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唇瓣不由自主地往上扬,是她太过自信了。
撕下素描纸,她想揉掉,却狠不下心。因为她已没有心再为他画画,如果将这张撕掉,她就没有正式的作品可以保存,但……已有了缺陷的画,留着也是一张糟糕的作品。
最后,宫日光还是把画撕了,她想既然是他的秘密,她就不该去探索才是。
她的确太自以为是了。
子夜,一抹人影悄悄立在走廊上。
说不回来,到了最后席净衍仍是回到这里。门一开启,映入屋内的月光将缩在窗边的人影照得清楚,席净衍叹息,因为舍不下。他放不下她一个人在家,尤其在他对她动怒之后。
他走到宫日光身边躺下,将她过于冰冷的身体抱在怀中,才发现她醒着。
“还没睡?”他愧疚地问。平日这时的她早睡了,都是他的关系。
“还没到时候。”宫日光淡淡地回答,语气藏着些落寞。
“抱歉……”他就是想早点向她说这句话才提早回来。那种事他怎能怪她。
宫日光摇头:“这是你的隐私,我本来就无权过问,该道歉的应该是我,你不必对我这么说,我不会再犯了。”她说得生疏有礼。
席净衍察觉到她开始与他保持距离,他晓得自己的冷漠态度伤了渴望感情的她。不同寻常人的她,在内心深处却异常地渴望感情的拥抱。
她的温柔,他懂,但他很怕有天自己在不知不觉中伤害了她,而善良如她是绝对说不出口的。
他紧紧地抱住她,想把自己的体温传给过冷的她。不知是长期睡在冰凉的地板上或是天生体质之故,她的体温竟然偏低,所以他住在这里的日子,每晚总会搂着她入睡,为的就是给她温暖。
宫日光并没有拒绝席净衍的拥抱。其实她很喜欢身体的接触,那种被拥抱的感觉令她想起母亲的怀抱,很温暖,很安心。席净衍是第三个让她有这样温情感觉的男人,第一个是爷爷,第二个是舅舅宫萧云。他的怀抱很亲情,是疼爱妹妹般的感觉。
“你的体温有多少?”
她忽然一问。
“正常体温三十六度半。”
他不懂宫日光为何要问这个。
“那我算不正常了,我只有三十五度半。”足足少了一度,那是否也代表他们之间的距离?
“当然不了,你只是偏低,不过没关系,我会把我的体温给你,只要你想要,我随时可以提供,只要你开口——”他紧抱着她,希望能温暖她的心。
席净衍的温柔情语深深地渗透进宫日光的心底,就像是应了他的承诺,一股暖暖的热气缓缓扩散至她全身,她甜甜一笑。
“有件事总有一天你会知道,不是由我亲口说出,就是由别人那里得知,但我宁愿现在告诉你,听完之后,你就知道我到底是个什么样的男人了。
三年前,我还是席氏企业的一员,那时的我意气风发,觉得自己样样都很行,甚至以为没有自己做不到的事情,所以在处事方面咄咄逼人,从不留任何情面给对方。
“后来有次为了件案子,因为对方公司毁约,我一怒之下告到法院,逼他们退出。明知他们不是故意,我仍不愿松手,任他们怎么求都不通情理,故意逼他们至绝境,好平息我的怒火。然后……在开庭的当天早上,那家公司的负责人赵杰诚带着妻女一起由公司顶楼跳楼自杀,而留下来的遗书却未曾提过我的名字,只说一切错误都是他造成的……”
虽已时过三年,但当时的情景还历历在目,想忘也忘不了。
那时在他得知事情后,是一阵狂笑,因为明眼人一看就晓得内幕,而负责人却未留有关他的只字片语,一点也没怪他。可他们的死的的确确是他席净衍一手造成,如果当时他能后退一步,不要太任意妄为,也许他们今天不但能还清违约金,甚至还能继续活下去,也不必走上最极端的路。
“后来呢?”宫日光只问了这一句。
负责人的死让他有所领悟,于是他决定罢手,撤销告诉,不再追付违约金,然后卸下一切职务,离开业界。因为无论过了多久,他晓得自己是绝对忘不了那件事,就为了他一时的盛气而赔上三条命,这绝不值得。
“从此我离开席氏企业,不再涉足商场。”这是他唯一能弥补的作法。
“你安心了吗?”宫日光转过来面对席净衍。
席净衍露出不解的神色。在这时候,一般人不都是会要他不要再想,或是安慰他的吗?唯有宫日光却问他安心了吗?
一句他从未问过自己的话,竟让她问了出口,且也问到他的内心深处。
他——安心吗?
三年前的一切,他真的毫不在意了?答案是不,即使三年后,这事件依然是他心中的一根刺。
“对方公司的下场如何?”
她的话刹那间点醒了席净衍,他晓得她问的是什么。
自责的他自以为只要不再继续留在商场上,便是对赵杰诚的一种补偿,实际上却是毫无任何作用。
三年来他一直躲在自己所建造的世界里,以为自己的处理方式正确。可笑的是,他完全错了,因为赵杰诚的自杀让他的公司逐渐走下坡,听说下个月就要关闭,而他完全没有想到。
“谢谢。”席净衍低声在她耳边道谢。
“我什么都没有做,你要怎么做才是重要的。”
席净衍笑着拨弄她额前的发丝。“你的心思很细腻,我在你面前成了一个透明体。”
“我没有。”
“我不在乎的,如果是你……我可以忍受。只是我却看不清你,因为你不再是玻璃,所以看不见。”如果是她,他可以不在乎。
“那我是什么?”宫日光轻轻一问。她从不知道自己竟然复杂到令人这么难以了解。
“我对你的感觉一直在变,一开始以为你只是个单纯的学生,第二次见面你已经变成一面玻璃,由于我的意外闯入而懂得开始保护自己;后来,我又觉得你有时很像星星,你的光在我眼前,人却不知在几千万亿年外,现在……我却连你的光都看不见了,你变成了一面镜子,看着你,只能反射出我的样子。是我刚刚的态度让你如此吗?”席净衍用手心轻轻地触碰她的脸,好感受她的真实。一直以来,他有种如果他不小心闭眼太久,那日光就会消失的错觉。
宫日光直直地望进席净衍那双犹如深不见底的黑脸,他的眼神很哀伤,原来在不知不觉中,她已有了牵动席净衍情绪的能力。
一开始,她对他是无心的,因为他长得太好看,不想独占,但她却也没有否认喜欢他,因为有着俊美姿色的他,让自己拒绝不了。她深爱着席净衍的这张面容,进而爱上他的全部。
有人说先坦白爱意的一方一定是输家,她却不以为然,有时候先说爱的也许会是羸家。
虽然她没有向他明说,至少她就很肯定自己爱着他,如果他问,她一定会说。
“你说我像玻璃、星星和镜子,可是我却觉得自己比较像一个平凡的大学生,那个才是我,我不是你心中的玻璃、镜子。净衍,你对我还没有足够的认识,我是个学生,只是偶尔会有些多愁善感,再多看我一些时候吧!我就站在你面前,跑不掉,最后就怕你会说很无聊了。”宫日光微笑。
在月光柔和的影响下,席净衍才觉得此时的她像个普通的女学生。
第一次,他看见她的内心,没有薄纱阻挡,他清晰地看见她。
是为她开启内心吗?如果是——他期盼永不会有再封闭的一天。
第六章
刺眼的阳光射进房间里,席净衍勉强地张开眼睛,一转头便发现宫日光已不在他身边。
当他想起身时,意外地感到身体相当沉重,连骨头都在酸痛,他的头也是阵痛频频,他伸手探向前额,过高的热度令他吓了一跳,原来是他感冒了。已经有两、三年不曾感冒的他,难不成因为昨天当模特儿的结果,还是他吸收了她过低的体温?想到后者,席净衍不免一笑。
意识到自己的状况后,他才注意到他在她房间,而非客厅。他是什么时候进来的?
“是我扶你进来的。”宫萧云潇洒的身影不知何时已站在门边。
“日光呢?”
“你以为你的魅力比得上画画吗?”宫萧云唇上扬,挑衅道。
“你这是在挖苦我?”一早就见到不喜欢的人,席净衍脸上没了风度。
“有吗?这算是挖苦吗?”宫萧云若无其事地补上一句。“既然你还有力气跟我斗嘴,表示可以出来吃早餐了。”说完,他转身出去。
宫萧云清晨两点才入区,六点就让日光的一通电话叫醒,一向醒来就很难再入睡的他,现在居然还要来照顾一个他也不怎么喜欢的人,他哪会甘愿。再怎么说他也是个秘书,九点还要代替董事长开早会。
席净衍穿上一件外衣,走到客厅,发现原本空荡的客厅多了一张桌子和两把椅子,桌上还有早餐。
“这是……”
“日光要我买的。过来把早餐吃了,我得回去开会了。”宫萧云几声催促着。
“我不需要你照顾,你可以走了。”他不想欠他。
“是吗?”宫萧云的笑容莫测高深:“那算我多事。”
他拿起西装外套,正准备离开时,席净衍出了声音。
“等等,难道你没话要对我说?”
宫萧云正视他,半眯着眼睛打量,然后,他放下外套,径自拉开椅子坐下。“也对,也许我们能这么和平对谈也只有这么一次了。坐下,我是有些话必须对你交代清楚。”
席净衍想听的便是这些。“说吧。”
宫萧云双手交握搁在桌上,好整以暇地盯着他,然后他说:“我们也无须拐弯抹角。你对我了解多少、我对你调查多少,相信彼此都有个底了,我这样明说好了,你根本就不适合日光。”
果然是个在商场有些经验的人,说起话来一点也不浪费时间,可他席净衍也不是这么容易对付的人。
“就因为现在的我?”他根本不在意宫萧云到底调查到什么,因为一旦他下了决定,绝不会因为外在的因素而就此打住。
“不,你是席守仁的儿子,在业界也算得上是一名人才。上次我不是对你说过,总有天你一定会再回到商场上的?”
“凭什么这么肯定?”
“无论什么原因,你一定会再回到‘席氏企业’的,也许是为了日光,也或许另有原因,总之我这么认为。”
宫萧云的话让席净衍无话可说。没错,如果他想与日光在一起,总有一天就必须回到父亲的公司。
“那为何我不适合她?”
“因为你的眼睛----你席净衍绝不是这种甘愿一直过这种平淡生活的人,即使有,也只是暂时。你要的自由是建立在权力金钱之下的;而日光就不同了,她向来甘于平淡,画画是她的全部,她可以为了一处的风景停留在当地一个月,就只为了画画。试问,你能这样陪着她吗?随时随地,只要她想去画画,你就陪着她?”最后一句话,宫萧云的声音有些冷。
席净衍没有答腔。宫萧云的话,他无法回答。
“你能吗?就算你想,也心有余而力不足,恐怕你父亲是不会放人,这种平淡、毫无乐趣的生活,你有自信与日光生活一辈子吗?”
席净衍对宫萧云的话不置可否,到了此时,他不得不佩服宫萧云的洞察力,他精锐的目光几乎快让自己无地自容。
没错!宫萧云说得对,到时他真的能同时保有本质和日光吗?
日光与他的本质几乎是对立的个体,他爱挑战、她喜平淡,这样突兀的两种个性现在能靠得这么近,全是因为他如今处于平静,一旦他回到公司再接触到刺激后,他真的能再一次罢手吗?
我适合你吗——难怪日光会这么问他,因为她已清楚地明白两个人之间性格的差异有多大。
“所以要我离开她?”
“是的,我相信总有人适合你,但那人绝不是日光,何必伤害她?”
“我不适合她?那谁适合?”席净衍不愠不火地问。
“这就要看她的选择,我插不上手。”宫萧云很有技术地将问题挡下。
“看来,我们今天的对话也不会和平。”席净衍冷瞪着对面的宫萧云。
宫萧云很有风度地起身,拿起外套。
“说实在话,我们宫氏建筑并不需要政策婚姻,如果日光执意要嫁给你,我们绝不阻止。当然,我也不否认你们的外表十分登对,但内在的个性呢?从你的穿着就可看出,你享受物质,日光却不同。”宫萧云环视四周,意思再明确不过了。“这点你应该清楚,用不着我多说。”
“说够没?”席净衍刻意放低的声音显露出他淡淡的忿怒。
宫萧云点了头,走到大门边,开了门又回头:“问问她对你的印象、对你的个性,甚至——你还能问她是否爱着你。我还得赶时间,下次有机会再聊,席先生。”语毕,他优雅地退出。
偌大的客厅,只剩下恼怒的席净衍一人。他来到玻璃前,俯瞰前方。忽然间,他觉得自己的心有了缺口。
因为日光射进他的心口了——
***
开门声清楚地响起,席净衍听见。接着,大灯瞬间亮了起来,一下子无法适应光亮的他很快地闭上眼睛,直到宫日光的声音传进他耳朵,他才睁开眼睛。
“你怎么站在那里?有没有好一点?”刚进门的宫日光被落地窗边的席净衍吓了一跳,她以为他该在床上。
席净衍听到她的声音就在眼前,他缓缓张开望着她,静默不语。
宫日光看见桌上的东西都没动过,转头回来问:“为什么不吃?还不舒服吗?”她也注意到席净衍穿得很整齐。
席净衍握住她的手贴近嘴唇,低语道:“我好多了,谢谢。”
“那就好,晚餐要不要出去吃呢?”宫日光拨齐他眉间的发丝。
“我想问你一件事情。”
“你问。”他认真的表情让宫日光忧虑。
“我在你心中究竟是什么样子?”
宫日光察觉到席净衍的不一样,眼神除了落寞,还多了些她感觉不出来的情感。她顿了顿,不知如何启口。
“我要听实话,日光。”席净衍声音低沉地骇人。“一个模特儿。”宫日光应了他的要求,照实说。
席净衍苦笑,放掉她的手,表情相当地沉痛。原来在她心中.他只是个完美的模特儿,连人都称不上。以前他多么自豪他这张容颜,如今在宫日光前,他恨不得毁掉整张脸,她的眼睛就像其他人一样,只重于他的外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