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是哪个敢诋毁将军的?」
「太小看人了吧?」
「是啊!咱们替您讨回公道!」
面对副将们好心的维护,他浅浅地勾起唇角,却不知是对信还是对人。
「没事,」上官紫挥手,「你们先出去。」
部属心里不满那写信人,但却不敢造次。这上官将军看来尔雅俊美,但治军时那令人头皮发麻的铁血手腕,很多士兵都彻彻底底领教过了。
个个依言步出营帐,口里却还直嘟囔:
「我刚瞧见了,属名是湛露。」
「什么?又是那个厉害的小子啊。」
「我跟过他,他也常收到上官将军的信……他们究竟有什么过节?」
谈话声逐渐远去,他们在讨论两人到底哪里来的深仇大恨的内容已经听不到了。
上官紫只是暗叹。湛露「将错就错」的信件也不是第一次误导了。提笔在秀雅的字迹旁进行计算,韩信点兵的题目,答案为一千四百二十四人。
再对照著前头那四句话,他微微眯眸,喃道:
「瞒天……过海。」
他真想亲眼见识,她将如何「瞒天过海」
※ ※ ※
沿海外数百舰船进犯东南沿岸!
烽烟莽莽,令无瑕天幕产生曲折的破裂。不过短短几个时辰内,长达百里的海岸线几乎被倭寇的海盗船包围,那庞大聚集的阵势,步步逼近的压迫,慑人意志!
远处火炮炸响,隆隆不绝,震霄骇地。湛露於军帐中掌握军情,以随时应付变化;尽管敌人即将抵临,挑衅的号角声高昂鸣呜,刺人耳膜,战况正是激烈,她依旧於营帐内平静镇守,仿佛另处一方安定空间。
主帅已经依她指示至前线指挥,只要不出差错,他们胜券在握。
她的献计能够总是那么顺利,最大的缘由在於她不会抢功。若要说这几年来累积的功勋,她可以封作一品武侯了。
但她至今却仍是个小小参赞,就是因为她会将功劳全部让给将官。所谓功高震主,如果将官觉得她是威胁,那么她也就无法再向上呈计,就算能够建议,领兵的将军可能也不会接受。
作战之时最忌争斗意气,这种情况绝不能发生,军中产生芥蒂和心病更是必须断绝,所以,她不邀功也不抢功,如此一来,将军便会接纳她的计策而不是排斥,打了胜仗,将官们也乐於受禄晋爵。这些现实道理,可也是在书院里磨练出来的。
而她,就算没有金银珠宝、封侯升官,不过,她却得到士兵的信赖,无可价量。她唯一提出过的要求,就是拥有自己单独的营帐,表面看来是让她安静思考兵法,实际上则是为了好好掩饰她女子的身分。
如此就够了。
她曾对上官紫说过,自己只要当个小小的参赞,而她也的确甘之如饴。
「湛参赞,倭寇已近沿岸!」一人急奔而来传报情况。
「很好。」她扬眉,等著对方自投罗网。
「参……参赞,」军营里空空荡荡,仅有数十名小兵陪同留守,难免不安。一人问:「您……您究竟要用什么方法击退倭人?」
过度挤压的氛围令人头皮发麻,听得远处「轰」地船炮声响吓得大夥儿惊颤腿软,就怕自己脑袋等会儿也给炸得开花,恐慌中却瞅见湛露神色依旧宁静如常,仿佛只是哪家的庭园在放爆竹。
对、对啊,他们有百战百胜的湛军师,有啥子好怕的?这么一想,不觉就安定了些。
湛露露出安抚的微笑,道:「对方擅於海上作战,易言之,我们在陆地才能拥有优势,所以,首先,必不然於海上和他们硬碰硬。」
「嗄?」小兵不解,「可是咱们的船都已经出发迎战了啊!」那不是完了吗?
「那些是诱饵。只要能将他们引到陆地上来,不管是地势或者环境,都是我军较为熟悉。」
「那、那要如何诱之?」有人再问。
她没答,只道:「我问你们,倭寇为何进犯我大明?」
「呃……」小兵认真想了想,回道:「因为……想抢劫?」听闻朝贡贸易无法满足他们,所以才屡屡武装抢夺沿海居民财物。
「没错,所以他们一定得从沿岸上陆,否则何来劫之?」她轻慢细语,分析其中利害关系,「只要我们假装打败,他们必乘胜追击,这就是诱因。」
「如果他们不上当呢?」小兵疑惑。
「不,他们一定会上当。」她双眸闪过精光。
「为何?」小兵们睁大眼。
「因为有人会在士气旺时鼓噪。」她温温一笑,道:「我将先前掳来的那十数名倭人放走,用五十两银子收买了他们。」
「呃……可是他们毕竟是敌人。」小兵们皱眉心焦。敌人可以信任吗?
「如果我给你们五十两黄金,你们会不会出卖自己人?」湛露问道。
「不会!」小兵们立刻展现对国家的忠贞。
「那就对了。」湛露语带玄机。除了己军,她谁也不信。
「咦?」对什么?
「用黄金收买你们都不行了,何况我只给那些倭人五十两银子?」她心平气定,言笑晏晏,自若道:「他们若非同你们般不接受卖国,就必定会觉得我小看倭人气概而愤怒,此为激将。我将主军力调往岸边埋伏,同时制造出军粮短缺且急需後援的假象,并用银子收买他们,要他们在战时大喊:『别去!他们还有很多兵力!是假装战败的!』以让我军能拖延时间候援。不过你们想想,他们会这么说吗?」
小兵呆滞半晌,一击掌,恍然大悟!「他们不会!因为他们以为咱们军粮不够,所以会要自己军队不顾一切地往前攻!」
这就中计了。湛露眯眸。
「兵者,诡道也。故,能而示之不能,用而示之不用,近而示之远,远而示之近。」兵法之诡,能攻装作不能攻,要打装作不要打。「我以假敌情让对方以为是真,说出真敌情,对方就以为是假。此计谓之,瞒天过海。」乃示假隐真,疑兵之计。
她缓慢地、沉著地,语调温和柔软,将复杂的计谋完整说明。
好……好厉害……
他们是用身体打仗,湛参赞却是用脑袋!
湛军师这个美称,果真不是浪得虚名!小兵个个钦佩不已,对湛露坦露出万分尊敬又崇拜的眼神。
「参赞!」又有前线军情进来,「倭寇船舰触礁,已有半数毁坏!」
「好极。」完全在她预料中。今为月初,适逢大潮之日,肉眼决计看不到礁石。她睇著案头的海防图,「倭人擅泅水,船沉了就只能游上最近的岸,届时,埋伏於陆地上的大批我军将会把他们一网打尽!」会赢的,她知道能赢。
而且……船坏了,倭寇根本毫无退路,只能乖乖就擒。
小兵们在前方传回大胜之时才迟迟想到这点,对他们的湛军师心悦诚服,敬仰得五体投地。
校尉见湛露在众军欢欣鼓舞、兴奋鼓噪之际,昂首望著青空,疑惑问道:
「参赞,咱们胜了,您不高兴吗?」
「不,我很高兴。」她回神,微微一笑,用著只有自己能听到的音量轻声道:「只不过……不知他那边如何了……」
※ ※ ※
锵!
兵器交错声惊耳,电光石火之际,只见一抹紫光闪过,女真族乌刺的大腿立刻喷冒出赤红血水。
「放下兵器。」身著玄黑色战甲的俊美男子姿态凛凛,一手拉著自己座下骏马,一手持绛紫刀指著对方大将。绛紫刀为御赐兵刀,因刀面紫中带有深红,故为名。
拿在上官紫手中,更是相辅相成,气势非凡。
乌刺的伤处流出鲜血,不停滴落黄土地,但他却愈战愈是兴奋,放声道:「放下兵器之前,要先打个过瘾才行!」话方落,他驾马朝上官紫冲去。
上官紫没有闪避,矫健一踢马腹,和他面对面迎击。
乌刺暗暗叫声好汉!心中有著对勇敢战士的无比欣赏。举起手中大刀,在彼此错身的刹那,看准了对方的要害猛力砍下!
却不料,仅是手起刀落的瞬间,但觉一阵疾风迎扫而过,上官紫连人带马忽地失去踪影,乌刺惊愕竟有人的驾驭技巧可以高超至此!虽很快返身,但上官紫却比他更快,已经从他背後无声无息地挥出绛紫刀,将他打倒落马。
技不如人,技不如人啊!乌刺肩处及背处被砍了道深口子,鲜血直流,却还是躺在地上大笑道:
「哈哈哈!好!好!没想到你们汉人之中也有如此勇猛战士!我乌刺败在你刀下,也算是败得有价值!」
上官紫勒住座骑,居高临下睇著这异族的性情大汉。
乌刺见他年纪轻轻,却又武艺惊人,忍著痛道:
「小子,你姓啥名谁?」他可也得知道自己是栽在何人手中。
上官紫优美的嘴唇轻扬:
「复姓上官,单名紫。」
「啊啊!果然!果然啊——」原来他就是在一夕之间灭了亦达哈部落的那个将军,「哈哈哈!亦达哈啊亦达哈,今日我乌刺与你同样下场,你可也得服气了!」这威震边疆的大将军,他们敌不过啊!
「你有什么话,可到了牢里再和他讲。」副将上前,将乌刺绑起,「就把你们哥俩好关在同间牢房吧!」将人拖走。
「他娘的!谁跟那亦达哈是哥俩好!」流血过多导致乌刺面色发青,在被架走之际,却还是胡乱大喊道:「上官紫!上官紫!不如你来女真吧,咱们可以给你很多牛羊和女人——」
「真会胡说八道。」参将啐一声,走近抱拳道:「启禀将军,我军大胜,乌刺其余流窜在逃的手下,已派人马围剿。」
「很好。」上官紫点头,身边战事已然告歇,其余士兵皆在处理善後。眼眸轻瞥,见不远处有部属故意凌虐战俘,他不悦地皱眉。
参将察觉他脸色,顺著一瞧,赶紧先道:
「你们在干什么!还不快点把人带回——」
东面草丛有光闪逝,上官紫反应极快,立刻推开参将,低喝示警:
「有残兵!」
一支利箭疾疾穿透他的身体,上官紫却恍然末觉,瞬间腕节反转,将手中沉重绛紫刀同时射出,只听一声凄厉惨叫,那偷袭残兵大概已经被飞刀拦腰剖半。
「将军!」逃过一劫的参将站起,大惊道:「你中箭了!」
只见那支利箭就插在他右肩处,几欲没半,战甲里处流下深色的泊泊鲜血。
不少士兵发现这方骚动,上官紫却面不改色,单手硬生生将箭折断。他沉声道:
「不碍事。」又交代:「替我将刀取回。」一扯疆绳,策马离开。
「格老子的,还真不怕疼。」参将吞著口水念道,蹲下身戳戳那断箭,不一会儿,却猛地抓起它瞪大了眼。「黑、黑色的……」血!
他还以为是因为将军的战甲才看起来像黑色,怎么连这箭上也——糟!
那支箭上……有毒!
※ ※ ※
两浙海防。
「三日内将所有余党铲除。」
鲜少动怒的湛军师,在接到上官紫已经准备班师回朝的信件後,就绷著脸下了这道命令。
众人以为湛露是因为上官紫凯旋回京,还特地捎信来炫耀,所以动了气;当下屁都不敢放,在东南沿海将剩余倭人扫得一乾二净。
三日後,湛露不等军队,自行骑马先返回顺天府。
她日夜赶路,跋涉千里,一身风霜,过家门而不入,直冲上官紫的侯府。
「你是?」在大门前,管事瞪著湛露沾满泥上的战袍,惊讶问道。
「湛露。」报上名,她就越门而入。
「啥?」管事儍眼,立刻追上去,「等、等等!这位公子,你不能擅闯——」
湛露?湛露?啊!湛露不就是那个传闻中主子的死敌吗?
肯定是来嘲笑主子受伤的!管事像只老母鸡,拚命跟在「他」身後追赶。
湛露脚步甚快,年迈的老管事气喘吁吁,边喊道:
「你不能这样——湛公子——」
「怎么了?」一名著鹅黄衫裙的美丽少女捧著水盆,在廊上出现。「吵什么呢?」她问著管事,漂亮的眼却滴溜溜地直往湛露身上转。
湛露看见那少女,先是一愣,而後停下步伐。
「这、这位、湛、湛露公子!闯进——咱们府——」老管事後来追上,喘得没法将话说完整。
「上官紫在哪儿?」湛露问著那秀丽绝伦的少女。
「你就是湛露?」那少女极好奇,不答反问,笑容甜美地道:「果真是百闻不如一见。」好年轻啊!
「我想见上官紫。」她重复来意。
「你找我大哥啊?他在东面数来第二个厢房……」青葱指路。
湛露立刻朝那方向走去。
管事却哀道:
「绿小姐!」那湛露来势汹汹,必定不怀好意啊!
「别担心。」上官绿弯眼而笑,突然想起什么,轻呼:「唉呀,我忘了大哥正在更衣——」不过他们都是男人,也没什么好避讳的吧?
耸耸肩,留下老管事,抱著水盆走了。
※ ※ ※
湛露没有出声通报,使劲用力地推开房门。她从未这般失礼过。
门扉「咿呀」往两边敞开,她急急走入内室,终於看到榻边躺坐著她朝思暮念的身影!
上官紫长发披散颈背,半身赤裸,俊美的面容有些苍白,胸肩捆绑布带。除此之外,他完好无缺,墨黑的瞳眸也因为映入她而泄露讶异。
没事……他没有事。
湛露怔怔站住,这才发现自己紧憋多日的一口气总算松了。多少个夜晚,她频作恶梦,梦到他血肉模糊,甚至肢体破碎——就如她在战场中所见过的伤兵一般,不忍卒睹。
「你……你吓死我了……」她怔楞地指责著。才接到他的信,她就发现不对劲,他运笔向来简洁有力,字迹强劲,但他告知将要回京的那封书信却笔意软弱,虽然有心掩盖,她还是一眼就瞧出。
想著他绝对是受了伤,她辗转反侧,心生焦虑。好不容易将战事彻底结束,这么匆忙地赶回来,就是想要亲眼见他没事。
她风尘仆仆,青丝微乱,面颊沾染黄沙,征衣甚至没换下,大概是从战场就直奔而来。那著急担忧的神情,令上官紫心底著实流过一阵暖意。
本想询问她为何这么快就回京,但她的神情和态度,在在表示那理由就是因为自己。一切尽在不言中,睇著她良久,他慢慢启唇:
「我倒是……第一次瞧见你这么慌张的模样。」察觉自己尚衣冠不整,眉峰轻蹙,拿过床旁的外袍欲披上。
湛露看他右肩包著渗血的布条,不觉上前接过那锦袍,柔声道:
「你受伤了不方便,我帮你吧。」她毫无察觉他的注视,直到指尖碰著他温暖的肤触,才忽然想起自己是个女子,见到男人裸身却不避开,也太过豪放了。
不过,在军中,没穿裤子的她都见过。
可现在不是在征战,她面对的也非自己的士兵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