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两个人,是最好的袍泽。
「没错。」上官紫拿起玄黑的头盔戴上,内敛的气质霎时转变。战甲更衬得他俊勇威武。「不必担心後方,她一定能够守住。」
副将错愕。「湛军师」之名的确响亮,但是——但是——
「可是将军,安南坡的驻军只有数千不到啊!」如何对付三万大军?这分明是螳臂当车,以卵击石啊!
上官紫挥开帐幕,毫不犹疑地道:
「我相信她。」
※ ※ ※
主帅居然贪生怕死而逃了!
湛露在军营各处找不到将领後,终於放弃浪费时间,回到营帐。
将上官紫赠与她的边境图摊开在桌面,湛露陷入深沉的思考。若她的兵力能有八千,那她或许还有方法,只可惜两千士兵中只有一半战力。
紧迫的时间加之薄弱的防御,这是她遇过最糟糕的状况。
她必定得沉著应对才行……必定得——
「你说什么?!」
在传令兵另行通知後,她错愕地从地图里抬首。
「禀参赞,东三十里鞑子大军进犯!」传令兵拱手重复道:「前线主帅为上官紫将军。」
湛露闻言,立刻将东西两方态势做个整理。秀眉紧蹙,低语:
「我不能撤兵……」这个关口,万万……不能被攻破啊!
双手抵在边境图两旁,她瞪视著那苍劲的笔墨。
久久,紧绷的脸色和缓下来,她深深吸气,闭上双目。
时间一点一滴过去,气氛愈来愈是危急,士兵因为担心情况,纷纷在帐外等待,好不容易才盼著湛露出来发号施令。
「你们先行撤兵。」一现身她就道。
有人听出端倪,「咱们先?那湛参赞您呢?」
「我留下来。」
「咦?参赞,只有您一个人留下来那怎么行!」众人大感不解。
她却只是道:
「无论如何,我一定得守住安南坡。」她握拳,语气坚决更强硬:「我已吩咐校尉领军,你们快走,免得遭受波及。」语毕,她便回到军帐中。
大夥儿面面相觑。
湛露在营帐里伫立,伸指轻抚边境图上勾勒的墨痕,神往上官紫於案前专注地亲笔描绘这幅将要赠与她的图卷,他对她的心思,已不再需要明言。
随著他至情内敛的笔触,她的思绪掉入回忆……
她第一次随军队出征,是跟著上官紫前往辽东。他接纳她的想法以和平的方式平定民变,那不仅对她的军旅生涯奠下基础,更让她产生无限可能及勇气。
而後,他和她只凭著偶一为之的书信和稀少的见面再次认识对方。
刚开始,因为军情而捎信给他,她就发现两人的想法极为相近。当然,他也有几次运用连她也惊叹的方法击退敌军,虽然只是数张薄纸和文字,彼此相距几千几百里,但她总是感觉两人始终是肩并肩的。
……
「咦……上官?」辽东民变一年半後,巧合在兵部望见那英挺的身影,她几乎是一眼认出,於是开口唤道。
「是你。」他沉稳的嗓音依旧如昔。
他们已经一年多没碰面了,他俊美无俦的神态让她稍微陌生,但眼神交会中却又隐隐有著淡然的熟悉,令得她马上绽出笑意。
「啊,真是好久没见哪。」她略微兴奋地走向他。
他微勾唇角,「的确是很久没见。」
她侧著睑道:「怎么?又打了胜仗回来领功?」其实不用问她也知晓,要不了两年,他绝对可更攀升於顶。
「你呢?」他轻描淡写带过。
「我?我还是老样子。」她耸肩一笑,恭敬抱拳,「小参赞陪主帅来兵部报告。」没人会比她更了解当时军况的。
他没有多说什么,仅点头道:「你很努力。」
那是他首次「疑似」称赞她。
湛露愣了下。她当然是很努力的,她忍受饥饿寒冷,甚至数月不能沐浴,思量敌情之余还得提防有人发现她是女扮男装;打了胜仗也没有实际功劳,她真的是倾注所有心力了。
回过神,她已经拉住他的战袍,脱口道:「我知道你过两天又要出发,我们现在就找个地方聚聚吧?」
他只是看著她。令她感觉胸廓里的心跳突然好猛烈。
「好。」最後,他这么说道。
那天,他们找了不会引人注意的饭馆,在他不赞同的表情下,她还是快意地小酌几杯。谨言慎行的她,对他说了好多好多话,他多半只是听她说。
一开始天南地北地聊著风光景色,然後和他讨论起治军领兵,甚至某场战役的经过;偶尔他们俩意见一致,但有时也各持己见。她把酒言欢,甚至开始有种两人别分手就这样一直下去的渴望。
她不胜酒力倚靠著他的肩膀,他似乎皱住好看的眉,因为酒醉,所以她并不记得太清楚。夜深了,他没让她再喝下去,强行将她拖走。虽不到神智不清的地步,但她却是摇摇晃晃,走都走不稳,更别论如何驾马。无法之下,只得和他共乘一骑。
素来审慎仔细的她,却在他面前如此松懈,或许,那个时候她就已经认为,让他发现她的身分也没什么关系了吧?
因为他一定会站在她这边帮她的。她直觉地想著。
昂首望著夜空,那一闪一闪的银光极美,深深烙印她的脑海。
「上官……上官。」她抓著他座骑的鬃毛,喀搭喀搭的马蹄声及摇晃摆动,让她索性背靠往他温热的胸怀。
「坐好。」他听来些许不悦,但修长的膀臂却将她牢牢护著。
她只是感觉让他揽著很是舒服,所以更加贴近。轻声道:
「上官……上官,你知不知晓……今儿个遇见你……我好开心啊……」与其说是故友重逢,倒不如说是密友相聚呢……
「你醉了,休息吧。」低稳的嗓音透过他厚实胸腔,在她背後轻轻震动著。
她露出笑,闭上眼睛。
一路上,他都没再说话。但是,她能感受到保护著自己的那只手臂,直到达府之前,都不曾放开过。
他给予她誓言的时候说过:
你为我同窗,为我同袍。曾与我并肩作战,患难相恤。
对她而言,又何尝不是这样?
他是她最好的战友,最爱的男子,他信任她,而她,绝不会糟蹋他的信任。
将护身战甲环扣系紧,她拿起银灰色的头盔,轻喃:
「想不到我征战数年,这回可是头一次直接面临敌人啊。」
你怕吗?
她仿佛望见男人俊美的脸这般问著。轻声浅笑,她戴好银盔,向来是舒润的眉目换撤,神情冷静锐利并蕴满深邃菁华。她自答道:
「我当然是不怕的。」因为……因为……
掀开帐幕,尚未往外走,却先见百来名士兵已经军备整齐地在外头候著。她惊讶地望著众人。
「你们……你们怎么还没走?」她问。敌军就快来了啊!
一人上前,是那烤丰肉的大叔,道:「参赞,咱们都是自愿留下来帮您的,所以不会走的。」不到两干人的兵力,留下了三、四百多人,多是曾跟过湛露的。
她怔然,道:「你们……不怕死吗?」
「嘿,有啥子好怕的?」先前抱著馒头的青年插嘴,「就算湛军师的神机妙算对付不了鞑子,那个谁写的诗来著?对了对了,就是『人生自古谁无死』嘛!」但是死要死的有价值啊!
「是啊!」众军举起手上兵器应和道。就算他们有的人可能根本没读过文天祥的《过零丁洋》。
湛露震愣凝视这些士兵,几乎无法开口了。她多想让上官紫看看,这些忠心跟随她的士兵啊……是何等有情有义,何等无所畏惧!
这是他们的好意、属於他们的勇敢,如果她拒绝的话,就是不知好歹了。
挺直背脊,她眼角闪著光辉,吩咐道:
「好!立刻将所有战鼓拿出,众军前往安南坡入口。」
大夥儿挺直背脊,齐声答应:「遵命!」
拖著重达百斤的战鼓,湛露带领军队,很快地在安南坡制高处排开阵势。
大叔道:「湛参赞,大家都已经准备好了。」
「好极。」湛露居高临下的往山脚边看去,鞑子大军要攻陷安南坡,必定得先经过此关口,他们拥有制高点,是再好不过了。
「湛参赞,您打算怎么做?」
湛露回首,微缓一笑。道:
「你们猜……鞑子有没有看过『三国演义』?」大夥儿呆住。
「啥?」
※ ※ ※
副将敢发誓,他此生从未见过如此英勇神武的将军。
「别发呆!」
一声示警低喝,令得副将心惊胆跳,尚未反应过来,一道紫红色的银光疾闪炫目扫过,在他身後的敌人随即倒地浴血。
那横跨生与死的交界,纵然只有眨眼时间,还是让副将持兵器的指尖不禁颤抖,下意识地昂首,仅是刹那,竟震愕地无法动作。
来来去去的鞑子和己军,烽燹弥天盖地,嘶吼穷尽生命,分不清敌我的吵杂咆哮愤怒翻滚,四处飞溅沾衣的热烫鲜血落地交错,他应该是在混乱的疆场中央载浮载沉,然而,在他面前骑著黑色骏马的男子,却竟高大得让他不能仰望。
只见玄黑色的战钟灼耀如星,绛紫宝刀迸亮慑光,战驹起蹄昂啸,那名纵横驰骋的俊美男子,无一处态势不使观者惊魂慑息!
那摧坚殪敌的气势,仿佛一尊骁腾战神。
「副将小心!」右方校尉大声呼喊,让他再次醒神,险险地躲过对方袭击,一个反劈,让敌手魂归西天。
校尉奔近,「副将,没事吧?」
「没事!」和校尉背靠著背,严防偷袭。
「将军实在太厉害了,」咽口唾沫,汗水滑落面颊却带他人血渍。「我本来以为打到天黑还停不了,他用兵法阵势加之亲自出马,鞑子损失一半,看来大势已去。」在日落前就能结束了啊!
「是、是啊。」强硬把视线从不远处的上官紫身上栘开,副将终於可以从白日梦中恢复,道:「不过你有没有觉得,将军好像……好像不知道在赶些什么?」
「赶什么?赶市集?」
「你还有闲情说笑?小心——」
※ ※ ※
马谡拒谏失街亭 武侯弹琴退仲达
「三国演义第九十五回,诸葛孔明率军出祁山北伐曹魏,命马禝镇守咽喉要路街亭,但马禝却没有遵守孔明的部署,导致街亭失守,令得司马懿取得,挥军向蜀军屯粮之地西城杀去。面对司马懿十五万大军逼近,孔明手中却只有一般文官和两千五百名士兵在城中,你们猜,他该如何击退敌军?」
瞅著侃侃而谈的湛露,众兵们是瞪突了双眼,心口淌落大把辛酸泪。这么可怜的遭遇,实在是……好像他们现在的处境啊!
「呃……豁出去和他们拼了?」等会儿就打算这么做。
湛露缓忽而笑,道:
「孔明吩咐士兵假扮百姓,不得妄动,并大开四面城门,自己身披鹤氅,头戴纶巾,带领小童在城楼上焚香操琴;司马懿杀到城下,见状大疑,不敢贸进,料定城中必有埋伏,所以下令退兵。」
士兵们张口结舌,只觉得那诸葛孔明万分神奇哪!
「所以——」湛露扬手,朗声命令道:「现在,我要你们轮流击鼓,用力地击,使劲地击,让鞑子於几里外就知道我们在安南坡上面等著他们;让鞑子看到我们明明就在坡顶却不敢向上进攻!」两军对战,拥有高处就是优势。
鞑子闻鼓声却无法从下看清情形,必然不敢鲁莽行进。安南坡虽然没有城墙作为掩护,但光有这高度,依然是可以使「空城计」!
「是!」五名年轻力壮的士兵领命站在五面大鼓前,立刻开始奏击。
只听得鼓声隆隆震耳,抖颤黄土,勃腾传递数十里之外。湛露擐甲披袍,昂首挺胸,伫立在坡顶边缘,让山脚下的人抬头即可望见。
两个时辰後,鞑子三万士兵临安南坡下,远方就已经听闻鼓声的他们狐疑不已,在认出站在高处的那个人为运用土沟扰敌奇袭击退鞑靼部的「湛军师」後,更是怀疑此有蹊跷,果然不敢轻率行动。
湛露睇著仅在数里之遥踌躇停顿的大军,战袍里的背脊流下涔涔汗水。
这是一种赌,她从未用过如此不确定的策略。
而现在,她已经赢了一半。
她不会害怕,因为,只要能撑到夜黑之时……不,只要撑到斜阳西照之时,那个人一定会来!
就算不曾用言语书信约定,她亦深深坚信著彼此相通的心意。
依照她的指示,士兵们不间断地击鼓,有人甚至过於使力导致虎口伤裂,震天整齐的磅琅,达至云霄,动摇山河。击鼓的士兵有数百名轮流,而她,却硬是在狂骤的山风中独自站立超过五个时辰,犹如用生命守护著什么。
橘红色的日阳落至前方,将天空染成火焰般的艳丽。
山脚下的鞑子逐渐失去耐性蠢蠢欲动,湛露闭了闭眼,将青年士兵唤来。
「过不了两个时辰,鞑子就会不顾一切地起攻了,你带著大家先走吧。」她沉静道,没有半分遗憾。
「不行的!咱们怎能抛下湛参赞先走呢?」青年非常反对。不肯答应,「要走就一同走!」他们绝不会任参赞一人送命的!
「……我不会走的。」她缓慢且坚定道:「我说过,无论如何我要守住安南坡。我也相信……他一定会来的。」极浅淡地,她露出一抹清丽的微笑。
他?他是谁?青年闻言,一头雾水,只能蒙胧臆测。在看见湛露的笑容时,更是忽地呆愣住,以为自己眼花了。
怎么……湛参赞的这个笑容,有一瞬间好似……好似个姑娘家在等待情郎见面啊……
不对!不对!湛参赞分明是个聪颖英武的大男人啊……好吧,或许并不是太「大」。青年敲著脑壳儿,要自己别去计较湛露矮小薄弱的身材。
挥开胡思乱想,青年道:「咱们既然都决定留下了,又怎么会走呢?大不了『人生自古谁无死』啊!」他也只会这么一句,只好拿出来重复用道。
「你还这么年轻就一直想死,可别忘了家中还有高堂会伤心啊。」湛露微微斥责,「我是要保住你们,不是让你们去送死的。」
「可是、可是……」青年就是觉得这样太没义气。
「放心吧……」她轻轻昂首。怱地像是发现到什么,颈子向右倾了倾,她面容泛柔,道:「啊,他来了呢。」她笑得眯起了眼睛。
「他」到底是谁啊?青年错愕湛露那充满信赖的笑容,尚未将疑问出口,就感觉某个不同於鼓奏的浩大声响席卷而来!
「怎么回事?!」
鼓架忽然以突兀的规律摇撼晃动著,由脚跟传递入身的战慄,令击鼓的士兵不自觉地骇停住手,清楚听到数量极具规模的马蹄声从後方大举急驰逼近。那气势冲天的震撼惊涛骇浪,仿佛就要从地底冲出千军万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