救人……不,救蛇呀!”小手在空气中拍得通红,“快让我躲进去!我要被人欺负了!螭——”
“看你还能逃到何处。”
冷到极点的嗓音在化蛇背后响起,她猛回首,正对上浑身水湿的黑龙。
看他一张老大不爽被瞧见出浴的臭脸,化蛇就知道自己碰上大麻烦了!
但那座湖又不是臭黑龙用法术轰出来的,任谁都有权利到湖边去散步、喝水兼洗澡吧?她只不过是倒楣了点,正巧遇见他化为原形,恢复成一条巨无霸的黑色龙躯,导致含在嘴里的一口水因过度惊吓而狂喷,谁教臭黑龙此时又正巧破水而出,所以那口洗澡水好死不死的充当了他的洗脸水……
呜,她又不是故意的!她只承认当喷到他的脸时,她的确是有点爽啦!
化蛇被黑龙逼到无路可退,娇小的身子诡异地被无形法力给阻隔在半空中。
“我又不是想偷看你沭浴才到湖边去的!”化蛇连忙为自己辩解。
你美的咧!不就是一条龙在水里游过来游过去的吗?说穿了只不过比千年巨蟒来得长些、来得壮些、来得大尾些,谁稀罕!这是化蛇心底真正的小人嘀咕。
黑龙脸上的神情未变,瞅着她。
化蛇赶忙补说些谄媚的甜言蜜语,手脚并用地比画着夸张的动作,“不过,这不小心瞄到的一眼,让我这条小蛇妖大开眼界,对黑龙大人您的敬仰有如滔滔江水,连绵到天涯海角,让我在有生之年可以见到您的龙威,您的龙鳞闪闪发光,犹如上好的宝石:您的龙须刚毅有型,自然的弧度完美到无法用笔墨来形容;您的龙眼……我说的是眼睛,不是吃的那种,”她及时纠正,“您的龙眼明亮如星辰,闪闪发光;您的龙爪看起来抓人会很痛——”她粉舌一吐,“正巧符合您刚猛的威名。”
狗腿完毕,化蛇顺便数数自己的句数,满意地朝千句迈进。
“你再耍嘛。”他的唇角算是相当给面子地撇了撇。
“耍什么?”
“耍弄你蛇脑里所承载的白痴。”
化蛇笑脸一怔,转为颤抖抽搐。
此时此刻,她痛恨起自己身为无毒的蛇类,就算扑上去咬他几口也无关痛痒。两人化为人形已经差距颇大,光身材的壮硕及个头的高矮,她已经吃了大亏,更别提两人各自恢复原形后,她娇小的蛇身连他龙须的一半都不到!
化蛇扁着委屈的嘴儿,气得不想再同他多说一句话,转身就要走。
黑龙可不轻易放过她,两指挟紧她颈后衣领,将她拎回面前。
“你到底要做什么啦?!好嘛,我承认我去偷看你净身,怎样?!”哼,有胆就咬她呀!
他就是在等她这句话。
“不想怎样,礼尚往来。”
“什么意思?”
“你偷瞧我沭浴一回,就得还我一次。”
“等……你的意思是?!”还、还他一次?!
“去沭浴吧。”白森森的龙牙一咧,“我等着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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结果,黑龙傲然地环着两条肌理分明的壮臂,站在岸上看着恢复成小蛇模样的化蛇在水里一圈圈地泅游着,直到她旋得昏头转向、直到她快脱了一层蛇皮,他才恩准地赦她离开水面。
害化蛇现在一看到水就想吐!
幸好他们离开了暂憩的湖边,今夜找了家客栈落脚,让化蛇可以不用再瞄见那整池的湖水。
“螭儿姊,轩辕主子吩咐厨子帮你熬了碗鸡汤……呃……”化蛇差点又因那汤汤水水的补品而干呕,她的视线忙避开碗里所装的汤,“我扶你起来。”
“你,怎么了?”螭儿看着化蛇惨白的小脸。
“只是还有点头晕——唔,螭儿姊,打个商量,你自己拎着鸡汤,等你喝完了我再收拾空碗,好不好?”化蛇紧闭着眼,伸长了手臂,将碗递到螭儿面前。
“嗯。”螭儿试着要举起手,仿佛将全身力量都集中在右手间,但它就是不听使唤,只有十指因不断使力而轻颤。
久等不到任何承接的举动,化蛇睁开右眼眼缝,只见到螭儿全心全意地望着搁在衣裙上的右手。
“螭儿姊?”
“我,举不起手。”
“啊?”
“我的手,连动也无法动。”螭儿自嘲一笑。
螭儿姊身体所受的伤真这么严重?化蛇暗愕。
“螭儿姊……你究竟是受了什么伤?为什么会把你折腾成这……半死不活的模样?轩辕主子没办法治好你吗?”
“轩辕是灭世之神,并不是救苦救难的神只。”朱雀的声音介入两人之间,直接接过化蛇手里捧着的热汤,“我来喂她,你去将自己喂饱点。”她驱赶着化蛇。
“我方才才吃了半只鸡,怎么又要吃?”喂猪也不是这种喂法。
“我的目的就是要你吃肥点,如此一来,我以后吃你时也会比较满足,听懂了没?懂了就滚出去。”
冷艳的凤眼瞥来算计的目光,吓得化蛇头皮发麻。
见化蛇仍待在原地,朱雀又道:“怎么?还是你现在就想让我塞塞牙缝?”她作势拧拧化蛇的手臂,“瘦是瘦了点,但也算有肉,那我就甭客气——”
化蛇尖叫一声,转身逃窜,逃命速度快的令人咋舌。
朱雀擞撇唇角,坐在床沿,甩调羹舀起热汤缓缓递到螭儿唇边。
“我是朱雀,虽然咱们共处一段时日,算算这还是头一回与你单独说话。”
“嗯。”螭儿吮尽调羹里的鸡汤,“谢谢。”
“难得独处机会,我也就不拐弯抹角了。”朱雀打量她的眸光丝毫不如手边举动来得和善,“你应该很清楚自己身体的伤,那因辟邪剑而导致的伤口除非药师如来,谁也无法治愈,即使是轩辕尊者。”
“我知道。”她的身体,她比任何人都清楚……她身躯里的伤无法愈合,那每一寸被剑刀所划出的血口都在体内深处溃烂。
“轩辕尊者不可能为了你去求药师如来,你也该明白,是不?”
螭儿颔首,却不知朱雀这一番话的用意。
“拖着这样痛苦的身躯,要追随上轩辕尊者的步伐,很吃力吧?”她又喂了螭儿几口汤。
“朱雀姑娘,你有话,就直说吧。”
朱雀也乐得顺从,“你在拖累他。一路上走走停停,又得顾及你的身体和伤势,又不能弃你于不顾,你也该知道众仙佛追捕的动作从不曾梢懈——轩辕尊者与黑龙今夜就是去断后,除掉已经尾随咱们数日的神将们,所以他才将你又送到凡人的客栈里隐藏,若非顾忌你,凭轩辕尊者恢复八成以上的法力,他早能杀上天庭,犯得着像现在的狼狈逃避吗?”
螭儿的银瞳眨也不眨地望着朱雀,等待她说出最终的重点。
“我只消一只指头便能除去你这颗绊脚石,除去阻碍轩辕灭世的最大顾忌。”朱雀将见底的汤碗放在桌上。
“那你,为何不动手?”
“因为杀了你并不能助我得到轩辕,反而会失去唯一跟随他的机会,甚至他很可能会为了你而杀我。”朱雀虽然嫉妒,但也不至于蠢到自取灭亡。
螭儿露出浅笑,“我,懂你的意思了。”
“你懂了?”这回惊讶的人换成了朱雀。
螭儿点头。朱雀的言下之意,她当然懂,朱雀就是希望在不弄脏自己双手的前提下,让她自我了断。
螭儿坐靠在床畔,笑意转为清淡。“但现在,即使你给我一柄匕首,我也没力量举刀自刎……”银瞳清灵地凝望着朱雀,“我,连咬断舌头的力量,都没有……”唇办浮现一抹苦笑。
她,求生不易,求死又何尝能如愿?
“你,若能助我,我求之不得;若不能,至少告诉我,我该怎么做?”螭儿软软的嗓音中有着无法忽视的绝望及恳求。
她想寻求解脱的快慰,心灵深处却又强烈不舍得弃下焚羲……
矛盾的念头反覆交织,每每在自私地想贪赖在焚羲身边的同时,虚弱身躯所传来的痛苦却又残酷地提醒着她即将到来的陨落。
朱雀似乎仍不敢置信螭儿会轻易附和,冷艳的俏颜沉沉思索,半晌才娓娓说道:“我有方法,但我不敢保证你的后果。”
银眸弯成月牙笑弧,“你认为,我,还有比现在更差的后果吗?”
朱雀转过身,赤艳的唇一抿,娓娓道出她的方法。
语末,螭儿只是颔首,接下来两人没有再交谈过一句话……
而窗外,飘起迷蒙细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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门扉呀地轻轻推开,焚羲步入房内,黑发上的雨水凝结成珠,沾湿的衣裳透着深色的渍印,他走近床畔,发觉螭儿仍睁着银眸,入神地望着惟幔。
“怎么还醒着?”他褪了湿衣,坐在床沿擦拭着发。
螭儿的目光由帷幔栘到焚羲脸庞,定定地凝望着他。
“你在等我回来?”焚羲佯装惊讶,笑问。
“我在等你。”
焚羲裸着身,无视发间仍湿冷,俯首。“有什么话不能明儿个睡醒再说?非得强打起精神等我?”
“你恨我吗?”良久,螭儿才陡然问道。
“我为什么要恨你?”焚羲察觉到她的反常,长指抚过她沁冷的脸庞,上头残留着哭过,却擦拭不去的湿寒。
“恨我……让你受了苦。”螭儿幽幽道。
“你又胡思乱想了,什么恨不恨,受不受苦的。”
“我又说了,你不爱听的话?”她投以歉然的眼神,但她仍要说:“我想,你是恨我的吧。”
螭儿用的是肯定语气。
焚羲眯起黑眸,隐忍的危险缓缓酝酿。
“有多恨呢?”银瞳飘上屋梁,藉由这样的凝望,如愿地制止了眼眶内泛滥冰泪的倾泄。她自问自答着,“恨到非要眼睁睁,看着我受尽痛苦折磨?恨到不容我怯懦逃避?还是……”眸光盈盈,再回到焚羲身上,“恨到不肯让我,以死解脱?”
“你今天的话,多了点。”清冷而平稳的低沉嗓音打断了她的自言自语。
焚羲脸上神情未改一分一毫,但螭儿就是能轻易发觉隐藏在那薄抿的唇间,风雨欲来的狂势。
这也表示,她将成功地激怒他了。
若你我都无法终结你的生命,那就让轩辕来做吧。
那时朱雀的话又在耳畔轻响。
激怒他,或许,他会慈悲地助你解脱。
螭儿凄然地浅笑。
若能在焚羲双手之中断了气息,她又能再贪求些什么?不了,这一切对她而言,已是最大的奢求。
她收回心思,故意无视焚羲语气中的警告之意,继续道:“那天,我原以为,你在取回辟邪的刹那,会一剑斩断我这……背叛者的颈子,毫不迟疑地,就如同你弑神时的果决……但你没有,是因为,那样的死法太便宜我了,是不?”
“够了。”焚羲喝断她,毋需咆哮仍不减他的威厉。
“还是,怕我弄脏了你的……辟邪剑?”螭儿仍说着,一字一句,缓慢而清晰。
“我说够了!”
“我想,辟邪应该不介意,多杀一条生命,况且……”她苦笑,“我曾是它,千年来的宿主。”
焚羲双手支在她枕畔,黑眸添了分了然。
“你激怒人的技巧,差劲透了。”天真地妄想用三言两语惹怒他,太可笑了!焚羲嘴角一扬,披散的湿发水渍因两人的贴合而滴落她苍白的脸颊,他伸指抹去水珠。“你的反常,其来有自。是谁又在你耳边嚼舌根?化蛇?朱雀?黑龙?抑或是哪个该死的天庭尊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