辟邪剑脱手而出,削断了因风而舞动的枝哑,斩去了企图挑战焚羲理智极限的扰攘。满梢油绿在剑光肆狂下纷纷坠落,一眨眼工夫,无辜老树已整个光秃。
右手向左边一挥,苍穹问的火红剑身急转直下,扫向轰轰奔腾的水幕流泉。
抽刀断水,水更流。
无端迁怒,怒更炽。
撤了对辟邪剑的驾驭,任其笔直地贯入水势腾窜倾泄的岩壁,让泉水冲去剑身益发灼烫的火花。
焚羲烦躁地跃入泉中,整池的泉水也浇熄不掉无明心火,纠结的健臂泅游在汩湟波间,沁骨的温泉仿佛被他的焦躁给沸腾,煨得他一身火红,就算此时他听到整池泉水发出滚沸的声音也绝不会有任何诧异。
扑通——
一颗拳头大小的石子被投进水中,想引人注意。
焚羲先是未曾察觉,直到投进来的石块越来越多、越来越大——最大的那颗足足是一头猛虎的脑袋大小!
“呜……”伴随着扑通声不断的,是又轻又浅的呜咽。
潜入泉心的焚羲听到了嗫嚅的兽鸣,避开阵阵石雨,像条滑溜的鱼儿旋身,破水而出。
熨贴在颊边的水湿黑发滴流着泉水,睫上残留的水珠丝毫影响不了他眺望离他最远的石块上那只想下泉,却又因泉中异常高温而裹足退缩的小小螭兽。她的嘴里还叼着一颗鹅卵石。
细而短的后足触及热泉又忙不迭给烫收了回来,猛吸口气,又试着将后足放入水里,来来回回数十次。
螭儿试了好些回,怎么才短短数日,这温泉的水竟沸腾成滚江?别说下水泅泳,恐怕她一落水就直接给煮熟焖烂了,成了道“水煮螭儿”!
“呜……”求救的目光落在泉中央的傲然神只。为什么他完全感觉不到烫?
焚羲双臂环胸,刻意佯装的冷漠敌不过唇畔上扬的笑弧,明明前一刻他还在恼着她,胸坎的炙焰却在她身影进入眼帘的同时灭尽,他甚至还有好心情调侃手足无措的她。
“我如果耻笑你现在胆小的模样,你会不会要起性子,掉头就走?”他得先问清楚,以防有人恼羞成怒。
螭儿吐掉嘴里叼着的凶器,猛烈地摇苦头。
焚羲得到她的首肯,开始大笑,笑她憨柔的举止,也笑他数日来的躁灼。
他的反应急得岸上的螭儿直跳脚,细长爪子不断指着冒着热气泡泡的泉水,低狺着想说些什么。
焚羲笑声不止,两指轻弹,让螭儿再度化为人形,还附加一套全新的粉色衣衫。
“焚羲!”干哑的喉头甫能说话,便又急又慌地嚷嚷,“水好烫,会煮熟——上来,快!”
“烫?”焚羲总算冷静下来,打量周遭。他身处的温泉已成了沸泉,蒸蒸热气犹似置身在沸腾的鼎镂中,换做寻常人早就一命呜呼了。
黑眸终于瞟见罪魁祸首——那把在水间焚煮清泉的熇熇神剑。
他掌心一翻,吐着青焰的辟邪剑再度融回体内。
衣裳浸了水,拖累了他上岸的步伐,螭儿一副想跳下水将他拉上来的猴急样,无奈又碍于滚水的威胁,只能在巨岩上来回踱步。
“焚羲……”他才上了岸,她便扑上前,小手拚命扬着他又红又烫的肌肤,幼稚地以为这般举动便能降低他肤上奔窜的热气。
“你还有胆回来?”
忙碌的扇形小手一怔,“你……还没消气?”她都多等了五天才敢出现在他眼前,孰料他还是老大不爽。
气,消了,但不满仍在。
“胆敢躲着我,一躲就是五日?!”
“说不想见我的,是你。”她委屈地回道。
“我也附注——今天,而那个‘今天’是数天前的事。”他开始清算罪名。
瞠儿扁扁轻颤的嘴。
“我,没听到‘今天’,只有后头那句,‘我让你心烦’。”害她听得心都揪拧成一团,很疼呢。
一想到自己成为被厌恶的那方,她说什么也提不起勇气再来见他,只能好远好远地偷瞄他,今天若不是见着他跳入沸泉中,心急之下才露了脸,现在她恐旧仍偷偷摸摸地匍匐在草丛中窥视他的一举一动。
银瞳儿悄悄觑向他。
呜,脸上没有笑容,他果然还在气恼她!
她怕他生气时不苟言笑的模样,但她更怕有朝一日他与全天庭仙佛对峙时所要承受的后果!所以她并不后悔日前惹恼焚羲的那番话,可是……
他还要同她生气多久?
十指如麻花不停绞扭,如同她现在的心情,被名为“手足无措”的情绪所扰,搅得她思绪纷乱,随着他的喜怒而起伏不定。
来不及更多的自怨自哀,一条白巾飘落在螭儿头顶,她掀开蔽目白巾,只见焚羲那头黑鸦鸦的湿发垂在她面前。
“擦干。”
被突来的转变搞得有丝迷糊的她轻喔了声,小手拎着白巾赶忙擦拭他发上的滴水。
毛巾搓搓揉揉,小手揉揉搓搓,顺便趁着指尖滑过他发梢时偷偷摸上两把,好重温那腻人的纠缠。
她喜欢他散发飞扬的样子,也喜欢现在像只落水狗般的服帖黑发,喜欢他似有若无的笑,也喜欢他绷着脸——不,这个喜欢只有一点点,最好他永远都别与她闹脾气。
反正她喜欢多面的他。
擦着擦着,微湿的白巾早由指尖滑落,现下流连在他湿发间的,是螭儿的拥抱。
质料极佳的绸衣沦为拭发布巾,因发上无色水墨的印渍渲染而夹缎成花似的精致图纹,她让他枕在肩胛上,气息贴近她的颈项,右指握着衣袖擦拭他脑后湿发,小心翼翼地包拢绺绺发丝,吸去淋淋泉水。
拭干了他的发,却湿了她的衣。
“擦干了吗?”他的声音像在笑,又像恶意调侃,更像忙碌间拨出空闲的咕哝——因为他的唇齿正专注地咬开她的衣襟,畅行无阻地进占白嫩颈项。
“还没。”她还没抱够,非得把这五天的相思给狠狠补回来。
片刻过去。
“擦干了没?”
“还没……”呜,好怀念的拥抱,好怀念的胸膛……
半晌过去。
“干了吗?”三度质疑。
“没有。”
一问一答间,谁也不在乎究竟干的是他的发抑或她的衣裳,反正后者已经被褪离主人身躯,远远地抛去泉中载浮载沉。
紧接着便是一场证明彼此仍牢牢守在身畔的淋漓欢爱,谁也无法分辨这样的纠缠是谁陷得深,谁入了迷,谁对谁眷恋,谁对谁难舍……
如果焚羲不灭天,他们就能一直这样、一直这样下去吧?螭儿伏在他心口,痴迷地看着两人交缠不分彼此的发丝,他嘴里哼着她从没听过的小曲,餍足的眸子慵懒轻合,厚掌在她光裸纤肩上流连。
像现在这样,无牵无挂、无烦无恼,他的世界中有她,而他是她的全部。
只要焚羲,不灭天……
第四章
焚羲不灭天,天却要亡他。
天庭神将兵分五路,驾驰青龙、朱雀、玄武、白虎四灵及各神兽,浩浩荡荡地占据着穹苍,云雾激涌,覆住皓日光辉。
阴影蔽天,笼罩在焚羲及螭儿周身。
“焚羲……”没见过此等阵仗的螭儿瑟缩在焚羲怀里,颤抖的小手揪着他的衣衫。
“终于露出真面目了,我还以为你们能再多撑五百年咧。”焚羲懒懒地盘坐在石岩上,单手支颐地嘲弄着满天神佛。
都忍过了数千年,结果这些神佛的耐心不过比鹅蛋大一些些罢了。
“轩辕,上天虽有好生之德,天帝亦给过你无数次的机会,但你仍冥顽不灵,屡次诛杀天庭尊者,更毫无悔意,今日奉天之命,特来领你受审。”云中君手执洁白拂尘,白衣与脚下翻腾的云烟相融为一,慈善的脸庞不见七情六欲,甚至连说话时都未曾开启唇办,“勿再执迷不悟,妄动千戈,否则别怪吾等不念旧情。”
“审我何罪?”如剑双眉轻挑,焚羲问得漫不经心。
开口回答的是炎帝,“你诛瑶玄,斩计蒙,杀赤精,更伤害天兵神将,光这罪名就足够将你从仙界除名!”
“只从仙界除名是不够的,再加条‘灭天’怎样?这才是你们最想扣下的滔天大罪吧。”焚羲还有心情说笑,察觉到怀中螭儿轻颤,他安抚地拍拍她的背,继续迎战众神的控诉。
“你有自知之明,这是最好。”风伯冷声道。
“轩辕,吾等绝无恶意,你若真无灭世之心,吾等也不会冤枉你,一切自有道理公断,随吾等定吧。”云中君缓缓道。
“若真无恶意,需要动用这番阵仗来吓唬人吗?瞧,我可怜的螭儿被你们的恶形恶状吓出一身冷汗。”焚羲笑痕加深,笑意已无。
螭儿深埋在他胸前,感觉到越来越炙烫的热度,银瞳略略游移,便瞧见焚羲轻握的右拳正窜出青焰。
是辟邪剑,它又蠢蠢欲动!
焚羲若在此时此刻祭出辟邪剑,众仙佛会更确信他是灭世邪神,单靠他一人之力又岂能撂尽众神?!
“不可以!”螭儿心急地以双掌包裹住那只让炙焰烧红烧烫的右手,高温焚得她淌下泪,她忍着痛道:“会被误会,现在,不可以!”
“不会被误会的,好螭儿,因为……”焚羲贴在她耳畔低笑,“他们压根就不曾信过我。”
他想拨开她被烫红的柔荑,她却固执不放。
云中君的声音再度朗朗传来。
“另外……将辟邪剑交出,轩辕。吾必须确保诸家神将安危,不容得你执剑逞凶、顽强抵抗。”
“听见没?执剑逞凶呢,总是这样,一条条莫须有的罪名,不容我反驳。分明是那些不识相的家伙先扰我、惹我,挥剑相向,现下倒成了我执剑逞凶,欺负弱小了。”焚羲伸出舌,轻轻在她耳珠子上打转,“你说,天理何在?”
漫天云雾层层起,层层落,众仙佛或站或坐地置身其中,风云撩动他们的发、它们的衣,神兽的低狺声成为沉默中的点缀。
众仙佛优雅静谧,焚羲也怡然自得,好似螭儿是唯一心急如焚的人。
“焚羲……”辞穷的她只能喃喃唤着他。
焚义嘴角一扯,抢先开了口,“若这个‘天’如此咄咄逼人,如此不留余地,那——”
烈焰直窜上天际,焚出一片火红。
焚羲冷到极致的嗓音流泄,与右手那柄吞吐着炽芒的辟邪剑同时并存。
“灭了何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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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不知道是谁先动干戈,或许是焚羲,也可能是暴怒的炎帝,或是其他的天兵神将们……
她只知道混乱的暴风、狂怒的雷电都朝她及焚羲袭来,焚羲钳紧她纤细腰肢,避开了轰然巨响的强光,辟邪烈焰划断风势。
“是你选择了兵戎相见,莫怪吾等以多欺少!”
“早早便知道你是灭世罪源,无论多少佛理也无法洗去你的恶念,云中君尊者,毋需与他多言,擒下他便是!”
“自找死路!”
“乖乖束手就缚吧!”
因激愤而显得杂乱的指控排山倒海而来,逼得她与焚羲飞天不得、遁地不能,况且焚羲亦无逃避之心,辟邪余焰烧亮他一双黑眸,血亮得吓人。
即使螭儿屈缩在焚羲的臂弯间,距离辟邪剑尚有一段距离,她仍让青焰所灼伤,白惨惨的脸上煨出红艳,双唇却褪了血色。
“怕,就闭上眼。”
焚羲的声音和着飒飒风啸飘送,她刻意忽略交杂在两者之间的咆哮剑鸣及令人毛骨耸然的皮肉进裂声——来自于数位不知名的神将。
螭儿合著轻颤眼睑,她只能累赘地牵绊焚羲的脚步,他虽不说,但她也明白一手要执剑抵抗众神的攻势,一手又得担负她的安危,是何等吃力!
仙佛一轮一轮地上阵与焚羲斗法对战,一批神将退,另一批神将又咄咄逼人地上前,难保焚羲不会耗尽精力,况且他还牢牢地将她护在臂弯间……
螭儿害怕地直低喃着不要打了,但呼呼风声轻而易举地吞噬掉她的请求。
辟邪化为火蛇,狂傲地烧散云霞,逼退神将于百尺之外,甚至有数头神兽因受惊吓而躁动不已。
云中君白袖拂荡,两道白雾挟带雷霆之势脱手而出,包覆住辟邪剑身所激燃的火炎,红焰与白雾纠缠片刻,白雾抵挡不住猛烈焚火,霎时蒸发为缕缕轻烟,消散于天际。
“辟邪剑果然名不虚传。”云中君面无表情,但听得出语气中佩服之意,翻腾的衣袖稍止,周身涌动的气芒也略微停歇。
“过奖,辟邪最名不虚传之处并非这不足为奇的小小焰火。”焚义嗤笑着。
云中君半合的神眸缓缓睁开,浅浅地笑着,“这是当然,辟邪剑能诛仙灭佛又能蚀人心魂,尔尔微火又如何能代表。吾已见识过它诛仙佛的嗜血嚣狂,亦目睹它蚀人心魂的传言……吾只得到一个结论。”
“喔?”诛仙佛是指他斩了一群神将,蚀人心魂当然是暗指他因体内这柄蚀心剑之故,一步步背离正途罗。
“辟邪剑留不得,必须毁之。”
云中君说完,引来焚羲低低的笑。
“光说是没有用的,先由我手中夺到剑再来做吧!”
辟邪剑格开身后另外数道攻击,剑气扫灭脚下炎帝所焚起的焰火,一场干戈再起。
风云变色。
螭儿瑟瑟缩缩,些微的燎原星火灼伤她的粉颊,带来无法忽视的疼痛。
“小螭兽……”
螭儿因这声由心底窜起的轻柔呼唤而微怔,银瞳瞟向焚羲,只见他正专注于回应天兵神将的猛攻。
不是焚义在唤她,那是谁呢?
“你忘了我的声音吗?小螭兽。”
螭儿在焚羲怀里抬头,于云霄之间十数名仙佛中发现似曾相识的身影。
天庭尊者!
可他并末开口呀,况且她与天庭尊者的距离如此之遥,它的嗓音怎可能像是由她心底响起?
似乎发觉了螭儿的疑惑,天庭尊者约略解释。
“我现在正以千里传音与你交谈,你毋需担心有第三者听到我们的对话。”
螭儿没应声,因为她也不知该如何回应这缥缈神音。
“你还记得那日我与你说的话吗?”
螭儿当然记得,她就是因为天庭尊者所说——轩辕存在的宿命是毁天灭地,进而想劝焚羲弃了辟邪剑,才惹得焚羲不快。
她心底甫闪过这个念头,天庭尊者的声音再度传来。
“我知道你是记得的,让你独自面对轩辕的怒气,我觉得过意不去……”
咦?!天庭尊者听得到她未说出口的心声?螭儿一惊。
“但为了轩辕好,也为了让他摆脱辟邪剑的控制,小螭兽,你还愿意助我们一臂之力吗?”
这……
“我们真正想对付的只有辟邪剑,而非轩辕。”知道螭儿的迟疑,天庭尊者附带保证。
螭儿的身躯随着焚羲挥动辟邪剑的招式而转动,但她的眸子不曾离开天庭尊者半刻。
“你不是已经知道了轩辕继续与众神抗衡下去的唯一下场?”天庭尊者提醒。
唯一的下场……是呀,元神被毁,肉身被灭,焚羲数千年来的道行将化为灰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