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见樊九呜刚面冰冷,神情阴骛,接著就转过了身。
沃英在他步出房门前又道:「樊将军,忠诚是你的本分,但你也应该看清楚时候,你倾尽全力的忠诚,究竟值不值得?」
樊九呜只停了一刹,随後不发一语的走出房间。
「樊大哥……」岳华没有能唤住他,端著药碗僵在沃英身旁,追也不是。
「去吧。」沃英缓慢地抬手接过她手中的汤药,这样一个平常且简单的举动,就让他额上泌出不少汗水。「妳的樊大哥脾气不太好,再不去安慰他,我怕他等会儿就拆了房子。」他养病很累,无暇保护家园。
「那表哥你……」
「得了。我知道妳比较担心他,快去吧。」不正经地笑一笑,续道:「多练习练习,我的身体也能恢复得快,别管我了。」
「那……好吧。」岳华不再迟疑,也走了出去。
看著她的身影消失,沃英敛去笑容。望向自己手上的碗,和掌心所感受到的如铁沉重,几乎无法比拟。
他阴沉地垂眼,试图将药碗移至他希望的地方,却因为肘臂上的一阵刺痛,而无法顺利如愿。
勉强使力造成不受控制的抖动,结果药洒了,瓷碗掉在地上碎裂。
「主子?」奴仆听到怪声,紧张地进来察看。
「没事。」沃英微微一笑,道:「药翻了,你再重新去煎一碗。」
「是!」便要退下。
「等等!你走一趟张大人府,替我传话,就说……」他抚著自已指尖,触感虽已恢复些许,但还不够完全。他冷眸深暗,轻声续道:「……我要见两浙巡盐御史。」
「是。」领命而去。
沃英半坐於床上,微微侧著颈子,黑发垂落他病白且瘦削的双颊。
「真是半死不活啊……」这副德行。
目视自己僵硬的双手,还有地上那些碎片,他的眼神转为霜寒。
这笔帐,他沃英领教了。现在,他必须尽快复元。
尽快。
***
「这位姑娘,妳今儿个要清帐了吗?」
客店掌柜见张小师走下楼梯,客气地笑道。
「啊……不,还没有。」望见掌柜露出明显怀疑的神色,她忙走近,道:「我不是没钱的,只是还得再待上一段时间。」
掌柜的笑了一笑,「姑娘,咱也不是不相信您,不过,咱们做小本生意的,总是不希望给人赊欠过多。再说,世道冷凉,最近频出些贼子欺负良民,这……」搓著手,他有意无意地没接下去。
她不再多语,拿出钱袋,将碎银子全给了他,只留下一些铜钱。
「那我先清帐,这半个月的住宿吃食费用都在这儿了。」
「哟!可真谢谢您了。」掌柜转瞬间眉开眼笑,「您又要出去寻人了?路上小心。」挥手拜别。
张小师略显僵直地笑了下,步出客店。
自沃英在她面前烟消云散後,她只是逗留在京城里,想办法寻到他一点消息。无奈此地人情与乡下地方不同,每户都关起门来管自己,连住隔壁的也不知姓啥;再者这儿人虽然多,但流动性却极大,不少城外来洽商做买卖,根本并非在地人。
她本想像之前那般上衙门,看看能否探到什麽讯息,结果她都还没有机会讲话,就被当成想作乱的扰民给赶了出来,什麽也没打听到。
现在她所知道的,就是城里有三户沃姓人家,一东一西,最後的则在城北。虽然有方向,但顺天府这麽大,她独自一个人要找起来,不是两三天就能办到的事。
但一直停留在这个地方已经快坐吃山空了,若非先前卖了马和车篷子,她连半个月都没办法撑过。
如果还想继续下去,她不是得去讨乞,就是得扮道士。
老实说,就算是要饭,也是得有规矩的……她就见过好几次,那些乞丐要著了钱,得拿去给後面更大的乞丐,若自已想暗藏,还会被揍得鼻青脸肿。
结果,还是又要变成那样吗……还有小乖,小乖也不晓得跑到哪里去了,没有人陪她了……她擦去眼角的湿意,告诉生已振作一点。
她铁心执著又想尽办法在此地打转,只是为了能够找到他。她就是不要他死掉,她明白自已很想念很想念他,期盼他能安好地出现在她面前……
她一定要再见他一面。不管得寻觅多久,一定要。
不过,她还是得先解决眼前的窘境……要是……找得到差事做的话,那有多好 正当她垂头丧气时,有位站在门边的客栈小二哥唤住了她:「咦咦?这位姑娘请等等。」
「啊?」张小师停住,确定那人叫的是自己,便开口:「请问……」有什麽事。
「唉呀唉呀……」小二哥煞有其事的啧啧作声,开始绕著她上下打量。
她见他有古怪,往旁边移了两步,准备要走,不料那小二却一把抓住她的膀臂,让她吓了一大跳。
「姑娘等等!欸欸,请别这麽惊慌,我不是要非礼。」他堆起满脸笑容;但手还是抓得牢牢地没放,「我瞧妳身强体壮,四肢健全,面貌善良,眉目正当,想必是能刻苦耐劳的辛勤人,咱们客栈人手正缺得凶,妳想不想要来试试看?」
张小师本是想逃跑,却在听见他最後一句话的时候瞠出眼珠。
「啊?」怎麽……好巧喔。「可、可是我是从外地来的……」来历不明又没有人介绍,这样也可以应徵吗?
「外地来的?」小二哥蹙了下眉头,马上又大大地笑开:「不要紧不要紧!就算你是外地来的,只要长得刻苦耐劳……不,只要是不怕辛苦,咱们都欢迎至极!」他拉著她,让她瞧瞧挂在门上的那块诚徵人手的大木板。
「真的吗?」她读完红纸上的字,满心期待地望向他。
「当然当然!妳别不信我,我请咱们东家来跟妳说说。」
回过脸,一个蓄著胡须的白毛老头出现。
「这位姑娘,咱们绝对不是做什麽害人勾当,也不会坑你的工作钱,是因为真的缺人缺得凶,所以才这般唐突。妳要不信我,做了不喜欢随时可以走。」老头微微笑语。
「这……这样……」毕竟一切都太过容易、太过快速,她不安地犹豫著。
「啊!别这样那样了!就从今天开始上工吧!」不让她有再多的思考时间,小二推著她,让那东家给带进去。
有人要请她,那当然是很好,但是……
「你、你们真的那麽缺人啊?」她万般困难地扭过头,问了最後一句。
「是是!缺得很!所以妳得努力点!」小二伸长了脖子回答,直到看不见她人後,转过身,俐落地开始动手拔掉徵人的木板。
「这位小哥,你们这儿是不是要找人干活儿?」一黝黑粗壮且看来耐打耐操的青年上前问道。刚刚他有听到,说好缺好缺人的。
小二瞧了他一眼,撕掉那板上的红纸条,将木板整个搬起,笑得露出一口白牙,道:「咱们已经额满啦!」
***
「英爷,李大人来了。」
「让他上来。」
「是。」护卫连命,下了楼,须臾便带了名男子。「李大人,请。」手一摆,自个儿就先行退下。
「李大人……别来无恙啊。」
慵懒的语调淡淡地扬起,坐在栏杆旁的男子,样貌甚是潇洒俊逸,那显见的温文儒雅夹杂矛盾的不够严谨,自成一派的特别气质。他屈膝踩著椅子轻轻摇晃,一手把玩著小巧精致的鸟笼,从容悠闲,神清风雅。
李大人似是怔了一下,而後立刻上前,拱手行礼。
「沃大人,好久不见,」
「的确是很久,嗯,有多久呢?」沃英烦恼地颦眉,逗弄著笼中的鸟儿,微微笑道:「就差不多是我昏迷了这麽久吧。」到现在能下床已经三个月了哪。
「咦?」李大人十分惊讶,关心问道:「原来沃大人於前日遭人下药囚禁的传闻是真的,幸好沃大人吉人天相,才能平安归来。」
「是啊。」沃英往後一靠,肘抵木栏,支撑著额,姿态随意,笑语:「瞧我多怠慢。李大人,别客气,尽管坐下吧。」微举臂,示意对方不要拘束。
「是。」李大人谢过,掀袍落座,「不知大人今日找李某何事?」望了下四周,这饭馆大概已於先前包下,整层楼除了楼梯旁的护卫,就只他二人。
「欸。」沃英摇摇头,「礼尚往来,你上回请我,这会儿换我请你嘛。美食佳茗於前,先别谈这些个事。」弹弹手指,一壶热茶就给送了上来。「这是上好的西湖龙井,你可要好好品尝。」始终都是温和有礼的笑著。
「啊,李某谢大人。」从奴仆手中接过温热茶杯,李大人也暗暗放下心。望见沃英一直逗著笼中的小鸟,他问道:「沃大人也赏鸟吗?」
「是啊,最近才喜好的。」沃英啜了口茶,李大人才跟著饮下。
「哦?能有幸被沃大人豢养,肯定是难得一见的名种。」
不过是茶喝了一口,连口水也变得多了。沃英微微一笑。
「你可真识货。」站了起来,他缓缓踱步至桌边,「它还不太认得我,得跟它培养感情。瞧瞧,这可是我的宝贝。」将鸟笼往上一摆。
李大人略微欣喜地清目观赏,却在瞧见笼中物的时候,笑容却僵在脸上。
那……是一只麻雀吧?不论左看右看,横看竖看,他实在瞧不出眼前的鸟儿跟那种随处可见又不值钱的棕色麻雀有什麽两样。
「这是琉球进贡时给引进的珍贵品种。」沃英补充解说。
啊?李大人很仔细地瞅著,那普通斑纹,那谈不上悦耳的叫声,那一点也不鲜艳的羽色,分明就是一只麻雀。
「嗯……这……真是极品啊!」他只得如此接道。
「是啊。」沃英眯起眼眸,笑道:「咦?李大人,你不吃茶点吗?我都说了别客气。」他先行夹了一块点心放入嘴中。
李大人看他吃下,才始动箸。
「那李某就谢谢了。」夹了同样碟子里的点心,一入口,他却脸色疾变,猛地呛咳起来,「咳咳!咳……咳咳!」将嘴中半块糕点挖出,他满脸胀红地抬起茶壶灌下。
「怎麽……是不是很咸啊?」沃英呵呵笑著,「真是,我都忘了提醒你,我吃的是糖糕,可那盘里剩下的,都是用盐做的白盐糕呢……还是你用来贪污的盐哪。」他特别指定店家招待的。
李大人猛喝著茶水冲去嘴里难以承受的咸味,热茶烫得他双唇红肿,水遇盐成盐水,喉咙更呛得难受。像是想起什麽,他恐惧地作呕起来。
「放心,毒不死你的。」沃英捧著鸟笼,悠悠哉哉地又回到楼栏旁坐下。「绝对不会有数月前你请我吃的那一顿来得毒。你知道你最大的失误是什麽吗?就是你只迷昏我,没有毒死我,现在我又回来了,你说,我该怎麽处理你才好?」好困扰地思考著。
李大人眼泪鼻涕弄得满脸都是,狼狈之极,爬跪到他面前,拼了命地解释道:「沃……咳咳!沃大人!拜托……请您高抬贵手,这事儿……咳!咳,不是我一人主使的,纵然我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对您动脑筋,我——」
「是啊,你一个堂堂盐运使司,怎会动脑筋动到我头上呢?」他垂眼而笑,表情却倏然阴恻,道:「很简单,不就是怕我挡了你的财路吗?」
李大人惊恐万分,「不!沃大人……」
「叫你管盐,你却胡乱增加运盐工本钱,六十万银变成九十万,实收三百斤却只报两百,还和私盐商勾搭。一手跟私盐商拿钱打通关,另一边就随便抓无辜的人充当走私犯给官府交差,利上加利,中饱私囊。」语毕,他颚微抬,轻敛眼睑,睇著李大人颤抖的身子,尔雅低喃:「如何,做这官,很赚钱哦?」
「沃……沃大人!」李大人冷汗直流,见沃英保持沉默,仿佛在等著些什麽,他勉强堆起谄媚的笑,急声道:「如果沃大人想……绝对!绝对不是问题!」给人完全掀了底,只得先想办法拉拢。
「啊。」沃英抚著唇,「你是在指责我,想用这种方法分一杯羹?」无辜地反问著。
「不!不不!如果有沃大人来加入,上定更可以顺利进行!」李大人忙澄清。虽然,那其实就像是养了头老虎在身边,不过现在,也只有这个方法了。
「喔……」沃英状似称心地邪笑,道:「那,你要怎麽表现你的诚意?」
奏效了!李大人一愣,立刻道:「我府上尚有白银五千两,这些,虽只是蝇头小利,但就先给大人当薄礼,望大人笑纳。」
「呵……你可真是……懂得见风转舵啊。」轻击掌,登时有数名官差上了楼来,一字排开,教李大人满头雾水。只听沃英问道:「你们都听见了吗?」
「是的,大人!」整齐答应。
「好极。」沃英微笑,敛眸睇向李大人,慢慢地道:「哪,你身为朝廷命官,先是藉著职务知法犯法在先,又企图贿赂我在後,你说,这罪责该怎生算才好?」马上抓去凌迟!
「你!」李大人激动愤怒,没料他前一刻谈论交易,下一刻说翻脸就翻脸!
「这楼上下都是我的人,劝你不要浪费力气。」无视对方贲张的情绪,他老神在在地从衣袋里掏出个小锦囊。「我问你,关於买卖私盐这事儿,有谁在後头给你撑腰?」在掌心倒了些麦子,弄碎以後,他喂著笼中的鸟儿。
李大人没有言语,是因为说不出口,也是因为不能说。
「你不会讲是吗?那我教你好了。」很简单的。「主使者呢,就是内阁首辅严嵩的龟儿子,严世蕃;包括谋害我命的事情也是他一手策划,你要记住,在皇上面前,这说词一个字都不能漏,知道吗?」
李大人闻言大惊!内阁首辅严嵩仗恃著受皇上宠幸,专事弄权,贪得无厌,他的儿子严世蕃更是倚父而威,徇私枉法,因为权大势大,所以没人敢与之抗衡。
虽然他们图利盐运的事情,严氏二人的确也收了钱,但并不能算得上是主使人;再者,会想将沃英铲除,严世蕃更是毫无参与。
「你——」想牺牲他来对付严氏父子?
「严世蕃反正也不是什麽好货色,你何必维护他?」沃英眼瞳森冷,唇角微勾,「这样一来,你就可以稍微脱罪,何乐而不为?如果做得好,我还能让你衣锦还乡,要是做不好……啊,你就洗乾净脖子等著吧。」
李大人怔住,不过上会儿,就像是斗败的公鸡般垂下头,只能任由摆布。
沃英满意地微笑。
「你要记住刚才的话。」冷冷地提醒一句,末了,他唤来属下:「送李大人回去,顺便,把五千两也搬回来。」唉,不知要运几车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