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然还是要收了。」沃英理所当然地拍去袍袖上的碎麦,温雅地笑道:「我一向来者不拒,谁给我银子,我就收来花用,你不知道吗?」拿人家钱却依旧做出龌龊的事,所以才会恶名昭彰啊。
众人对他敢怒不憨言,是因为他握有太多人攸关项上人头的把柄,纵然个个畏他如鬼,但,是利,也是弊。
像这次,小命不就险些丢了吗?
「对了,我忘了告诉你,这鸟儿只是寻常麻雀,不是什麽从琉球来的种,更非你说的极品。」见李大人脸色都铁青了,他才扬手,道:「送客。」
下属领命,将李大人给「请」走。
「真累啊……」他喃喃低语。
虽然外表和动作上看不太出来,不过,他的气力尚只有恢复四成左右,大夫说他不可太过疲劳,最好是再补养半年最为妥当。
半年?他可没那麽多时间躺在床上醉生梦死。
「臭小子。」才出声,就有一名面貌极其秀丽的黑衣男孩不知从哪里出现。沃英从怀中拿出两叠厚纸信,「把这送至邹徐两位大人府上。」
「我有名有姓,你别乱喊行不行?」约莫八、九岁的男孩没大没小地接过。
沃英当听不见,只道:「还有,帮我带口信给你爹。」倚在栏旁,他望向远方,「就说……鱼儿已经捞获,看是要煎煮,还是炒炸?何时下锅,悉听尊便。」
「喂……」他又不是他的奴才。
「还不去?」仍在逗著小麻雀。
男孩嘟著嘴,不过还是正事要紧。转过身,先行离开。
楼里只馀他一人,睇著鸟笼中拍翅的麻雀,沃英的眸色渐深。
皇帝逐渐对严嵩失去耐心,加上一直以来所收集的罪证已经差不多了,现在只等隐居福州的邢观月衡量时机是否成熟。严氏两个家伙横霸朝廷的嘴脸实在不太顺眼,计画拉拢他又犹豫乾脆除掉他,他不会任人有机可乘。就让姓邹的跟姓徐的上台面去收拾他们,至於他嘛……
将长指移至鸟儿旁任它轻啄,他淡勾唇线,道:「就继续当个坏人吧。」
***
「小二哥,你今儿个要去哪里?」抱起一堆萝卜放入马车,张小师喘口气问著。
「去一个官大人的府邸作菜。」矫健的小二扛起两袋米,轻松丢上。
「喔,咱们客栈还兼做外食啊?」而且是到官大人家里耶。
「呃,是啊。咱们厨子手艺好,那大人喜欢嘛!」小二又随便甩了几袋蔬果,随後跳上座。「好了好了,其它的甭拿了,再不快去,我怕人家等得不耐烦了。」
「嗯。」挥挥手,要跟他道别。
「妳跟我挥什麽手啊?」小二翻个白眼,「还不上车?」
「咦?」她指著自已鼻子,「我、我也要去啊?」怎麽事先都没说?
「当然要去啦!」小二哇啦哇啦的,「我不是跟妳讲过咱们很缺人很缺人的吗?除了厨子外就剩我和妳,要是没有伺候好大人怎办?」
她皱著眉,「可是客栈里就只剩掌柜的了。」不用做生意?再说,官大人府里应该有足够的仆人供使唤吧?哪用得著她这种粗手粗脚?
「欸,大人比较重要嘛!总而言之妳就快些上来啦!」催促著。
「喔。」握握辫子,她爬上马车,望著身旁一篮篮食材,糟糕地又想到:「厨子还没上车呢。」怎麽就走了?
小二驾著马,喊道:「厨子已经先过府准备了!」加快速度。
「这样。」张小师只好屈膝坐下,靠在其中的一只木桶旁。
又一个月过去了。她从城东找到城西,沃英的下落还是没有半点进展,不过她倒是逐渐摸熟了自个儿的工作。
总之就是洗碗擦地端盘子,什麽杂事儿都有她的份,虽然辛苦,但这样用真实汗水换来酬劳让她做得非常愉快,不再总是愧对内疚。本来她还以为,这家客栈一定偷偷地在贩卖人口,不然怎会随随便便在路上拉人,又老说他们好缺好缺?
事实证明,至少他们待她算是不错的。
一路摇摇晃晃,好一会儿才到了目的地。马车停在後面小门,跟守卫打过招呼後,管事来带路,她帮著小二将货物卸下搬进。
两手抱著上好的香菇,一踏入府中,她顿时被那粉嫩娇色的後园给吸住了视线。天属晚冬,整园只剩梅花安静簇放著,那淡淡的馨香和绵软的颜色涵盖一大半後庭园,感觉无比柔和,虽不比万紫千红艳奇抢眼,却更另有一番动人美丽。
「哇……」她忍不住张大嘴,结果吃到几朵飘落的芳香花瓣,「噗呸……咳!咳咳!」不太美味。
「走错了!走错了!」小二回头不见她,赶忙叫魂:「妳是要去哪里啊?」那边没有人,方向不对啦。
「啊?来了!」张小师恍然醒神,很快地跟上,眼睛四处瞅著。
这麽大的院子,种了这麽多树啊花啊,房子也好大好漂亮啊……屋檐的边边都翘翘的,上面有绚烂的彩纹,看不懂的图案虽夺目却不至奢华,这就是人家所说的画栋飞云吧……
「唉呀,」小二看到了什麽,放慢速度,悄悄低声对著张小师道:「瞧,那就是咱们今日要伺候的官大人。」扬扬下巴指著。
「是喔……」官大人,应该是个很老的老头子吧……张小师望过去。
横跨水阁的不远处,一名身著蓝衫的男子倚著木栏,背对她而坐,长长的墨发顺风而扬,同色的束发锦带垂落於肩旁,随著细微的动作左右晃荡;有仆接近,向他说了什麽,男子随即合上手边书本,站起身交代著,举手投足间略显不经心,但那淡淡的散漫却更凸显他的雍容自若。
仿佛察觉了她的目光,男子微微偏首。
仅是一瞬间,张小师如被下了定身咒般,霎时僵立在原地动弹不得!
好熟悉!
那男人从容不迫的举止,那男人高傲任性的眉目,那男人温雅又狡狯的神态,虽然不再如此透明憔悴,但是轮廓和眼神却是那麽地相像!
是他?是……他吗?
捏紧了怀中的香菇!她的手隐隐颤抖著。
只听小二在她耳旁说明著:「看,那就是现今朝廷命臣,左都御史大人,官拜正二品,是很有幸才能见到的高官贵人哪。」
她瞪著那男人,目不转睛,整个意识只徒留自己震撼的心跳声。
噗通!
第七章
大明创设都察院,为主管监察的中央官署。
其职责是专弹劾百司,辨明冤枉,监督不法不公之情事,为天子耳目风纪之司。举凡大臣奸邪,小人乱政,百官贪猥,败坏风纪,学术不正,结党作威,皆在纠劾之列。
御史职权独立,做为皇帝代表,直接向皇帝负责,代天子出巡,并得以在朝廷预议大政,势力凌驾於地方机构之上,独揽司法大权。
「两司见御史,屏息屈躬,御史出入,守令门跪」。即便职位高於御史,但官员仍是畏其三分,其势之大,由此可见一斑。
「所以说,你就是皇帝老子的眼睛,看到哪儿有坏事,你就跑去告状,要是有什麽唉哟不得了的事给抓住了,就得乖乖听话,被你威胁,就算根本没事,你也可以看谁不高兴,然後写个摺子去说嘴,所以大家恨你恨得牙痒痒的,又怕你怕得要死。」异常美丽的男孩翘著腿,弹指抛了颗杏核儿,昂首用嘴接住。
总而言之,御史这个东西本来的功用是监视坏蛋不准作奸,但一般人因为明哲保身的关系,所以大多官官相护,敷衍过去;久了以後,其中开始产生弊病,收钱勾结袒护他人的御史越来越多,而真正在做事的御史则只剩个屁!
嘿,简单嘛!他还是有爹的血统,聪明绝顶。
「臭小子,把你的脚放下来。」沃英眯著眸子,问道:「还有,你手上吃的是哪来的?」他这儿最近可真热闹,走了岳华和樊九呜,又来个小混帐。
一进书房就见他大刺剌地跷脚吃杏核儿,把他这儿当什麽?到底是谁准他在人家家里坐没坐样的了?
他就是讨厌死小孩。这臭小子长相和他爹一个模子印出来的,个性却跟他粗鲁的娘如出一辙。说什麽要让他汲取江湖经验,趁早独立!他们办的是要紧事,还以为在玩啊?
若非臭小子的确如他爹所言,武艺不错又能掩人耳目,他早受不了拆夥不干。
「去厨房拿的。」男孩将最後几颗全数塞进自已嘴里,吃相「豪迈」到完全破坏了他那张白俊秀丽的面孔。「我肚子很饿嘛,厨房里有个长得像盘子的大姐姐,我跟她讨的。」刚好经过闻到有香味,他就去要啦。
大姐姐人很好,不过他还是想说,不要再夸他长得漂亮,还有,他是弟弟,不是妹妹。
「你倒是越来越来去自如。」沃英隐没笑容,突然不高兴起来。
「你来福州的时候也很神出鬼没啊。」彼此彼此!男孩笑著,当成赞美,根本不会察言观色,「若你的门户连我的轻功都防不了,那真的很糟糕喔。」相信想宰他的人定是多到一箩筐不止。
不过,之前来明明还很戒备森严的,真是太退步了。
「多谢提醒。」皮笑肉不笑,态度诡异得让人头皮发麻,「我要你办的事,如何了?」不跟他小鬼闲聊,直接切入正题。
「在这里。」从後腰处抽出信笺,男孩手腕一甩,那薄纸便灵巧地飞射过去。
沃英接下,打开後游览一遍,唇边缓缓勾起冷笑。
「咦?你那只麻雀呢?」之前玩得凶了,怎麽现在都没瞧见?
「收起来了。」沃英将纸笺靠近烛火,使之烧成灰烬。
收起来?「为什麽?」生蛋啊?
「少管。」无情回应。
「你好奇怪……」男孩小声嘀咕。明明到处乱收钱,堆金山银矿都没问题了,却养了只平凡无奇随便可抓著的麻雀,现在又没事儿把鸟不知弄到哪儿去。
爹说得没错,朝廷是个又黑又臭的大染缸,所以在里面打滚的人脑袋都有问题。
「你可以先回福州交差了。」不理会他,沃英冷淡下达逐客令。微垂著眼眸,他的态度转为深沉的内敛,低声警告:「你继续赖在这里,就别怪我给你更多事情做。」
男孩一愣,忽地觉得冷了起来。本来想好好商量,教他别把他随便使唤,不过想起爹告诉过他,这位英爷的性子不太好,说变就变,当他不耐烦时,最好别再挑战他那等於没有的耐性。
没关系,还是先去填饱肚皮。他舔舔唇,正要走出去时,又听沃英道:「不准再跑去要吃的。」
唉,被看穿了。男孩在心里哀叹,直接从窗外翻了出去。
咳,小器鬼!
***
是他?是他吗?
究竟是不是他?他活著?
她要确定,要确定啊!
几乎是忙了整整一天,张小师才得以有机会稍事喘息,趁小二哥跟厨子没注意,她就溜了出来。
除了那匆匆一瞥,直到日落後就再也没见过那人。
他有看到她吧?!如果有看到的话,为什麽半点反应都没有?
莫非她认错人了?
她一定要确认他到底是不是还活著啊!
有些犹豫地往水阁的地方走去,她本还担心会被这府里的人给逮住问话,增添小二哥麻烦,不料整座宅子却没什麽人在走动,她也就放胆快跑了起来。
天色已暗,远处就能望见那楼阁灯火摇晃,她甚至不用回忆来时路,就像是冥冥中被指引过去一般,一路没有阻碍地往那晕黄的光芒而行。
在廊上,她看到了门,气喘吁吁地停下脚步,却在这时才想起她要怎麽样和他相见?总不会就这样把门推开,看到他就问声「好」吧?
如果她贸然跑进去,却发现自己其实只是认错了人,那不就完蛋了?
她应该先探探的!至少也该问问小二哥这府邸大人贵姓。就算小二哥不知道,说不定还有其它有用的消息。
实在是太冒失了。好像从看到了他之後,她脑袋里都塞满了他的名字和身影,只想赶快确定他是不是沃英,她的思考完全停摆,什麽都不清楚了。
对了,她或许可以先找到那个跟她要东西吃的漂亮小女孩,然後——
「是谁?」
那麽样熟悉的声音就在她的身後响起。也曾经,靠得那般近过,只是,她从未如此深刻感受到声音主人灼热的气息。
她呆呆地转过头,望著眼前身材修长的男子。
在月色的微光下,她对视著那双总是目中无人的眸子,颤著唇缘,问出那个夜夜令她辗转反侧、几乎扭疼她整个人的名字:「沃……沃英?」
男人皱了眉,如同她记忆里的那般,她甚至知晓他下一步会微撇嘴角,一副懒得搭理的骄傲神情……
「谁准妳这样直接唤我名字的?」男人扯唇。
仅是瞬间,她跳了起来,几乎是没有任何考虑便一头撞进他怀里,紧紧地抱住他的腰,连声道:「沃英!沃英!你没死!」她好高兴!好高兴好高兴好高兴!「你真的没死!太好了!太好了!」没死啊!真的还活著啊!
而且还魂了啊!有了身体啊!她可以摸得到他了!
许是紧绷了这许多日子,终於能放松心怀。她又感动又欢喜地大笑,笑得不顾左右,笑得眼角开始泛湿。
「干……干什麽?」沃英没预料她竟有如此强烈的反应,被她拥抱住,神色有著短暂的诧异,颜面亦若隐若现地浮出不明显的薄红。没有粗鲁地推开她,他只沉下声,道:「妳这女人哪儿来的?妳是谁?」
刹那,张小师抬起脸,和他对瞪著。
「你……我……我是张小师啊……」为什麽这麽问?他是在说笑吗?又故意想整人?
「张小师?那是谁?我不认识。」
「……咦?」
她傻愕地望著他没有半分笑意的神态,任他拉下自已环绕在他身上的僵硬手臂,任他像审视什麽心怀不轨的不速之客般打量自已,欢乐的情绪如同她胶凝於面的表情,满腔满怀的心意,冻结成冰。
「妳到底是谁?从哪儿来的?」沃英垂眸观睇,冷淡询问。
「你……」不记得了?她哑口,什麽解释也挤不出来。
「妳擅自闯入我的府邸,是有罪责的,知不知道?」
「我……」
「妳什麽?」他明白表示没有耐性,「别让我一再询问。」
「我是……张小师啊……」在他严肃的神情下,她只能这麽无意义地重复道。「你真的……不记得我?」怎麽……
「……我有什麽必要记得妳吗?」
简单的一句话,狠狠地将她从天上打到地下,重重摔伤。
她没有认错,不会认错的。只是,他……是不是弄丢了和她在一起时的记忆?
就像是突然在戏台上跌了跤,徒留她孤独地坐倒在群众前遭人嗤笑。她的喜悦迅速被扭扯下,转换成不知所措的惊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