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没见过鬼,但她翻了书啊!她把刚才因为那两人的话而提醒起来的想法努力地说给他听:「你听到他们刚才讲的话了吗?他们说飞走、飞走!如果你真是鬼魂,你应该是可以飞的,可是咱们走了这麽久,你走路虽然轻飘又没有声息,却始终双足及地,无法飞天,也不能平空消失!」书里写的鬼,没有一个是这样的!「所以……所以……」
她笑开了嘴,彷佛所有难题都化开了去。
「我想你说的对,你没死呢!」不是鬼,不是鬼,只是躯壳遗落了三魂七魄。
沃英凝视著她雀跃的神情,有那麽一瞬,产生了种想轻拥她入怀的冲动。
是因为她的推论?她的鼓励?还是她如头顶阳光刺目又碍眼的笑容?
老实说,他怕自己当真是死了。
就这样什麽也没知觉的,成了街边的孤魂野鬼。所以他厌恶她一次两次地提醒他,但她却跟他据理争吵,不让他蜷缩在自己的畏怯里,将积郁发泄,现下又杵在他眼前,为了他找答案,为了他而激动。
她,究竟干啥那麽高兴?干啥用那软软的声音并命地喊著他的名?她刚才瞪著天、瞪著地又瞪著那陌生男人,脑子里原来却都在想他的事?
一种莫名的优越油然而生,他抬起手。
「沃英?」为什麽要遮著额头?张小师歪著脖子,睇不见他的表情。
「我的名字……」他轻喃。
被人唤了二十来年的简单两字,让她叫起来,原来还挺好听的。
「……咦?」怎麽……她觉得他……有些温柔。
人潮处好似传来钤声,她以为是自己的错觉,竹筒里的小乖急促地唧声拍翅,还没来得及察看安抚,下一刻,就先见沃英放下手,脸色大变!
「呃……」他呻吟一声,两眼骤然暴睁,血管偾张,神态极为痛苦!
「你、你干啥?」她小声询问,却看他垂首,全身强烈颤抖起来。「你……」干嘛?发生什麽事啊?
他的头!
沃英无法回应她,如被硬生生撬开的头部加剧崩解,刹那,脑子如被数万支尖针血淋淋地刺穿,他忍受不住那突如其来的非人痛楚,猛戾狂吼:「啊啊!」发狠抱住脑袋,五官已经扭曲。
「沃英!?」张小师骇然大惊,被这可怕的状况慑住了。她扶不著,也摸不到他,只能心焦地在一旁看著,满头冷汗。「你怎麽了?怎麽了?」之前还好好的,为什麽突然——
往前走的人越来越多,大街变得拥挤不堪,张小师在推拒中手足无措,只好勉强护著他的周遭,往偏巷行去,还不忘叫唤著:「沃英!沃英!来这里!快来!」
沃英抚著头,脑间的刺疼扩散开去,转为一阵一阵的冲击,让他有了稍微喘息的机会,视线趋渐模糊,他辛苦地捕抓她的身影。
「呃……」不能……可不能在这儿倒下,他紧紧咬住牙关强撑微弱神智,步履蹒跚地跟著她,脸色极是苍白。
好不容易到了巷弄中,耳边铃声也不知何时停去。
「你没事吧?」她焦急地瞅著他,从没那麽觉得自已没用过。
「不……」不过一会儿,适才的痛感就如来时一般,好似发梦般完全减缓褪去,他粗喘口气,虚脱回应。
「真的吗!?真的吗?!」她被他吓坏了,面色同他如出一辙的白。
艰涩地掀著眼睑,她忧虑的脸容很让他看不惯,想调侃她,却无力多说。
「……嗯。」刚刚那瞬间……还以为……自己连魂魄都要被扯散了。
「你怎麽……」正想开口!却被一路人飘进耳边的话声截了断。
只听那人道:「快点!快点!听说那道士是元始天尊的徒子徒孙,正统的张天师传人,神仙得很!这会儿难得路过此地来咱们镇祈福,可得去沾沾福气!」随著大夥儿往前头挤去。
张小师闻言顿住,抬起头随著那喧闹的声源张望过去,看见前方被人群围住的地方,上空飘散著满满的黄色符纸。
「道士……」有人在作法?一个念头闪过,她倏地回首,瞠目望著沃英。「会不会……会不会是因为……」因为有人正在作法,所以干扰到了他的魂体,让他这般反常难过?
他们说的那道士,真是张天师的传人?真会是什麽神仙的徒孙?
或许……或许不用走那麽远的路到京城……
「沃——」她急著要告诉他什麽,却错愕地察觉到了一件令人震惊万分的事,未出口的话霎时诧异停止,整个人更是僵硬地被钉在原地。
「……怎麽了?」沃英感觉到她有些不对劲,疲累地问道。
她瞪圆了眼,怔怔然地睇著他的形体,困难地失声道:「你……你看来怎麽……好像比之前……透明了。」
第四章
她原以为那是他天生长相如此,不仅没有多加注意,还在肚里暗骂偷笑以报复他讨打的高人一等姿态;结果,等她发现到的时候,他的确是越来越憔悴了。
「你说清楚点,什麽死人脸?」
「欸,嘘嘘!」赶紧用手指此了个噤声的手势,她翻著白眼,实在觉得他太不会看场合说话。
「嘘什麽嘘?反正又没人听得见我。」就算他大吼大叫,吵到的也只有她。
「是啊是啊,你再这样搅和下去,坏了事,魂飞魄散,以後就连我都看不见听不见了!」她将声量压至最低,咬牙切齿地和他挤眉弄眼。
好烦人!从昨日她把他的模样详细地描述给他听以後,他就开始在她旁边碎念!
「我搅和?」他垂眸,不满地睇著她,「这位姑娘,如果妳能早点把不对劲说出来,或许我就不会是这般光景。」把自个儿犹似薄如蝉翼般的半透明手掌在她面前挑衅挥了挥,没有实体就罢,如今用眼睛都能贯穿,他的心情和状况,糟上加糟。
真是无理取闹!张小师气得朝他挥出一拳,当然只能很可悲的小小发泄。
「我怎麽知道你原来生得什麽样!你僵尸脸浑然天成关我啥事?那哪里能叫不对劲?就算你现在看来比之前乾瘪,我也以为那是因为旅途劳顿的关系啊!」再说,他的形貌魂魄衰弱,有可能是因为巧合遭遇法事才造成的啊!为什麽要一直把矛头指向她?
「既然妳是唯一能见著我的人,理当负起关切责任。」他脸不红气不喘,说得那般天经地义。「告诉妳,虽然我现下瞧不见自己的脸,但原来的我,可是好看上千倍。」他挑眉,傲然地扯著嘴角。
如果从别人口里说出,那就是胡吹牛皮又不要脸到了极点,不过是他沃英大爷亲自传述,那肯定是至理名言,金科玉律。
「好好!你最好看最俊俏行了吧?」她敷衍地回两句,坐在树上眼观四面,抓住尽职打扫善後的店小二终於愿意离开厨房的大好时机,小心翼翼爬过客栈後头砖墙。
「妳不信我?」沃英调高声量。直接穿墙而过,跟在她身旁,「我虽没有那天看到的那男人俊美,但却是跟他不同的类型。」还是在讲这个。
男人?墙边青苔太滑,她险些失足跌个屁股开花,喘两口气总算安全落地,她蹑手蹑脚地朝著上房方向走去。小声抱怨著:「你真讨厌,我爬墙累得要死,你轻轻松松就走了过来。」存心刺激她!
「……妳有没有在听我说话?」转移话题?
「有啦有啦。就男人嘛。可恶!我辛苦地打听消息,你就没事看大街上的男人。」该不会有断袖之癖?她狐疑地瞥他一眼。
「我……我看男……」沃英差点说不出话,狠狠地瞪住她,从齿缝挤出字句:「我是在跟妳说那天妳撞到的那个人!」少给他乱牵瞎拉胡添暖昧。
「我撞到的明明是个女的!」虽然人家看来潇洒,但著的分明是女装。「你没瞧那侠女好豪气,英姿焕发。」她真憧憬那样的江湖儿女。
「……」他们两人的对话为什麽这麽东拼西凑还弄不出个交集来?「妳没注意到後来把她给拉走的那个男人?」他奇怪地睬著她。
「什麽啦?」为啥他要如此执著那个她连长相和哪时出现都不记得的家伙?「你问东问西的到底要做啥?咱们现在最重要的是要找那个有名道士,拜托他高抬神手救你小命,你不是很想还魂吗?别扯一些无关紧要的芝麻事来捣乱行不行?」又腰回望他深沉的凝视,她认真警告。
被她纠正,沃英大皱其眉。连自己都不了解他干嘛在此生死关头之际,缠著她问这些拉拉杂杂又穷极无聊没有意义的问题。
真是有毛病了。他平常并不是个对外表过於计较的人,当然更不会像个娘儿们般喜於打扮或争妍斗奇,怎会突然反常起来,非要她觉得自己好看不可?
啧!反正他就是不要她以为他相貌那麽恐怖吓人。
不过确定她根本未去在意过那名男子,他倒是突然觉得神清气爽了些。把这匪夷所思的怪现象归咎於只是太过无聊,他道:「妳要找那道士,也太偷偷摸摸了,就不能正大光明去敲门?」他走在她前面,仗恃著没人能看到他,悠闲由自得。
「我也想啊!」三更半夜里,四周只传来均匀的打呼声,她慢慢地走向二楼坐西的那间房。低声道:「见他要给钱的嘛,你没看他旁边有多少徒弟护著呢,每个都要添香油,那些要求帮忙的百姓五两十两的给,就算我掏光了钱袋也还是见不著人。」她就是穷,只好另寻法子。
「他作法就不用银子?」连身旁弟子都懂得伸手讨了,哪还会有这种好事。
「怎不用?我听街上大婶讲,他收费好高好高的。」卖了她都付不起。
「那妳找那道士有什麽用?」没钱又没权,送上门去只会给人轰出来吧?
她眨眨眼,「我没银子,可你有嘛!」已经证明过啦。
「喔……」他一扯唇,面颊微微抽搐。「那请教阁下要怎麽告诉那道士我有?指著没人的地方说『这里有个拥有很多金银财宝的魂魄,请你救救他』这样吗?如果他的法力无效,妳拿不出东西又无法证明我存在,那该怎麽办?」这女人脑袋到底是怎麽长的?
啊!她没想那麽多。
「嗯……这个嘛……可、可能他会相信喔。」乾笑哈哈。
他闭了闭眼。虽然他不懂自己的魂体为何会有所变化,但他其实不太寄望那道士能有什麽厉害法力,她既然想来,他就陪她,最好让她明白这样巡回城乡像是在唱戏的道士多得满街跑。
「信妳的大头!」不过该骂的还是得骂。
「你干嘛啦!」她垮脸。都不好好携手合作,只会泼她冷水。「船到桥头自然直!总之咱们诚恳点,不一定他很好心人很好,救了你也不收钱呢。」
好人?好心?
要是真好心,就不会打著为善最乐、祈福平安的招牌大收钱财了。
「我真觉得奇怪。」他摇头,连连再叹:「妳也是在这世道中打滚的人,为什麽能老是这麽天真?」
她瞅著地面。
「我只是……不想把别人想得那麽怀……」因为她已经够坏了。抬起头,她又理直气壮了:「谁像你啊!世故得要命,一副除了你以外全部人都是坏蛋的态度,差劲!」
「错。」他扬起温善的笑,眸子微闪,道:「其他人都是坏蛋,不过我更是个十恶不赦的卑劣胚子。」因为他是在一个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天天训练。
她鼓著颊,忽地生气起来。
「你又侮辱自己了!」为什麽要故意把话说得那麽刺耳?「我不要跟你说话了!」她不喜欢他讲的那些,她听不懂听不懂听不懂!
「啊?」沃英一怔,才回神,她就越过自已走开。「喂……」他跟在後面唤了几声,她说不理就真的完全不理。
她的视线里不再有他,这意外地令他感觉非常不愉快。
可恶!他堂堂英爷岂能让个小姑娘摆弄?
「张小师。」没反应。再唤,还是故我。他眯眼,「……妳别逼我使出绝招。」最後机会。
见她头也不回,他迅速的一个跨步绕到她前头,屈膝弯身,强硬和她额贴额,眼对眼,鼻碰鼻,嘴唇相触。
「吓!」张小师大吃一惊,猛然停下,捂著嘴满脸通红。
他满意地将她错愕的表情尽收眼底,还恶劣地勾著略带透明的唇线,直接不保留地望进她的圆瞳中,狡黠垂下幽幽长睫,彷佛极温柔的在亲吻她一般。
「你……你这个无赖!」死命地将脖子往後急抽,疼得她爆出两泡泪水。她又气又恼,虽然他没形体,但实际上是已经撞个正著了!
「哈!」他站直身,昂头畅笑。
「你!」真过分!
他像是小孩子恶作剧成功那般得意洋洋。没半晌才想到,自己到底是用这种姿态在这地方做些什麽?
张小师还没来得及好好痛骂,就先被人给逮了著。
「妳是谁?」
张小师忙回首一看。她居然昏了头,就在那道士的房门前廊跟他争吵,引得人走出休息的偏厅察看。
看到没?都是你害的!她怒瞪沃英,後者却回以凉凉轻笑,摆明麻烦是因他而起的没错,却不好意思爱莫能助。
她发现自己还没让他还魂,就会先气到内伤。
「这层楼已经被咱们包下了,妳是怎麽进来的?」那十来岁的道僮瞅著她暗藏古怪的模样,老成地再次问道。
都进到这儿来了,可别搞砸。她暂且压下火气,对著道僮僵硬笑道:「这位小哥,咱们是仰慕真人大名……因为有求於真人,所以前来求见。」
「啊?」道僮挤个大小眼,上上下下地打量著她。还没说半句话,就先伸出了手:「哪。」从鼻腔里哼个音,他示意。
不同於之前曾跟官兵有过的鸡同鸭讲,这会儿她可马上就懂了。掏出钱袋,取了两枚铜钱放在他手上,见他摇头,她再拿出一枚放上,岂料那道僮依旧将下巴仰得高高的。
不要紧,花些小钱打最後通关,总比个个都得给,几两几两银子如流水般的好。咬著唇,她好不舍得地将剩馀的数枚铜钱都给了道僮。
道僮似乎不太满意,不过总算还是收下。将铜钱揣入怀中,他道:「咱真人已就寝,今日不见客了。」语毕,就往回走。
「啥?」张小师简直不敢相信!就这两句有讲跟没讲一样的话?她不如自已爬窗偷看!「这位小哥……」好歹也得打听到些有用消息啊!
「吵什麽!?」他回头,不耐烦地愠道:「再不走我叫人了!」
张小师被他这样一凶,登时傻眼。
沃英满脸早就料到的表情,插嘴:「喂,妳发什麽呆?」回魂哪。
她不应,深深吸口气,两大步上前,一把拍上那道僮的肩。
「呃?」道僮正打著呵欠,就被她突然地拉住。「做什……」还没质问便给打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