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见面次数的增加，他就越来越感觉自己不愿看到易陌谦失望的表情。
什么时候，他一直划分得非常清晰的界线，开始模糊了？
……不行的。
他们相差太多，而且根本是两个不同世界的人，他很早就告诉过自己，而且牢牢地记住。
「有瀑布！」一直忙着观赏车窗外风景的易陌谦突然高兴地大叫，拍着裴擢的大腿把他唤回神。
看着他开心的侧脸，裴擢低低地喃语：「……根本就只是个孩子。」
他不能，也不能够。
「咦，你说什么？」易陌谦听到声音回头，兴奋的脸颊泛起红潮。
裴擢不答，将车速放慢，让他能一览那如珠帘般的水瀑。
四周皆是茂盛的林木，清澈碧绿的溪水缓缓细流，微风迎面轻抚，景色宜人秀丽，山水青空之间，宛如身处另一方时空。
「这里是台中县的十文溪。」裴擢将车子停下，拉起手煞车熄火。他拿起后座装相机的电子防潮箱，然后朝着身旁的易陌谦问道：「你的相机呢？」抱着那盒泡芙怎么拍照片？
易陌谦瞪大了眼，不敢相信。「你……你要教我了？」
「如果你动作快一点的话。」他打开车门，径自下车。
易陌谦很高兴，迅速地背起自己的箱子，赶紧跟着下车。
裴擢用遥控上锁，走上木栏步道，朝着那处溪瀑而行。
「你想照什么？」易陌谦跟上他的步伐。
「喜欢的东西。」他给了个不确定的答案。
「嗄？」他一头雾水。
「想照什么就照，你等一下就会明白了。」
裴擢带着他走到靠近溪流的石滩，把肩上背负的箱子放下，取出相机。
易陌谦看着他那又大又重的镜头，再瞧瞧自己的「小可爱」，有点不服气。
「为什么你那台这么大？」他送给他的这台好象儿童相机。
「因为我的比较贵。」裴擢勾起唇，一副得意的样子。
NikonF5，机身镜头至少就要五万五。不过当然不是因为贵才大，他只是随便逗弄他而已。
易陌谦撇嘴，「那等我有钱……」他就买个比他更大的。
裴擢瞥他一眼，告诉他正确观念：「你的是新手入门常用的相机，算是业余的机种，刚接触摄影的人用这种相机会比较顺手。」他比较过后才买那一台容易上手的CannonEOS300。
原来如此。没想到他这么细心，易陌谦心里不知为何有些雀跃。
「那你的是专业相机吗？」他好奇。
裴擢看着他感兴趣的脸孔，把自己的相机递给他。
「你自己拍拍看就知道有哪里不一样了。」
「好棒！」易陌谦难掩愉悦，小心翼翼地接过。
唔，果然很重。不过因为机身和镜头重量都较大，而且有握把的设计，反而觉得手持稳定度很好。上面还多了一些他没看过的功能调整键，把眼睛凑近窗口，他欣喜地像是发现最新奇的玩具。
「并不是大或者贵，才叫好相机。」裴擢示意他拍几张试看看。「用的顺手，适合自己的需要，才是重点。」
果然，易陌谦觉得手感很生疏。「那我什么时候才能跟你一样？」也用这种看起来很酷的相机。
裴擢从他手中取回，扬起唇角。「等你学到我的真传。」
易陌谦微愣，随后开心地差点要扑上去抱他。
「这可是你说的！」他间接答应要当他老师了！是吧是吧？他没有听错吧？「我要像你一样照星星！」
裴擢蹙起眉，「岑姐给你看了？」随便想都知道。
「那张照片好漂亮！我跟岑姐要回家挂在客厅里。你教我怎么样才能拍出那种相片。」他的要求越来越「进阶」。「你还早得很。」不用这么高兴。
「总之我等你教我，你没有反对就表示答应了！」他好期待。「上课吧，老师。」他虽然现在才开始学，但他绝对会尽全力追上他！
瞅着他热血沸腾的样子，裴擢觉得他这两年真的变了。不再有着晦涩的表情，不再充满恨意，还原他真正无忧无虑的样貌。
「你喜欢这个地方吗？」他问了一个听起来不太相干的问题。
易陌谦张开手，深深地吸了一回气。他的表情好满足。
「当然喜欢，长那么大，我从来没来过这种地方！」从小到大，他没有跟同学去郊游踏青过，一次也没有。
他总是很羡慕，虽然他没亲眼看过，但是他知道，青山绿水会是多么地美丽……「摄影是一种梦想的表达，」裴擢拿起相机，朝着清澈的溪水对焦。「如果不能够喜欢上眼中的景物，那么就永远拍不出想要的感觉。」按下快门，他轻轻地笑了。
易陌谦因为他颇具深意的话而回头。俊逸绝伦的侧脸，卸下了一向的冷然，认真、专注，他不觉看愣了。
他突然好希望知道，透过那一双黑眸的镜头，看到的会是什么样令人动心的景象。
「……所以你没拍过人？」站立在他的相机前，他问出在看那本相片集就发现的事。「你没有喜欢的人，所以你不拍？」不知为何，话一出口，他的身体就好热。他好奇怪。
裴擢顿住，他缓慢地放下镜头，垂首凝睇易陌谦，幽不见底的瞳眸难以察觉心思。
「你……有想拍的人吗？」易陌谦忍不住又问。心跳，无法克制。
好想知道答案，但又有一个声音叫他不要知道。
管不住自己的嘴，一个这么简单的问题，他不晓得为何会这么在意。
裴擢只是看着他，良久，才轻缓地抬起手，彷佛就要触摸上他的面颊。
「你想听什么答案？」低沉的声音，沙哑感性，宛若能够钻入意识。
易陌谦只觉得自己整个身体瞬间僵硬住，他屏着气，深怕被他看出他有哪里不对劲。他不能理解这是怎么回事，裴擢在他发梢轻轻撩动的修长手指，弄乱了他所有的思绪。
越来越脱轨的呼吸让他心惊，这种感受太令人窒息了！
不能承受这种压迫感，在温热的大手要抚碰到他之前，易陌谦轻颤着双睫，微缩了下肩膀。
很细微的动作，但裴擢看到了。
他倏地将手握紧成拳，然后放下。
刚刚才提醒过自己的事，这么快就忘了？他自嘲地扬起唇，冷眸扫向别处。
他已经极力避免了……但太过于频繁的相处，还是不行。
裴擢越过易陌谦，踩着石子走近溪边。
易陌谦回神，没想到他会放下了手，他甚至已经做好准备，感受他的抚触将会有多么地温柔……他怎么会这样想？胸口的躁动又是为什么？真的好怪！
看着裴擢渐行渐远的顺长背影，不知为何，他总觉得有种不唤住他，他就会消失于天际的错觉……「裴擢！」像是他真的会在他面前飞走，易陌谦反射性地就喊了他的名字。
裴擢停下脚步，凝视着他半晌，随后才招着手：「过来，我教你怎么拍瀑布。」
一句平常口吻的平常话，一下子消除了易陌谦鼓动的不安，他用着最自然的态度，上前面对刚刚大乱他思绪的男人。
不明白怎么回事，就不要明白。他心底深处有个声音这样说着。
「想要拍出水的生命力，你要用高速快门配合大光圈……」裴擢用着前所未有的耐心解释着，他知道，这是他第一次教他实景拍摄。
也是，最后一次。
＊＊＊
他在躲他。
很明显，明显到他想要装作不知道都觉得可笑。
他不去店里，不回家里，不跟他交谈，不接他的电话，看到他掉头就走。
跟之前的态度简直天差地远！
他几乎就要以为那一阵子愉快的记忆是他神经错乱。他不知道他这样对待他的理由，想要开口问，却怎么也找不到他！
这种情形已经持续两个月以上，他显得焦躁。
易陌谦坐在柜台里，难得学校放春假可以上晚班，但他没有表情的面容似乎显示心情不佳。
幸好已经接近打烊时间，没什么客人，不然岑姐更要拜托他笑一下别吓到人。
把最后一批照片冲洗好，岑姐关掉机器电源，整理洗出的相片。
「怎么！顾店这么无聊啊！」摆一张冷脸斥退牛鬼蛇神，跟越来越像。岑姐撇唇。
「没有。」易陌谦帮忙把照片收好，闷闷地回答。
呃……好象真的心情不太好耶。岑姐偷瞄着他。
店门后的风铃响起，这么晚不会有客人上门……易陌谦几乎是立即地就抬起头，瞧见不是熟悉的身影，他略显失望。
「晚安啊。」一名长相极其俊美的男子走上前跟岑姐打招呼，举手投足间散发优雅迷人的气质。
这男子来过店里几次，不过易陌谦从未在意过，只知道岑姐和裴擢都认识他。
「哟，你怎么有空来？」岑姐笑道，拿出对待熟悉老朋友的态度。
俊美男子扬起勾魂的笑。「我找，他在吗？」
他的话让易陌谦集中了所有注意力，他抬眼打量着眼前的男人。
「他不在，最近不知怎么搞的，老是找不到人。」手机关机，也几乎不来店里，好歹这家店他也有份，关心一下是应该的吧？岑姐趁机抱怨。
「找不到人？」俊美男子的美眸微瞇，「他一直在我那啊，他没跟你讲？」前两个月裴擢就跑来说要借住，这个恶房客怎么也赶不走，只好勉强分一间房给他。他还勒今裴擢不准打扰他和好不容易才同居的情人亲热。
可惜情人太害羞，这几天在家里联手都不让他碰，呜！
他们今天约好要去喝一杯，其实他是准备把这颗两千亿瓦的电灯泡丢给别人，不过一直到刚刚在家里都没看到裴擢的人影，本来还以为他会来店里，顺道来接他，结果这家伙到底跑到哪里去？
「他在你那？一岑姐满头问号。
「对。我不知道他为什么要跑来借住，老朋友一场就答应了。」结果是恶梦的开端。他可爱的壁草情人啊……俊美男子叹气。「不在你这，那大概只有一个地方可去，我去看看。」他甩了甩手上的钥匙，道再见后准备步出店门。
「等一等！」易陌谦突然站了起来叫住他。
俊美男子挑眉回头。唉，他已经是有家室的人了，这么招蜂引蝶实在不太好，而且他已经决定这辈子只爱一个人，这个少年长得不错，可惜注定要失恋……停！俊美男子忍不住支着额垂眼省思，他还是改不了这自恋的毛病。
「你知道裴擢在哪里？」易陌谦认真地询问。
噢，原来少年的目标不是他。
「我知道。怎么，你也要找他吗？」俊美男子抬起美丽的眸。
「对，我要找他，请你带我去！」易陌谦急切地要求着。他发现自己甚至在意起眼前这个俊美绝伦的男子和裴擢会是什么关系。
岑姐站在一旁，默然地收拾桌上的东西。看了易陌谦的态度就可以察觉，她担心的事情似乎已经发生，不过，那都不是她可以控制的。
俊美男子魅眼勾笑，「你知道我要去哪找他吗？」先说好，免得到时被吓到可不关他的事。
易陌谦愣住。去哪里……有什么关系吗？
俊美男子笑得令人目眩神迷。
「我要去的地方是……同志PUB。」
第八章
原来裴擢和这男子是在同志酒吧里认识了几年的好友。
易陌谦上了俊美男人的车才发现，还有一个戴着眼镜，样貌极为普通，笑容却十分腼腆亲切的年轻男人坐在副驾驶座上。
他就是俊美男子的「壁草情人」。他们是同志情侣，现在住在一起。
这个事实，让易陌谦心里对俊美男子的疑窦和不知名的沉重一下子抒解开来。不过，他不太明白为什么。
俊美男子毫不忌讳大方地介绍，还趁机偷了个香；年轻男人结结巴巴地斥责他的行为，语气里的甜蜜却多过于气愤。
细微的动作，眼神的交换，明眼人只要一看，都可以清楚知道他们是那样深爱着对方。
易陌谦看着，完全没有恶心或不悦的感觉，他没想到什么性别的问题，只觉得那种两人间不用言语的默契，不受世俗眼光的强烈羁绊，让他羡慕。
一个人一生当中，要费多少心力才能找到懂自己，而且爱自己的人？
他们是上天香顾的一对，让人忍不住想要微笑着祝福。
「夜色」──台北市内最著名的同志PUB，来自天南地北的陌生客，只要进了店门，全部都是朋友。
他们可以不必在乎他人异样的眼光，不必理会社会硬加诸在他们身上的道德枷锁，没有厌恶的眼神，没有不认同的视线，可以完全放松自己，这里是专属某一族群的天堂。
不用做双面人，不用隐瞒性向，还原最真实的自我。
一踏进其内，看到的是略暗的晕色灯光，刚好在播放节奏缓慢的蓝调，舞池里不论是哪一性别的人，都跟自己选上的伴侣互相拥抱共舞，醉入这迷人的浪漫乐曲。
易陌谦没来过这种地方，他怔怔地望着每一个人，他们脸上的表情都非常愉快、自然，且和善。
或许他们的选择异于多数人，但其它地方跟一般人并没有两样。
「走吧，我带你去找。」俊美男子牵着他平凡可爱的情人，然后示意易陌谦跟着，往吧台的方向走去。
圆弧形的吧台里有着留了一把大胡子的男人在调酒，右边的角落，则坐着一个高大的背影。因为垂首的关系，黑发遮盖了那一双永远看不出情绪的瞳眸，刚毅冷俊的轮廓却依然清晰可辨，那拿着酒杯的修长手指，曾经就要触摸上他……在人群里，易陌谦几乎是一眼就认出了裴擢。
俊美男子跟大胡子老板用眼神打了个招呼，随后一把拍上裴擢的肩。
「一个人喝闷酒？我不是叫你等我吗？真是有够不合群。」他拿走桌上的透明酒杯一饮而尽，笑容俊美不可方物。「别说我不够朋友，我带了个伴来陪你。」
语毕，微一侧身，易陌谦就站在那里。
没预料到的人无预警的出现在面前，裴擢本来半敛的眼瞬间张大，他猛地站起身，差点扫翻椅子。
易陌谦凝视着他，眼神里有千万个疑问，但他没有立刻质问，只是就这样看着眼前毫无理由躲他躲了两个月的男人。
裴擢眼底闪过一丝异芒，他很快地移转视线看向俊美男子。
「你为什么带他来这里！」他十分生气，从极度压抑的低沉嗓音可以轻易听出。一向冷淡的裴擢，居然失了他的沉着。
唔，冰山也会喷火？有内情。
俊美男子扬扬眉，「是他自己要跟来的，不关我的事。」两三下撇得干干净净。他向大胡子老板要了两杯酒，「有什么不对的你们自己解决，人我是平安带到，仁至义尽。」他轻拉爱侣的手，把一杯酒交给他，然后离开地雷现场，准备到角落去看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