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跟在他的马後,斜阳将他的身影拉至她座旁。
※ ※ ※
「属下认为,咱们应该埋伏在金山,伺机取得制高处才能一举攻破。」
「金山?可是此处多有落石山崩,没有熟悉的人带路,恐有不妥。」
「那么,还是从辽河这个方向过去?此地险要,若是以这个方向,定能杀得他们措手不及。」
「嗯……」
数名将官发出同意的声音。
「将军,你以为如何?」副将开口询问。
上官紫盯著朱砂圈点的地图,沉吟一会,道:
「还有谁欲建言?」
一阵寂静後,湛露站到了前面,「将军,下官有意见。」
他眼里闪过微光,沉声道:「说。」
「启禀将军,下官以为,不该将干戈对著大明子民。」她此话一出,顿时引得其余将官发言。
「你没弄错吧?咱们来此的目的就是要平定民变啊!」
「是啊,若不干戈相对,难道以双手肉搏?」
「你这小子不是在说笑吧?」
「请各位听我一言。」她打断他们,处於众雄武男子环伺中,气势坚强却不致狂妄贲张,诚恳且认真地道:「所谓民变,民为何而变,必是由於他们有所请愿及要求,因无法得到回应,才导致不满,进而反抗,最後武装斗争。」
掌握众宫的注意,她用著清晰的语音,态度始终谦逊,徐徐道:
「辽东此地,有大明一代,经济有所发展,人民生活稳定;但曾几何时,这种景象消失,取而代之的是残破、衰颓,请各位看看这个,」她拿出自己几夜没睡所画的图示,铺陈於大家面前,指道:「军户是辽东地区基本成员,所以军营田几乎是所有的耕田,这些圈起来的地方是朝廷营地,然而,有半数以上被官吏私吞。他们不仅侵占营田,更占军为己奴,使许多营田无人耕种,只能任其荒废。」
大明街所,辽东营田制,没有征战的时候,军户负责耕种田地,维持军粮生产,抛荒此一行为严重破坏营田。
营田荒废,就没有军粮,地处边疆要地,有何严重的影响不在话下。几名将宫闻言,似乎很是惊讶,再看著湛露旁边写的数字。
「这里的军户不仅徭役沉重,更多时候被官吏残酷当作奴仆,剥削他们的劳力,又课以重税,导致军人大量逃亡;军户减少,所分配要耕种的田地就更多,有的必须耕种离家五十里的营田,有的耕田之余还得修筑边墙城堡。」
「湛参赞,你说得那么多,无非是要让大夥儿了解辽东此地的困难,这又与平息民变有何关系?」其中一将官道。
「据下官所知,这次的民变,是由於矿监使陈河用激烈的掠夺手段,明目张胆地搜刮百姓。他暴政此地近十年,居民无法生存,才起而抗之。」她语气和缓,却难以教人阻住,「辽东此地为『神京左臂』,南当倭,北当虏,东有女真,九边重镇,特居首位,常驻军十万余;如此重要的军事要地,倘若民心不定,那么如何能担起边防重责?依下官之见,对百姓动武只会引起更大的抗争,倒不如,和他们谈条件。」
引此结论,众人皆是一愣!而上官紫则是微微扬起嘴角。
「谈条件?这要怎么谈?」有人问道。
湛露洞见症结,一语破的:
「既然他们不满的原因是陈河,那么,我们就将陈河拿下治罪,以平众怒。」
「将陈河治罪?」将官们面面相觑。陈河之所以那么嚣张,是因为他的背後有东厂撑腰,没人动得。他们不过是军队,没有司法权,更别说拿下他治罪了。
她看著上官紫,眸底微光烁烁,犹如向他下战书。道:「我身为参赞,就必须在军务军情方面给予适当意见。战争劳民伤财,且此次所要面对的又是自己国家的子民,试问前线士兵如何下手?而这,则是我所能想到不需流血冲突,而又最容易直接解决事情的方法。」
「这……」几个人交换眼神。纵然明知湛露说的确是有其道理,但——「将军,您认为呢?」
上官紫只是对住湛露坚凝的眸瞳,道:
「湛参赞,你可知若是当真将陈河捉拿,将会有什么後果?」
湛露却自如一笑,「禀将军,若是您真能将陈河拿下,回京之後,责任由下官扛,由下官来向兵部解释。」
「你扛?你认为兵部会削了你的职抵销此事?」他轻轻挑眉。
「不,我不会让兵部削了下官的职,更不会让将军及各位惹上麻烦。」这发言甚是肆意,但於她软软的语调听来,却完全没有傲慢及无礼的刻凿,反而凸显自信。
湛露,她还要让他再如何吃惊?上官紫抬眼,表情具不著痕迹的满意。
「好,那么,就照你的意思。」他果决下令道:「湛参赞,你必须负责跟辽东军民谈判,并且和辽东总兵商量如何将陈河带回京师。」
得他允诺,她兴奋地亮了灿眸。
「是!」
※ ※ ※
不到半个月,辽东民变平息,众军班师回朝。
没伤到一兵一卒、一民一生。那片广大的东北土地,在湛露的协调之下,居民愿意放下武器,只要陈河别再出现扰民。
上官紫将陈河带回京师,湛露随著他临兵部报告。
「辽东此属边防重地,军丁却因陈河的奴役而导致大量逃亡。以开原城十堡为例,五千名军丁就有一千五在逃。驻军五万,就有一万五为空额,此乃严重警讯,若外族进犯我大明东北边疆,将不堪设想。将陈河拿回并非是要将他治罪,只是这样下去於边境实在危险,若能以此事抚平辽东军民,以固国土,不啻为一个收买人心的方法。」
头头是道的说词,令得兵部就算想推卸责任也难以降罪。不费一卒,就将辽东此大规模民变在短时间内平定,将陈河拘提的理由也无懈可击。
东北地方的确为军事要地,比起失去几万士兵,不如解决一人。
只是,这下兵部和东厂的梁子又结得深了。
走出兵部,上官紫睇著她,道:
「收买人心?你也算是见鬼说鬼话。」体悟国家边防,并非要将陈河治罪?如此顾全大局又忠心耿耿的言辞,兵部也不得不接受了。
她侧头轻笑,「我只是不想丢了官。」面对没有好心肠的人不用太过真诚,否则吃亏的会是自己——这可是沈伯麟以前给她的教训,她始终铭记於心。
「真没出息的回答。」他勾唇。不记得什么时候开始,她会讲这些又真又假的场面话了。
「我不需要出息。」只准备安分地当个小参赞。
他微眯眸。沉声道:
「辽东地区恢复平静,兵部更会因为你的发言而加以注意。」如此一石二鸟,这可真是没出息的她曾计算在内的?
「这些,还不是承你提醒。」她眨眼,没忘他那仿佛试探考验的教训,自己应该算是过关了吧?淡淡一笑,「这样很好,不是吗?」
的确是很好,而且似乎完全照她心意。上官紫没有道破。
「欵,可以回家好好休息一下了。你呢?我刚刚听到兵部又指派任务给你了,是不?」已经离开战场,暌违三年重逢後,湛露首度以朋友的立场和他交谈。
「明日。出发去南方。」他道。
「真辛苦啊,大将军。」她笑了笑,随後正色道:「可别死了。」
她的双眸清明,蕴满诚挚。
如此毫不掩饰的眼神,令他平静的心境淡淡一荡。
这名几乎能看穿他心思的女子,是何等勇敢聪智!运用自己的本事,朝著所选择的方向前进。望进她坚毅的黑瞳,他忽而不再感觉她是在胡为乱作,更甚者,开始预感她可以照顾好自己,就如同在书院时,根本不需他的注意或帮助。
她有那个能力。
一扬唇,他道:「你也是。」
「保重。」她拱拳。
「保重。」他回应她的凝视。
而後,背过对方,各自洒脱离去。
他们两人,皆深刻相信还有机会再见面,或许一方是从沙场回来,或许一方是正要赴战,更或许,又能再一次与军齐伍。
启曰无衣?与子同袍,与子同泽。
第四章
两浙海防要地
「湛军师!北方来的信——」
毛躁的小兵手里举高一纸牙白色信笺,嚷嚷地直闯营帐。猛然想起什么,赶忙止住脚步,恭敬地在帐前道:
「湛军师,下官要进来了。」
「嗯。」里头传来允可。
小兵立刻兴奋地掀门入帐。望见这大名鼎鼎的湛军师凝神研究地图,心里不仅崇拜,更对此战役有了必胜的把握。
「湛军师,您的信。」双手虔诚递上。
「是参赞。」湛露抬起头来,提醒道。
她的面貌已经完全脱去稚气,虽没有姑娘家的娇美柔弱,但双目清明湛湛,蕴满英华。她对著小兵纠正道:「没有军师这个职位的,在军营里要唤我参赞才对。」接过信,顺带在他头顶轻轻一敲。
「唉唷!军师是大家给您的封号嘛,谁都知晓,您名副其实啊!」这三、四年来,湛军师的名号有多么响亮,他们这些站在前线的士兵不会不知的。
据说,不论战况多么吃紧,只要有湛露为军中参赞,必可不败。
夸张点形容就是:即便是以百挡千,湛军师还是有办法使其获胜。
本来他也觉得是胡扯,不过他们家两个哥哥也是作兵的,戍守边境已经有好几年,前阵子忽然回了老家,把大夥儿都给吓了一跳!原来是战事终於告歇,而他们参赞建议让离家许久的士兵可以回乡探望亲人。
兄长们口中感谢万分又赞不绝口的参赞,就是湛露。
是什么样的人能够将拖延数年的战事,只用不到四个月就令其终止?
他很好奇,更多憧憬。而说来也巧,这回东南沿海抗倭,军中赫然就见湛露之名。
「别贫嘴。」湛露听了小兵的回答,微微一笑,而後又正经道:「参赞就是参赞,以後告诉大家,可别那样唤我,知道吗?」她并非发怒,语调也很平和。
不过,那小兵忙正步站好,喊道:
「遵命!」
这位湛军师厉害归厉害,治军严谨可也是极有名的。所谓军令如山,就算他们这些小兵学识不高也很明白,所以无论多小的命令都必须绝对服从。
像是,进湛军师营帐前一定要通报。
「行了,谢谢你。先出去吧。」湛露点头,轻挥手,让那小兵退出。
待得他离开後,湛露撩起袍摆落座,将手中信笺展开。里头写道:
贼人勾诸倭大举入寇,连舰数百,蔽海而至,浙东、西、江、南、北,滨海数千里。汝切记小心,日选将练兵,为捣巢计。
苍劲有力的字迹,在最後勾勒「上官紫」三字墨痕。
「真是。」湛露淡淡露出笑意,喃道:「明明人就在遥远北方驻守,还管这沿海地方做什么?」千里迢迢写信来,只为了提醒她小心。
这男人就担心她打输仗。
也对,他们两个可是好对手,她若是先败了,他肯定空虚寂寥。
湛露淡扬唇线,磨墨提笔,在案上藤纸挥毫书写。
已经忘了是谁先开始的,原本只是为公事传递军情及消息,而後却慢慢演变成默契通信。总之,若是对方出征战危,那么总是会有一只信件送达,里面写的不是什么绝妙兵法、奇袭战计,只是简单的三言两语,不著痕迹地表达关怀之意。
旁人不明就里,便以讹传讹,绘声绘影。听说过他跟上官紫同书院出身的人,皆道他们为棋逢对手,恩怨由来如瑜亮情节,加油添醋地传言他们是在互相嘲笑对方。还有人开场赌他们两个死敌,谁会先低头败下阵来呢。
她和上宫紫都不是会解释的人,也就任著流言满天飞,飞得好似变成真的了。将开口蜡封好,湛露轻轻悦笑。
将小兵重新唤进,将自己回覆的信件拿给他道:
「送至东北上官紫将军,要快马。」
※ ※ ※
东北 浑河驻军地
「将军,建州女真的王杲部与王兀堂部已经控制了浑河东南至鸭绿江一带的地方。」
数名高头大马的北方汉子在军帐中面色凝重。
近年来海西女真和建州女真势力扩展,持续朝著南方移动,散居在开原以北及以东的地区,并且开始与大明发生争端。
他们通过边境互市与汉人进行贸易,却经常趁机大规模掳掠汉人作为奴隶以供驱使。现在终於坐大起来,在边境蠢蠢欲动,慢慢啃食大明疆土,此役必须以武力征剿女真野心,更为巩固东北边防的重要战事。
身著玄黑战甲的男于伫於中央,他的面容极其俊雅,质息沉稳内敛,和一般战士显露於外的飞扬跋扈完全迥异;身材虽然修长,却不若身边副将累累的肌肉贲张。
不过,这些杀气腾腾的巨魁大汉,可都耐著急躁的性子在等待他们举世绝才的大将军分析战况,给予命令指示。
上官紫垂眸,在详细审阅过军情後,慢慢启唇:
「若女真各部团结,那么我方的军力将不堪一击。」
几名汉子狠狠抽气。这的确是事实,而且还是个没有人敢明说的可怕事实。
上官紫在绷紧的气氛中表情不变,道:
「分其部众以弱之,别其种类以间之,使其各相雄长,而不使之势统於一。」他从容道出女真弱点,一针见血。「大明对女真采各部分而治之,只要利用各部落之间的矛盾,然後相互牵制,就可削敌战力,分别击破。」
将官们屏气凝神,望著上官紫落在地图中的长指,听他续道:
「占据松花江南方的是海西女真的乌刺,而乌剠和建州女真的亦达哈两人素有嫌隙,稍微挑拨,乌刺必不会坐视亦达哈逼近领地,待得他们两方战毕,就为我军出兵之时。」
将官们抬起脸,虎声吼道:
「将军,真有你的!」如此高招,实在令人不得不服气啊!
上官紫受得称赞,并未得意忘形,仅淡道:
「待我方胜战,再说此言不晚。」
「是!是!」汉子们嘴上应道,但心里想的却是:既然有此妙计,那么他们打败那些个寇虏也是迟早的事。
不过一谋策之间而已,本来低迷的士气顿时大振起来。
「将军!有信到!」士兵得允後进入,将信奉上。
上官紫接过,那笔迹他认得。黑眸深邃处不自觉地带著趣意,打开检阅,前头只写了四行字:
瞒神弄鬼
昧地谩天
名过其实
以蠢测海。
最後则有个韩信点兵的问题。
还在帐里的将官忍不住偷眼瞧,才见内容,其中一人不禁大大地为上官紫抱不平!
「将军!这人居然说您瞒神弄鬼,只会暗中耍花招!还说将军你之号名过其实!又说您这个,嗯呃……什么海,」武官一般识字有限,懂这几句已经非常了不得,反正前面三句没好话,最後也不是多么歌功颂德的句子。「您看最後还给您出这算学问题,摆明是瞧不起您,讽刺您下会点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