让她靠在自己肩头,他拿著浸过热水的布巾清理伤处,并用伤药替她治疗。
「其实我……我是……是个……孤儿……」茫然恍惚中,她似是晕眩呓语,却又像在说给他听,「……我没有亲生爹娘……七岁之前……我……一直在庙口讨乞……是义父母把我捡了回去……他们……待我……极……好……」
上官紫温热的长指让她剧烈颤抖,她的知觉已然麻木,但身体却依旧存有反应。粗喘口气,又轻声道:
「我不……知道……为何……我的亲生爹娘……不要……我……是不是我不……不好……我好冷、好……饿……没有人、没有……人……我的养父母……他们……告诉……我……我是个特别的存在……他们笑著……对我……这样说……所以我知道……我……我找寻自己的价值……我想让他们为傲……所以我……所以……我……我证明自己有用……而不是……可以随意丢弃啊……」
她的声音好小,好虚弱,字句支离破碎,语无伦次,毫无重点,脸埋在他宽厚的肩头,极为伤心地哭著。
她的模样和言语让人甚是心疼,上官紫思绪强烈地震荡著。
「别说了。」将她伤口包扎好,一个停顿,从背部探手解开她胸脯的布条。
「我喜爱……爹娘……他们虽没生我……但却待我极好……我想让他们看……看……看看我的确是……有用的……有用的……我是……有用的……」她昏昏沉沉,只是重复著这几句话。「上官……上……官……我不是……存心骗你的……上官……」仿佛那是唯一,最後喃念起他的名。
他将她仅存遮蔽躯体的布条拿开,她已然昏倒在他颈肩,光裸的背部展现在他面前,只消他垂下眼眸,她隐藏许久的美好女体就不再是她自己的秘密。
上官紫额前不觉薄汗满布,喉头滚动著,深吸一口气,很快地替她擦乾汗湿的躯体。拿过自己质地较为柔软的衣衫替她穿上,然後把她平放於榻上。
他俐落地升起小火炉,铺盖数条毛毯棉被让她僵冷的身子回暖。望著她已经裂伤的嘴唇,他拿过一旁的茶杯,又是一阵轻怔。
长叹一声,他昂首饮入,而後俯下脸,将口中的茶水徐徐过渡给她。
她原先呛咳数声,才顺利接受。直到她的唇恢复湿润,他才停止喂水。
用指尖抹去她嘴角的水痕,她蜡白的脸色让他冷眸严紧暗沉。喉间一抽,倏地起身出帐,唤道:
「校尉!」
「是!」本来就在不远处晃来晃去的校尉连忙上前抱拳。
「传令下去,今晚夜袭敌军。」语调淡漠,神情却深不可测。
校尉以为他在说笑,才从漠北回来的不是吗?怎么这么快又要夜袭鞑靼?但在他凛厉酷刻的注视下,校尉也只能硬著头皮答:
「遵命!」
※ ※ ※
那夜,上官紫率领湛露负责操练的一万五精兵,以锐风之姿夜袭鞑靼部,顺利夺取他们的粮草带回军营。鞑靼遭受袭击,不再迟疑观望、坐以待毙,强大且激烈的愤怒让他们倾巢而出!
当数天後湛露清醒时,听到的就是这个消息。
「湛参赞,你还是躺下歇著吧?」士兵看在将军帐中昏睡数日的湛露虽然穿戴整齐的出现,却连走都走不稳,赶紧劝道。
将军亲自照顾参赞几日夜,且不准他人接近插手的事实,早已打破他们俩敌对的传言,士兵只怕等将军回来若是没见湛参赞乖乖歇著,惨的会是他们。
远方战鼓喧天,烽火即起,要她如何再寝眠?「上官将军……上官将军呢?」她气弱地开口问道。
「将军已经率兵去迎战鞑靼了。」士兵回答,机伶地搬过张凳子让她坐下。
「多少兵力?」她咳了几声,体温仍是过高。
「一万五。」士兵其实不仅纳闷,更有不安,扎营的兵力有五万之多,但上官将军却只精选万来有经验的士兵赴战,是胸有成竹还是无计可施,只能作困兽之斗?
湛露闻言,却是放心地微微一笑。
「地图……拿地图来。」她指示道。
几个士兵互望一眼,心中想的皆是这个参赞当真是鞠躬尽瘁,就算遭人陷害,却仍心系战事。
很快地,将军事地图摊开在她面前,其中一人忍不住问道:
「参赞,为何你要咱们去挖沟?」他们这些新兵想破了脑袋也不明白。
她轻声道:
「一开始,掘沟只是造成妨碍,是在扰乱鞑靼注意,他们算计著我们的用意,而忽略防守,这就方便我军由後方夺取粮草。」她指著图中某点,极轻缓地道:「今年初,河套地区严重水患,秋後却又开始乾早……如此不利的气候,於此游牧的鞑靼想必没有多少粮草。」孙子兵法日:智将务食於敌。食敌一钟,当吾二十钟:萁杆一石,当吾二十石。两军对战,取其敌方粮草一钟,有比拟从己方运送粮草二十钟的功效。
她和上官紫想法齐致,知兵部刻意刁难就绝不会给予後援,既然己军没有军粮,那么就从敌军取,既可增加自己所需,更可削落敌人必要,一石二鸟。
「喔!」士兵们看著那地图,实在瞧不出端倪。「原来咱们挖的沟还满有用的嘛!」兴奋地击掌。
吴公公还说他们这些新兵无能呢!
「不止。你们可以说是最大功臣之一。」湛露露出鼓励的神色,声量虽小,讲得也慢,但却十分认真,「鞑靼粮草被夺,必定察觉那些沟渠只是骗计,他们会急、会怒,因为没有粮食,所以会很快地出兵。」
士兵听至此,心下皆是一惊!原来鞑靼的行动全让己方掌握,是将军和参赞设好的陷阱!
仿佛辽阔战线尽收此张薄薄地图,能够透彻观之全景的湛露垂眼,轻慢泄语,扭转乾坤:
「但,沟渠不仅仅是骗计,却也是作战重点,只要在土沟里倒油,然後将他们引到范围内点火,那么,配合今日风势,敌军被火线分隔开来,敌方阵势就彻底瓦解。」因此,她花时间训练兵卒们培养默契,作战速度提高,分组攻击,准确听命。这个战法不需庞大人数,得点选精兵为佳,只消拿下他们首领,己军就可得胜。
鞑靼部想都不会想到,本来他们对敌手掘沟的行动警戒不已,不料粮草被夺之时,才发现那些只是转移目标的障眼法;而当他们轻敌又气又急而失去戒心攻打时,才以为没用的几条浅浅土沟却在最後关头让人阵脚大乱。
她提笔在图上画个井宇,道:
「因为沟渠成井字状,四方包围,所以,我称之为『九宫阵』。」这是她於棋局里联想延伸领悟的灵机战术。
好……好精采!
这样厉害的人物,通常只在茶馆里听说书人说过,就像……就像什么什么诸葛军师嘛!士兵咽口口水,好生敬服!
但还是有人不放心地问道:「引诱他们?能够做到如此准确吗?」
她侧首一笑,脸色稍稍红润了些。
「我从来就不会怀疑上官将军的作战能力。」这个计策虽奇巧,但却不容易执行,稍有差池,可能也会导致己军失陷火场。
她就算再有绝妙的谋略,没有出色的主帅仍是白费。
然而,她绝对相信上官紫在战场中优异卓绝的调度和控制本领。
啊!原来他们这些没名小兵还立了大功呢!
在得知鞑靼中计後鸟散鱼溃,己方气势如虹,趁此一举击破,旗帜壮扬,浩浩荡荡地凯旋归来时,这些新进的士兵们同时也拥有无数的勇气和自信!
湛露伫立在欢声雷动的人群中,寻找著那抹身影。
「咳,咳咳……」她掩嘴轻咳,娇小的个子几乎遭众军埋没。
「咦?湛参赞?你没事吧?」旁边几名士兵瞅她如此虚弱,关心问道。
「不……」她轻喘口气,不稳的身子在推挤碰撞中微微晃动。
士兵们还来不及救援,就见一只手臂从中拦截,让湛露落入某个胸怀。
那令人安心的存在感铺天盖地包围笼罩,精壮温热的躯体贴在她的後背,她渴望又熟悉的男子气息,夺去她所有呼吸。
「……我回来了。」如绸缎的低稳男嗓就在她身後。
心口猛烈地激震昂扬,湛露无法忍耐,反过身伸手紧紧地抱著男人的颈项。
「上官!」她动情一唤,双目泛湿。
上官紫眉目温雅,残留沙场的厮杀化为虚无。顾忌她身上带伤,动作轻柔地搂住她的背骨。
「你的确很有用处,你的双亲会以你为傲,湛参赞。」这世间,也恐怕再也找不出第二个能和他配合得如此天衣无缝的军师了。
他用著主帅的口吻,给予她无法动摇的肯定。
这个男人……这个胜利……是他特别带回给她的!她无法置信他竟这般用心,悲欣泣笑,深深地埋进他的宽肩。
「……谢谢……谢谢你。」她用著只有两人能听到的音量道。
「将军和参赞好厉害啊!」有人兴奋地大吼。
众士兵见状,也欢腾地互相和袍泽拥抱高呼!对两人更是推崇爱戴到极点。在出发前,这次的作战,没人认为会有胜算,如此出乎意外的胜利战果,反而更令战兵对领导者造成极大的支持拥护。
上官紫和湛露望著不远处冷眼旁观的吴公公,心里雪亮。
一切,并没有结束。
第八章
虽然兵部诸多险诈为难,但上官紫和湛露还是奏凯,班师回朝。
监军太监写明湛露为将功折过,而她和上官紫两人并无抗令违纪之实,纵使兵部想给罪也毫无理由。困难征战却反获胜利,只让士兵对他们俩更加敬佩尊崇。
为了将此事压制,兵部甚至没将战役书记,仅能对两人暂时做冷淡处理。
也因此,他们得以稍微安详度日。
「不要乱动喔。」上官绿手里拿著个巧雕荷花图纹镶嵌金边的黑色匣盒,从里头取出淡绿色的透明药膏,小心翼翼地涂抹在伤口上。
湛露长发撩於右肩,在她面前裸露大半背部。极少在人前赤身裸体的她有些羞怯道:「绿姑娘……」
「这种药膏凉凉的对不对?不会痛吧?这是我的独门秘方喔。」上官绿邀功似地微笑,动作却慎微细心,「你放心,虽然伤口已经结痂,但是只要用了我的药,就不会留下痕迹的。」如果他们早些回来,她还有把握不用换痂就完全复原呢。
湛露听著她的安慰,一笑。有没有伤疤,其实她也不是很在乎的。半晌,她垂下眼,轻声道:
「对不住。」
「对不住什么?」上官绿拿过乾净的布条。
「就是……我是个女……的这件事。骗了你,对不住。」她诚恳低语。
「喔,你不用在意啦!」上官绿指间灵巧动作,替她包扎,「每个人都会有些自己不想说的秘密啊,我看多了呢。像是前些年,有人来找我医腿,明明是个男的却穿著女装,明明可以治好又说不准我治……我时常碰到些奇怪的病人上门,虽然不懂他们到底有著什么理由,不过我相信每个人都有某种难处,没有什么好对不住的……弄好了。」她笑著在布条尾端打结,拍拍她。
湛露穿好衣衫,虽然身分已明确,但仍著习惯的书生袍。
转回头,柔声道:「谢谢你。」
上官绿知她谢的是什么,却道:
「我是大夫嘛,悬壶济世理所当然,有什么好谢的?你养好身体就算报答我了。」她不正经地嘻笑,那模样一点也不像妙手回春的医者。「再说,我很佩服你呢。」收拾著手边的药箱和巾布。
「佩服我?」湛露疑惑地瞅著她。
「是啊!若是要我吃这种苦、又受欺负不能吭声,才不要呢!」亏得大哥和她都能忍耐这种蛮横无理的陷害。她漂亮的眼睛转了圈,又笑,「况且,我头一次见到有人具有足以和我大哥齐等的作战才能,当然很佩服啦!」
湛露闻言一顿,随後不好意思地笑笑。
不提还好,一想到上官紫,她垂首,思绪混乱起来。
因为她带伤未愈又染严重风寒,回京後他就让她借住在侯府里,方便上官绿医治照应。或许是顾忌著她在养伤,她始终没有机会和他好好交谈。
他已经知道她是个姑娘,然後呢?是何时知道的?
这对他和她有任何影响吗?
他们两人……之间的相处,又算是什么?
纵然她和他有著毋须言语的默契,但对於自身在他眼中由男转女的定位,她却无法预测有何种结果。人的心情变换,最是困难掌握,又何论个性敛饬的上官紫。
这些疑问都令她难以思考,就算带兵打仗,碰到再难缠不易应付的敌人,也未曾让她如此卧不安枕。
她著实不愿意失去这些年的同袍情谊,更害怕他待她的态度会有所隔阂。
心底深处,却……又不能否认有种莫名的期待。
她满脸通红,挥不去缠绕思索的杂念。
对了,她好像记得,他还、还脱了她的衣裳,抱著赤裸半身的自己治伤……
一阵燥热逆冲她的脑袋,她只感觉眼前晕眩起来。
「你听到了吗?」
上官绿凑到眼前的一句问话让她醒神,湛露忙抬起头:
「听到……什么?」她略带歉意地回问。
「啊啊……我刚才说,我等会儿煎一帖药,你不要忘记喝。」上官绿面露有趣的光采,试探低语:「怎么,你在想什么丢了魂?」
「没!」湛露略微狼狈地将目光飘离,回避她的直视。
「喔。」上官绿撇唇,耸耸肩,状似不是很在意,「对了,我大哥今儿个有来看过你了吗?」
「大……大概没有吧。」她迟疑结巴,末了还不自觉地叹口气。
上官绿笑得眯起眼,「好吧,那我唤他过来陪你好了,免得你无聊。」
「不、不!」湛露赶紧拉住她,「别麻烦他,我在这里吃住,已经够叨扰的了。」她自知这不是全部理由。
「见外什么?你们不是好朋友、好伙伴吗?」上官绿天真无邪地嘟嘴。
现在她也不清楚是不是了。湛露微微苦笑,只是道:
「不用让上官来陪我了,倒是……我希望出去走走。」单独在房里,她一定会胡思乱想的。
「出去定走?好啊。」上官绿歪著脖子点头,从旁边橱柜拿出一件外衣递给她,「哪,天冷,不要忘记多穿些。」
「谢谢。」湛露接过。
「甭客气。」上官绿道,俏丽唇瓣有著优雅的弧度。「我们府里啊,最醉人的就是东园的景色了,如果你要出去走走,一定一定要去那儿喔!」她倾身,非常热切地建议著。
「呃……好。」湛露只能微笑。
得到她的答应,上官绿抱起木盆和药箱,在步出房门前再度回头叮咛:
「要快点去喔!下然……不然花都谢了呢。」留下谜样般的字句,她愉快地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