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是他!那个在她皮夹被偷时伸出援手的陌生人,他替她解了围,却只要走她的一把旧伞。
“那、那、那、那……”灿宁一激动就结巴,“他为什么把头发剪了?”“他要连带两个埃及团,旅游旺季,订不到什么好饭店,加上天气又热,就跑去剪了。”她一笑,“然后还说什么还是当中国人好,又把头发染回来,发型规矩,发色规矩,结果看起来还是像个坏人,被你打了一个大包。”
直到晚上躺在床上,灿宁还是觉得很不可思议。
世界好大,世界也好小。
光是今天就发生好多事,从她在茶水间唱着Tears开始,一整天的兵荒马乱终于过去。
那把蓝色碎花伞被搁在角落,地上有摊水。
灿宁翻了个身,在将睡未睡之际,结束了这漫长的一天。
第四章
钟澈回到住处,洗完澡后,点了烟,继而往床上一躺,屋子漆黑阗静,只看见一点红光在黑暗中一明一灭。
他有时会想,也许他真的天生合适做旅人一—情况不允许时,可以几日不睡,一旦找到空档,又能在两分钟之内熟睡。以前他常跟阿贤开玩笑说是天赋异禀,但其实他们都知道,是后天训练出来的。
高山深海都去过,也曾到过罕无人迹的地方,他们喜欢挑战自然,前提是必须适应自然。
他、阿贤,他们那一票全是这样。
只有唐晓藤不同。
晓藤文雅纤秀,像朵温室兰花,阳光晒多了都会中暑,可她明明知道自己会不舒服还是跟着他们跑……
很久以前的事。
大家都还是学生,也许是年轻气盛,所以,做决定前才会不加考虑,以为世界是为他们而运转,及至后来出了事,才知道世界不为谁运转,年轻在造物主的眼中也不尽特别。
他又点了一支烟。
往事沉重,但每一件往事又跟现在牵扯在一起。
十天前他带暑假第二批埃及团出去时,晓藤用那双充满歉意的眼神要他小心点。
那目光就像多年前一样。
女人大抵都是这样的吧!
觉得他会很辛苦,觉得对他很抱歉,埃及那么穷的地方,白天热,晚上冷,治安又不好,而且在短短一个月内去了两次,可是没去过的人不会知道,台北其实好不到哪里去,而且如果一定要弄脏的话,他宁愿选择风沙,而不是车子排气管跑出来的黑烟。
温差是大,人民是穷,但埃及没有那么糟。
没人相信——除了新来的那个家伙,江灿宁。
知道他即将再赴埃及时,她双眼晶亮的看着他,一脸羡慕得不得了的表情,甚至还问他,“能不能帮我买一件手工艺品?”
钟澈乍听之下,只觉得这家伙疯了,“我不是跑单帮的。”
“一件就好。”她露出小猫似的哀求眼神,“拜托。”
“我出外从不买纪念品。”
她显然没料到他会有此一答,有点意外,但倒也没继续要求,只是说她知道了。
人的劣根性——她请他帮忙买时,他不愿,但在回台湾之前,他却不由自主的在拥有五千多个摊位的罕哈里里市集乱逛,看看有没有比较小又具当地风味的摆饰。
花了半小时,终于看中一个零钱包,皮制的,上面雕着古墓壁画上的侧身图,皮面光亮光亮,很有民族风味,就摆在皮雕匠的竹篮中,开价五十个埃及镑。
跑了那么多国家,钟澈自然不像一般观光客急急付钱,他拿出五个埃及镑,皮雕匠看了一下,先是摇头拒绝,他点点头,转身就走,不到五公尺的距离,皮雕匠追上来了,一脸心痛的将零钱包给他,成交!
回到台湾,钟澈照例是先到飞航看看。
可能是他看起来风尘仆仆,有人倒了冰水给他。
他一脸稀奇,“这么好?”
“看你刚从沙漠回来,给你一杯水有什么不对?”灿宁说。
他听了哈哈大笑,她看起来也很高兴。
“我还担心你会听不懂。”
“听不懂会怎么样?”
“讲笑话又没人笑,我会尴尬啊!”
钟澈听了又笑出来,突然间,他知道资玮跟嘉升喜欢她的原因了,她很坦白,而且坦白得恰到好处。
她不扮天真,也不耍心机。
这很难得。
如果一个大学毕业的女孩子只会睁大眼睛微微笑,他会觉得倒胃。忘了是谁说过,如果要一张白纸,不如要一张报纸,至少无聊时还可以打发时间。
他深以为然。
他最受不了二十几岁的女孩子在他面前表演天真,她们可能以为那样很可爱,却不知他只觉得可笑。
什么叫美?自然就是了。
三十岁的人还是可以喜欢吃草莓冰淇淋,但不要一提到草莓冰淇淋眼睛就冒出心型符号。
他舒服的往招待客户用的沙发一倒,“可惜我没帮你买东西。”“这我知道,不用你说。”她收走他喝空的杯子,“放心吧,我不会给你一杯水就跟你要一块金子,上次你帮了我,我都还没谢你呢。”
“灿宁,我已经谢过他了。”嘉升不知何时加人他们,“所以,你完全不用放在心上。”
灿宁?
钟澈拍了嘉升一记,“你这家伙,叫女生的名字都特别顺。”
她转向他,脸上有种故意使坏的笑法,“你也可以叫我灿宁呀!”
“我不想,况且,我的亲亲资玮也不允许我这样叫别的女人。”
资玮转过头,脸上有种“又关我什么事”的无奈及无辜,“钟澈,我说过——”
“别那样叫你,对不对?”显然他对她的警告全置脑后,“可是我情不自禁呀,小资玮。”
资玮秀眉微蹙,“算了,不管你。”
“小资玮。”
“够了吧,钟澈。”嘉升仗义执言了,“别闹她了。”
钟澈笑笑,拿起旅行袋,“我回去睡了,晚上要不要去0CEANDEEP?”
“去,灿宁要不要一起?”
“要。”钟澈失笑,“你不先问问是什么地方?”
“嘉升既然问我要不要去,就代表一定是我能去的地方。”她振振有词,“而且,我已经是个成年人了,超过法定保护年龄,可以去任何一个成年人能去的地方。”
OCEANDEEP是一间酒吧。
后来,她不只常常跟他们来这里,还跟着去了好些地方,都是一些钟澈常去的地方。
不到一个月,她已和OCEANDEEP的人混熟,大树咖啡的服务生能喊出她的全名,健身房的人也知道她爱踩脚踏车,至于以海鲜局饭声名远播的PUB,店长居然在他们用完餐后送来一份水果——刚开始,那些地方都是他爱去的,到后来,她比他还乐在其中。
有次他们去打小钢珠,她居然连开了三次,换了两瓶起瓦士,一瓶给了他,另外一瓶她要带回去当纪念。
银色摩托车的后座,俨然成了她专属的。
他不自觉的知道一些关于她的事情,南部长大,北部读书,大一住校,大二起跟两个同学一起合租一间公寓,同学的名字是安妮与安琪……
“哗,怎么都是安字辈?”
“我们大一时流行同一字辈且带着风尘味的英文名字。”
“那你叫什么?”
她嘻嘻一笑,“安娜!”
就像灿宁所有适应过的新环境一样,她渐渐从刚开始的手忙脚乱变成游刃有余。
她不再遇到突发状况就惊惶失措,也不再被那些相似的路线弄得头昏脑胀,知道京都五日游的玩法,也记得清楚一京二京三京四京的差别之处,才一个月,她已有资玮的从容。
资玮不管面对什么状况都很从容。
灿宁希望有天也能像她一样。
然后,她也发现了,飞航就像所有的子公司一样,称职的扮演着飞航线的另一个办公室,他们常常两边跑,在总公司遇到唐晓藤、嘉升或资玮是常有的事,为了节税,几乎与旅游有关的帐目都归到他们这边,一堆图表,一堆数据,还有一叠单据,这种莫名其妙的东西大家都很有默契的推给资玮,因为她最聪明。
聪明不是罪,只是成了大家推托的借口。
虽然她总是说:“下次大家轮流。”
但到了下次,将东西完成的仍然是她。
在资玮身上,灿宁看到的是另—种热。
无法立刻感受到的,但确确实实存在的一种热。
电话响了。
灿宁正要接起电话,坐在她斜对角的钟澈已先拿起话筒,“飞航旅行社……灵灵?”
然后他的表情变得很愉快,“当然有想你。”
灿宁的耳朵不自觉地尖了起来,感觉不太愉快。
灵灵是哪号人物?为什么听到她的声音时,他的坏人脸会魔术似的变了一朵笑容出来。
“好,这个星期天,我去接你。”他用红笔在桌历上打了一个记号。
看他这么慎重其事,她感觉更差。
什么叫“这个星期天我去接你”,可恶可恶!
她已听不见钟澈后来又说了什么,因为脑中已被各式各样的猜测给塞得满满的,灵灵是个清纯少女,还是火辣女郎?说不定是天使脸孔、魔鬼身材,笑声还像铃铛……
想得正入神,一团卫生纸突然朝她丢过来。
办公室里只有两个人,她不会自己丢自己,那自然就是钟澈。
灿宁看了他一眼,有些生气,可恶——
他拿起钥匙,“要不要去淡水?”
“我们走了就没人在了。”
“既然没人在,自然不会有人发现我们两个不在。”他绕口令似的回答。
灿宁明明不太高兴,不知怎么,还是点了头,她后来给自己的理由是他们两人从未一起去过郊外,走走也好。
晚秋的街道凉爽许多。
依然有太阳,但感觉已从炽热变成温暖,很舒服的温度。
经过这些日子来的训练,灿宁已习惯钟澈骑车时不要命的激速前进,她不再害怕,但仍喜欢靠着他厚实的背。
那个背着行囊走过千山万水的背。
到淡水时天色尚早,钟澈把银色摩托车停在路边,两人买了弹珠汽水在河堤边坐了下来,淡水的时空似乎比台北慢了许多,触目所及,一切都悠闲,阳光暖暖,微风轻拂,空气有淡淡的海潮香气,比起大楼中永远不冷不热的人工温度,郊外是舒服多了。
灿宁扬起笑,面对眼前的幽然景色,再多的不高兴,也早抛诸脑后,“这几年来,你去过多少地方?”
“所有旅行社有带团的地方。”
“哪里最让你难忘?”
“多佛海峡。”
灿宁知道,那是英法间的一处海峡,除了距离之外,汹涌的海流亦让许多挑战它的人无功而返。
“为什么?”
“那是我第一次征服自然的地方。”
“啊?”征服?那么,他是游过了?
“两年内去了三次,最后一次才成功。”钟澈往后一躺,将手枕在脑下,“三次,很多老手都说我们这群年轻学生很幸运,有人挑战了十几次都还没能游完全程。”
灿宁只知道他去过很多地方,但不知道他还征服过那一顷顽强的汪洋,“再多说一点,我想听。”
“我爬过高山,也游过几个小海峡,多佛让我……”他突然改口,“我们尝到滑铁卢的滋味,就算是夏季,海水也只有十五度上下,包括海流惊人的夜泳,全都只能靠自己,队员只要有人出状况,那就注定失败,成功率只有十分之一。”
灿宁看了钟澈一眼,清楚的收到“我现在心情不错”的讯号,于是她决定趁机多问一点他的事情,他的想法,他的过去。
想多接近他一点。
即使只是一点也好。
因为他们认识太晚,也因为他们的距离太遥远。
“沙漠呢,沙漠好不好?”
“有什么好要去过沙漠才会知道,原来,一无所有也可以美丽,原来,光是地平线就能震撼人心,虽然有些人怕热怕脏,可是凡事都是相对的,不亲眼看,就永远无法体会,当然,总有团员第一天就想回家,对那些人来说,的确是花钱受罪。”
“真可惜,有些人想去还不能去呢!”
”嘿,他们最大的目标只是骑着骆驼在金字塔前拍一张照片,然后拿回去裱框放在客厅最显眼的地方,等亲朋好友来访时说,嘿,我去过埃及。问他哪里好玩,马上瞠目结舌。”
灿宁嗤的一笑,接口,“把旅费拿去买一套完整的埃及影音光碟都够了,还可以在家吹吹冷气,一边喝酒一边欣赏,然后说,看,埃及多好啊,亚斯文的神殿好棒,路克索的神殿真美,喔,帝王谷真是壮观,还有基萨区的那些骆驼,我想它们一定不太乖。”
钟澈笑了。
她有些高兴,他平常时的笑法比较接近“把嘴咧开”的这个动作,有笑容,没笑意,而她看得出来,他刚才是真的笑了。
在淡水河畔,在她的身边,有了愉快的表情。
“怎么会想来旅行社的?我听嘉升说你念的是外交系。”
“想到处看看。”
“同样的地方,去那么多次,不会腻吗?”她记得嘉升说到带团就会不由自主的表情扭曲。
“你来台北多久?”
“四年多。”
“每一条街道都走过了吗?”
她先是一怔,继而笑了。
“念外交是误打误撞,至于旅行社,刚开始当然是为了看风景,到后来,发现风景不比人好看。”钟澈逸出一抹玩世的笑,“风景虽然会变,但却不是肉眼能察觉的改变,可是人不同,人会改变所有的东西。”
“即使是肉眼不能察觉的?”
“即使是肉眼不能察觉的。”他给了她一个肯定的答案,“当不同的人站在相同的景色前,景色的美丽会随着人的价值而不同,我相信你来过淡水,每次来感觉都一样吗?”
第一次,她觉得自己真的接近了他一点。
她知道自己是喜欢他的。
不是第一眼,不是第二眼,而是从后来的相处慢慢累积,知道他不温柔的外表下有颗温柔的心。
灿宁凝视河光,迎面让凉凉的风吹拂,笑了。
远边的红霞翻翻滚滚,艳得像是要滴出颜料似的,太阳是火轮,将白色云朵燃烧殆尽。
灿宁谈过恋爱,知道所谓的恋爱症候群是怎么回事,而这一次也没例外,当喜欢的人在心中比重渐增后,心神就不自觉地恍惚起来,总是想很多,可是一旦回过神来,会记不起刚才到底在想些什么。
只是这一次,她恍神的程度连同住的安妮与安琪都看不过去。
“哎哎,有点出息好不好,江安娜。”安妮说,“钟澈再怎么好,终究不过是一个人,你不要好像捡到稀世珍宝一样,整天眉开眼笑成那样,不知道的人还以为你要嫁的是西班牙王储。”
灿宁正欲开口,安琪已抢先一步,“她不会嫁西班牙王子的,因为——”
原以为安琪会接因为她爱的是钟澈,没想到她接下来却说:“因为她不会讲西班牙话。”
语毕,安琪与安妮哈哈大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