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两次,他都是无心的,就像是发现了溺水的人,绝不可能站在岸边就看着他淹死,所以他做了自己觉得应该做的事。
那么,是从哪一次开始,他的关心似乎变了质?
是跑去打架救他那时?是他十七岁生日那时?是他抱着他解放自己内心那时?还是……他不晓得。
他只是一直看着他改变。一直一直地看着,然后就不知为什么,他放在他身上的关心,远远地超过了自己能控制的范围。
他不是要这样的结果。
在泥足深陷之前,他警觉地想要抽身,但是他一再地出现在他的周围,那样变得清澈的双眼总是追随着他,无愁的笑容展开在他眼前,不停地环绕在他的视线之内。
他的自制,濒临瓦解。
在失控前,他要先一步斩断。
他们本来就是不该有太多交集的个体,让彼此分别回到先前的生活,没有什么不好,他是这样想的。
好不容易,易陌谦懂得笑的含意,懂得温柔的定理,懂得接纳朋友的亲切,他正要体会这个生命的美好,他不会夺走他逐渐步入轨道的人生。
继续跟他走上同一条路,他只会越来越接近痛苦。
同性恋者不比异性恋者,不平等的对待,歧视排挤的目光,嘲笑嫌恶的私语,他不是没有经历过。
虽然大家表面上理性接受,但台面下,能真心相待的又有几人?
他们也是人,也有同样的自由和选择权利,但是在世俗和社会的沉重压力下,单纯的事情变得复杂。同性间的爱情难以维持久恒,纵然每个人都想找到真爱,可是碍于现实的不允许,他们只能追求短暂的温存,以弥补内心的空虚。
能够坚持下去的,只有寥寥几个幸运的伴侣。
就因为他们的感情得来不易,所以,更加地珍惜对方,他的朋友和壁草情人就是一例。
从他十八岁知道自己是同性恋者后,他就告诉自己必须诚实地说出来,他知道可以因此而得到坦然无愧,但要面对的失去却比得到多得更多。
他的亲友,也不再是昔日的亲友,他们总是带着一抹轻视看着他。他住在国外的父母虽然能谅解,但是却因为袒护他而在亲友面前遭受委屈。
他一直认为自己没有做错事,但是在一双双眼睛的探询下,他不禁想要开口问:「他真的错了吗?」
这样纠葛的世界,不适合易陌谦。
所以,他告诉自己,要断,绝不留情。
裴擢坐在酒吧的右边角落,这已经变成他的固定位置,他总是在刚开店就坐在这里,他不容易喝醉,但还是会一直到早上酒意退了才回去。
耳边听着快节奏的摇滚乐曲,看着欢乐气氛笼罩的舞池,他毫无融入的感受。
来这里像是一种惯性,没有特别目的,只是打发时间。
他很久都没有碰相机,因为他知道,他的心无法沉淀,拍出来的照片只是浪费。摇了摇杯中的冰块,他将残余的淡黄色酒液喝尽。
将空杯推上前,不用言语交谈,大胡子老板很快地注满他的需要。
支着额,他深思自己何时才能跳脱这莫名的多愁善感。
这根本不是他,这个裴擢,易感地可笑。将杯缘靠上唇边,他不经意的抬眼,然后,停住了动作。
易陌谦缓慢地走到吧台旁,就选择坐在他的对面,他的目光,从头到尾都锁着裴擢。
「我要一杯酒。」跨上高脚椅,他这么说。
裴擢不赞同地皱了眉,望向大胡子老板。
夹在他们两人间的暗潮汹涌,经验丰富的老板马上能会意。那天他们的争执,他其实也有略略听到,基本上,裴擢是老顾客,他多少会注意一点。
「呃……我们不卖酒给未成年的青少年,」他迅速地思考拒绝的理由。「这么晚了,我们酒吧也禁止青少年进入,所以是不是可以……」
「啪」地一声,易陌谦将自己的身份证拍上桌面。
「我已经成年了。」不多不少,正好十八。他冷冷地打断老板的推托。
「嗄?」老板盯着那张身份证,忘了说话。现在人都长得一副娃娃脸啊?那个兔惠子带来给他认识的壁草爱人,也是害他看走了眼。
眼角余光扫去裴擢那里求救,还没得到讯号,小客人就有了动作。
「我又不是没钱,你干嘛不卖我?」他掏出两张千元钞丢在桌上。「给我酒!」
感觉到背后凌厉的注视,大胡子老板暗暗叫苦,为什么他老是要处理这种纷争?明明就没有他的事嘛!
「嗯……请问你需要什么酒?」支支吾吾地,他擦擦额上的汗。
易陌谦顿了一下,随即往对面瞪去:「最烈的那一种。」
「嘎?这……」瞄着裴擢难看的脸色,老板很难答应说好。「你要不要先试试今日特调的鸡尾酒?带有甜味,喝过的人都说不错……」重要的是酒精浓度低。
「你少唆!」易陌谦不耐地拍桌。「我说要最烈的,就给我最烈的!」
老板很委屈,他向裴擢投掷一个没辙的眼神,乖乖地将上好的威士忌献出。不过其实那不算是最烈的酒,猜想眼前的少年分不出来,他倒了半杯。
深澄色的液体在杯中晃荡,被刨成圆形的冰块反射出晶莹的醇酒,易陌谦举起杯子,直视坐在对面的裴擢,然后没有犹疑地一口饮尽。
热辣的火烫感瞬间在喉咙烧灼起来,宛若一团火球,一路引燃到胃部。浓度百分之四十五以上的烈酒,让他的食道疼痛,掩嘴咳了几声,无视于那投注在他身上的警告黑眸,他再度把空杯摆上桌。
「再……再来一杯。」他的声音甚至沙哑了起来。
这是他第一次喝酒,干杯的对象是裴擢,他很满意。
不过对面那个可不这样想。
裴擢看着他不要命地灌酒,差点就要把持不住站起来阻止他的胡闹。但是他不能,因为他好不容易才下定决心别再接近他。
该死!他到底想干什么?!
看到他又以同样的方式饮了一杯烈酒,裴擢的表情倏地冰冷。
才喝了两杯,易陌谦的声带几乎出不了声,头也因为喝得太猛而疼了起来。他没有开口,只是再一次地比手势示意大胡子老板装满酒杯。
音乐好象有点吵。他抬手揉了揉额旁,面颊开始泛红。
裴擢握紧了拳头,极力强忍的结果是他全身僵硬的肌肉。
这是一场耐力赛,谁先沉不住气,谁就要认输。
他是为他好,为他着想,但他现在为什么要特地跑到他面前来激他?
易陌谦的酒一杯杯的喝,裴擢的脸色就一层层的暗。
动感的摇滚音乐结束,取而代之的,是惯例的浪漫流行歌曲。
酒吧里五光十色的灯光转柔,寂寞的男女开始寻找适合自己的另一半。
这样下去不行,他喝醉了。瞅着易陌谦湿润雾气的双眼,微醺的神色,裴擢再也没办法忍耐地站起身。
说他认输也好,他不能放他一个人!
才这么想着,身旁突然就走近了一个陌生男子。
陌生男子看起来十分斯文,长相干净俊秀,他微笑着朝裴擢暗示。
裴擢一愣,下意识就想拒绝,他现在没有时间,而且易陌谦还坐在……脑中突问过一个想法,他把停留在唇边的婉拒收回,反而伸出手搂住了男子的腰,亲密地贴着他的身体。
男子似乎有点讶异裴擢突如其来的热情,但他还是顺从的把手搭上他的宽肩,轻轻地笑着。
裴擢抱着男子侧身,刚好让坐在对面的易陌谦瞧见他们相拥的身影,随即一垂首,他将唇对上怀中的男子。
本来头脑有些昏沉的易陌谦,看到这副景象后,?那瞠住了眼!
他不可置信地看着裴擢和那名男子亲热,他吮着男子的耳垂,那熟悉的长指甚至还在男子的后颈亲昵的抚摸着!
埋在男子颈间的深邃瞳眸对上易陌谦震愕的双眼,带着挑衅。
一股不知该如何形容的难堪愤怒,瞬间涌上他的心头,他的胸口甚至痛得喘不过气!
他居然……他居然这么做……他是故意的!
易陌谦握紧了手中的杯子,指关节完全泛白。
裴擢要他真实地了解他的世界,男人和男人之间的情爱,没有后悔的余地。
然而,易陌谦心底想的,不是能否接受同志间的亲密,他在乎的,是裴擢的态度。裴擢甚至不愿意摸他,但现在却轻易地在他面前与一名男子拥吻,只为了要表演给他看……他这么希望他消失在他眼前吗?
为什么?
他根本不觉得这是在保护他!
「砰」地一声大响,易陌谦几乎是将酒杯摔回桌上,他离开自己的座位,没有看裴擢一眼,走出了酒吧。
「抱歉。」」察觉易陌谦离去,裴擢就放开怀中的男子,低声道歉。
「你的确该抱歉。」男子挑眉道。摆出亲吻的模样,却又没亲上他,还在他耳边请求不要乱动,帮一个忙。
他的话让裴擢微感愧疚,不管怎么样,他的确是失礼了。
不过男子却露出尔雅的微笑:「那个少年走了,你不去追吗?他喝了很多酒喔。」走路都有点摇晃了,还故做坚定。
裴擢抬眸,有些惊讶。
「你突然抱我的时候我就发现了。」男子轻笑,「去追吧,不论你们之间怎么了,至少让他平安回家。」语毕,男子点个头就离去,挂在脸上的,始终没有责备。
大胡子老板也转过头对他道:「我会记帐的,你有事就先走吧。」
裴擢看着舞池,看着人群,每一种不同的心思,每一样不为人知的喜怒哀乐,他想到这里的顾客常说的一句话──进了夜色的门,大家都是朋友。
***
可恶!
他简直是白痴。
自己送上门,连续两次得到的都是难堪。
活该!
易陌谦步履蹒跚地走在巷弄当中,黑幕天空下,陪伴他的只有朦胧的路灯,还有纷纷飘落的细雨。
略显不稳的身影反映了他昏沉的意识,他用力甩了一下头,却反而更加晕眩。
「该死……」他抚住额,一手撑着墙,任由如发丝般的薄雨沾染上他的长睫。「哼!呵……哈哈……」他忍不住笑,却笑得好狼狈。
他在自作多情什么呢?根本没有人在乎他。
为了别人说的几句话,他就迫不及待地想要得到证实,结果呢?
他只证明了自己是个笨蛋。
他笑不可抑,几乎不能停止,脑海里一再闪过的,是裴擢吻着那个男人的样子。他真是笨,真是笨!
那么容易就为了一个人失控,为了他发怒,为了他伤心,为什么?
为什么直到现在,他才发现裴擢对他而言是什么定位?
为什么直到他吻了别的人,他才知道胸口那种疼痛代表的是什么?!
腿一软,他就要往后倒,不预料的,一双大手扶住了他。
易陌谦抬起头,对上那双不可测的墨色眼眸。
止住笑势,在理智流回脑中后,他很快地挣开那人的帮助,往后退了两步,隔出距离。
「……我送你回家。」裴擢面容冷淡,从唇中吐出制式的字句。
易陌谦酒红着眼瞪视他,「你不是不理我?不是觉得我很烦?不是故意想要在我面前扬威吗?!干嘛又来找我?」他咬着牙关,忍住想给他一拳的冲动。
「……你喝醉了,我送你回去。」裴擢上前两步。应该是关心的话语,他却说的好像是一种义务。
「不用你管!」易陌谦后退,漂浮的脚步差点跌倒,他伸手扶着身旁的路灯柱。「我想怎么做都是我的事!你这种人,前一秒还对我好,后一刻就可以完全不认识我,我宁愿睡在马路边也不要你的虚情假意!」他喘着气,怨愤地对他喊叫。
裴擢下颚的线条一下子抽紧,他握着拳,没有表情。
「先回去再说。」他伸手要搀易陌谦,却被用力地一掌打开。
「我叫你不要管我!」他生气地咆哮。「你现在又肯跟我讲话了,那明天呢?后天呢?高兴就摸我的头,不高兴就把我丢在一边,我恨透你这种反反复覆!」他指责他,用尽全身力气。
不犹豫,不隐藏,在酒精的催化下,易陌谦吼出他所有的一切。
「你救我,教我,改变我……但不要以为你能操纵我!」他的语音破碎,唇瓣也在细微地颤抖,「我会对谁有感情,我要喜欢上谁,我会不会爱上同性,那是我的事!我的事!不用你自作主张替我决定!我厌恶你自以为是的过度保护,我有自己的想法,不需要你介入摆弄!」他不顾自己醉得头晕耳呜,只用此刻他认为最清醒的神智激动地嘶声。
裴擢抿紧了唇,眼神一黯,冷颜严厉。
「你不了解。」
「我是不了解!」易陌谦骤近他跟前,怒然的火眸直直地看进他冷淡下的埋藏。「我不了解你心里在想什么,我不了解你是怎么看待我们之间的关系,我更不了解你把我放在什么样的位置上!我就站在这里,你开口回答我,现在就说给我听啊!」揪着他的衣领,他逼他正视问题,也逼自己。
裴擢偏过脸,他锁皱着眉间,闭上双眼。
细细的雨丝降下,在两人之间隔出了一条无法横越的宽河。
明明他们可以看到彼此,却怎么也碰不着对方。
再度将视线落在易陌谦身上,裴擢仍是没有说话,他只是抬手搂住易陌谦的后腰,将他往怀中带,接着,轻轻地、轻轻地低下头,将脸凑近他。
易陌谦不知道他想干什么,他只是从他身上闻到了不是属于他的味道。想起那名曾与他拥吻的男子,一股气愤涌上他昏沉的脑袋,在彼此的脸距离几公分时,他反射性地往后闪避。
如墨潭般的双眼里,闪过了一丝怅然,快得甚至会让人以为是错觉。
「我问你,」一直沈默的裴擢开口,他望着他,眼底只有一层冰霜。「你,可以毫不忌讳地跟其它人说出你喜欢同性吗?就在你的朋友和同学面前,你能坦白的对他们说出来吗?」他的声音,好沉重。
易陌谦虽然因为酒精的后劲而头昏,但他并没有看漏那极为细微的情绪变化,他也明白,那绝对不是什么狗屁错觉!
反手勾住裴擢意欲退开的颈项,他几乎是从齿缝出声:「你不要自己下定结论。」他不会让他在此时此刻误会,因为他们之间,还有很多话要说清楚!「我只是,痛恨你身上有别人的气味。」
语毕,昂起首,他吻上了裴擢的唇瓣。
舍去多余的言语,他直接用行动证明白自己的诺言将会有多坚贞。
如同蜻蜓点水的一吻,却用尽他一生的勇气。
勾起双眼,他逼视着他,「别……再在我面前那么做。」他警告着。
他吐出的醇酒气息吹抚在裴擢的面部,那双晶亮清澈的眼瞳直直地和他对视,唇上的柔软触感虽淡,却震撼了他强自压抑的思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