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为追求事情的真相而非造口业,瞧妳说成什么样,好像我办报的宗旨是沽名钓誉。」好可怕的抹黑,比同业的中伤更具杀伤力。
唉!他是有苦难言,一间报社老是报导不实的新闻,早被告得一塌糊涂,哪能拥有近二十五万名的读者。
实事求是是新闻人员一致的目标,刊载错误的采访不仅损及报社形象,而且也会轻易地毁掉一位好记者的未来,他在审核文稿时可是战战兢兢,连一个字都不敢印错,怕引起大众反弹。
不过他必须承认群众是善忘的,不管事情闹得如何惊天动地,一段时间过去自然沉淀,从此不复记忆。
所以他们所做的是精益求精,挖出更多更新不为人所知的秘辛,在一夕之间揭露于大众面前,使为恶者无从遁形,扬善者天下知,民众都有一份可看的好报纸。
「张女士」扬扬指上的大钻戒。「小小报社能赚多少钱?要你从商就不听,甥舅一样固执不听劝。」
「我们只是忠于理想,追求真理不灭,致力于民众知的满足,让无穷的知识和希望散播出去。」对新闻的狂热是支持张太郎办报的力量。
「够了、够了,别向我说教,我这个人从来不上教堂,你的励志箴言我是听不进耳的,挑我中意的话来讲吧!」
他语塞地低下头。「我哪知道妳爱听什么话。」他又不是神。
「太郎,你在偷骂我是不是?」一张嘴嘟嘟嚷嚷地嘀咕个没完。
「没有,我是想问妳渴不渴,外面转角有饮料贩卖机。」他的龙井……白泡了。
全让她牛饮了,一点也不知品尝的艺术。
「你有那么好心?是嫌我啰唆了吧!」她能理解啦!这些孩子一个个听不得重话。
「我是担心妳喉咙过度干涩导致沙哑,妳持外国护照是没健保给付的。」明明是台湾人却不用台湾护照,她真的病得不轻。
「张女士」熊眼一瞪。「我钱多不行吗?你管到我头上来了。」
「我……」河东狮子吼,他是河西缩头龟。
静静地坐在沙发椅看书的俊秀男孩推推眼镜,沉静地阖上书微微一叹,他们又在上演那一出人生悲喜剧,暴之女王欺凌卑微小仆。
看在百叶窗外好奇钻动的人头眼里,他不出言澄清两人的关系是不行,但又怕越描越黑。
「妈,舅舅都被妳吼得抬不起头来见人了,妳就度量大点饶他一回。」他替大人们感到羞耻。
围在编辑室外的工作人员一听,轰然地一散不听壁角,原来一身尊贵的女士是主任的大姊呀!难怪他骂不回嘴地一味委屈,害他们以为秃头主任都一把年纪了,还能胜任小白脸的角色。
「死小孩,亏我辛辛苦苦挺着十个月肚子才生下你,你不孝顺也就罢了,还帮着外人来忤逆我。」她是典型的母亲,爱计较。
自个兄弟叫外人?「妈,我想妳记错了一件事,我可是不足十个月出生的早产儿。」
据说当年的医疗设施并不普及,他因肺积水和黄疸在加护病房住了两个多月,在生与死之间徘徊,一度呼吸衰竭进入弥留状态。
他的命是捡回来的,因此身体状况较常人虚弱些,大病小病不断,医院是他最常进出的地方,似乎心智上比同年龄的少年早熟,凡事较看得开,不汲汲于名利。
懂得惜福才活得快乐,享受上苍赐予的宝贵生命。
「姓朱的,你存心和我唱反调呀!」生儿不如狗,一出生就该掐死他。
朱天证微笑地摊开书本。「妈,妳好像在向仇人寻仇,我们没结仇吧?」
「哼!你和你姊姊都是生来讨债的,我这辈子最背的事,便是生下你们两头猪。」真猪还能宰了烹,而他们是生来见证她的不幸。
「猪妈妈万岁,我们敬仰妳。」有勇气生下猪子猪女来气她。
「朱天证,你这个不孝子。」「张女士」回头拍拍桌面,手上的钻面割出一条缝。「张太郎,你不要给我偷笑。」
怎么他也有事?「大姊,小心妳的高血压。」
「浑小子,你咒我。」她一巴掌往他的秃脑袋挥去。
「张女士请勿动粗,明理人懂得克制言行。」天吶!她还真打,也不瞧瞧他都快五十岁的人了。
哼哼哼!她连哼三声。「谁告诉你我是明理人,打你是你的福气。」
「是是是,福妈福姊,我明天就去香港买马券,中他个几亿港币帮妳买英国女王的皇冠。」真怕了她。
「少来嘻皮笑脸,我女儿呢?你今天不给我交代,下个月『光明报』将和『明日报』一般报销。」
她一说完,一卷刚拆封的胶带扔入她怀中。
「小猪仔,你一点都不关心自己的姊姊。」坏萝卜,既不甜心又不甜口。
他无辜的耸耸肩。「姊姊向来有逢凶避劫的好运气,她继承了妳的福气。」
吉人自有天相。
「是呀!大姊,丫头等于是我帮忙养大的,做舅舅的岂会害亲外甥女。」顶多推她入火坑。
「谁晓得,毕竟世风日下,人心不古,这间报社又处在风雨飘摇中。」她指的是经济风暴。
他干脆学岳飞刺字,在脸部刺上──我是万恶不赦的大坏人。
「张女士,我的长姊如母,我向妳保证很快就有玺玺的消息,绝不搞丢她。」希望不犯法吧!
「真的?」能信他吗?
张太郎举起右手。「我以死去的父母起誓。」
但他并未说明内容,誓言起得毫无诚意,只能唬唬单向思考的「张女士」。
云起时,他的誓言如风消逝,在真理的坚持下。
阳光冷淡。
※ ※ ※
大眼瞪小眼,小眼瞪大眼。
所为何事?一双灵净的水眸对上一对深沉的黑瞳,互不相让地坚决要对方服顺,山羊般强硬互争一条十公分宽的横桥,谁也不肯在气势上认输。
说大嘛,不大;说小呢,其实也挺严重的,一个要独占,一个要自由,两人「沟通」得并不顺利。
谁说女人好摆弄,眼前的顽固女孩是颗史前巨石,经过千万年风化仍是顽石,文风不动地坚持原则,不见丝毫动摇。
快要气到喷火的秦狮只差没摇碎佳人的肩骨,拿捏轻重的手劲维持在抓握住而非抓痛她,不然依她好胜的个性包准扒得他一脸花猫爪,外带拳打脚踢。
「妳到底晓不晓得家里藏着一头狼,我这么做是保护妳。」他真想塞些理智到她阻塞的大脑中。
「为逃狼爪送入狮口,你好大的恩惠。」她可不是七只小羊。
他狼狈地一抹脸。「妳想葬身狼腹也不愿靠近我,就为妳女人的含蓄。」
去他X的,她居然说得出口,早八百年就绝迹的名词好意思拿起来用,他都替她觉得汗颜,掰不出好借口。
「请别语含讥诮地侮辱中国五千年来的美德,它比你的兽性高贵多了。」她倨傲地扬起下颚。
「哼!狮子乃森林之王掌管万兽,牠的血统才是纯正高贵,妳的含蓄根本是空谈。」他愤怒地低咆。
两手握成拳的藏玺玺在他面前挥舞。「少神气,人是万物之灵,低等的兽只配成为我们的食物。」
「惜惜,我不反对奉献出我的肉体,如果这是妳含蓄的求爱。」他好笑地剔剔她衣领上的毛球。
「你、在、作、梦。」换她忍不住要咆哮,口沫相濡会传染暴躁的脾气。
由此可得到例证。
秦狮柔情地拥着她亲吻倔强的唇。「我的确身在梦中,因为有妳。」
她不自在地扭扭身子。「别说太肉麻的对白,我会过敏。」
「别让我担心得整夜睡不成眠,妳对我真的很重要。」他不避讳地说出暖人心房的情语。
「我看你是欲求不满才辗转无眠,要我去塞牙缝。」她软下了口气玩起他胸前的钮扣。
见她语调低柔,他轻笑地咬她耳根。「我是很饥饿,恨不得吞下整个妳。」
「别太贪心,一次一口就够我受了,去把狮牙磨掉。」她身上有不少狮牙印。
人是不是有潜藏的被虐倾向,他绝对不是父母放心托付儿女的人,甚至是提醒女儿们远离的人物,能不和他呼吸同一口空气则尽量避免,白泥混着黑砂不成灰,还是一样的染污。
可是她却是不争气的那种,自愿把一身白羽涂成黑,沉沦在他狂霸的温柔下,情不由己地一点一滴沁出心房,飘呀飘地握在他手中,从此倦懒得不肯移位。
女人呵,总是向心屈服。
「早被妳魔魅的手给拔了,妳瞧缺了两颗利牙。」他勾引她的舌来印证平坦的两排白牙。
脸微红的藏玺玺环视他的腰。「我以为你讨厌女人和记者。」
「讨厌女人不讨厌妳,但记者……」他痛恶地一颦眉。「他们像打不死的蟑螂似蜂拥而至,令人想除之为快。」
爱探人隐私的记者比毒蚊还毒,一张嘴胡说八道,这天道地道是非,丝毫不把别人的痛苦看在眼里,反而兴奋地当成有趣的事不停地报导、追踪,逼得人不得不反击。
尤其是一枝锋利的笔更叫人寒心,未追究真相便自行猜测,一篇篇不堪入目的报导与情色小说何异,添加的情节无疑是二度伤害。
他受够了这些自说自话的人渣,在他有生之年,他希望不要再碰上一位自称无冕王的记者。
「假设……呃,我是说假设哦!你很亲近的人是记者,你会怎么做?」她问得很慎重。
他不假思索地回道:「掐死他。」
「哇!好狠。」她抚抚自己的脖子吞了口唾液。「如果是我呢?」
「妳?」他眼神复杂地凝视她。「妳那么喜欢揭人疮疤吗?」
「是维护公理,你不能偏激地一竿子打翻所有用心主持正义的记者,你敢说报上揭发的弊案,不是出自记者锲而不舍的功劳?」
一谈到她热爱的工作,藏玺玺就无法掩饰激奋的心情,一心要把其中的成就感抒发出来,让每个人都知道记者的伟大。
他们不光会扒粪而已,一枝笔就能主持公义,抓出隐藏在慈善背后的罪恶,张扬官商勾结的丑闻,使其利益还诸人民,何错之有。
树大能不有枯枝吗?她承认有不少同行是恶劣了些,为了追头条不择手段,甚至陷害别人成为新闻之一,但她能说他们有违记者精神吗?
不,因为群众就是爱看洒狗血的新闻,为满足日益贪婪的视觉享受,记者便是万人所指的恶人,他们必须为人所不能,上山下海掏空心思,以期达到众人的期望,记者并不好为。
如人喝水,冷暖自知,多少不为外人道的血泪史足以编一本辞海供后人参阅。
「惜惜,妳是记者吗?」不该问,却又心不由己地开了口。
她怔愕了片刻。「我不想回答。」
「是或不是很难决定吗?」他也怕听到答案。
「难的是心,我坚持我所坚持的,谁都不能动摇。」一个人连自己的信念都加以否认,那么存在便不具意义。
相信自己才有能力相信别人,信念决定一个人是否值得尊重。
三心二意是侮辱自己,路虽然有很多条,但只选择正确的那条,不管它是否平坦,一旦走了就不后悔。
「包括我?」他有受伤的感觉。
闪避问题的藏玺玺把话题一转。「令弟憎恨你是吧?」她在心里点头:是。
「妳是逃避问题的高手。」对她,他有很深的挫折。
顾左右而言他,闪避话题,高明地切开主题,模糊彰之弥显的重点,装胡涂、佯傻……多不可数的小动作看在眼里是迷惘,他该置她于何地。
交给时间是他懦弱的选择,或许是到了抛却过去的时候,他终究会是让路的人。
女人并不柔弱,必要时她们的强韧会出人意表。
※ ※ ※
「秦狮,你就大方点坦白,也许我能考虑你的提议。」她一副好商量的模样。
争论并无终止,只是移师到她房间,山不就我,我去就山,这是秦狮的狡猾。
「真想听?」
「嗯!」她点头如捣蒜,兴奋得像迎接主人回家的小狗。
他露出毫无芥蒂的笑脸,说了一句令人吐血的话。「恕难奉告。」
「嗄?」唬弄我求知的精神。
「小心瞪穿了迷人的眼,我会心疼的。」捂着胸口,他假意痛不可抑。
「你卑鄙。」而且无耻。
「暴发户的心态嘛!妳晓得有钱人特爱戏弄人,我能例外吗?」他说得轻松惬意。
「你当我挖不出来?」可恶,拿她的话反掷向她,这口气怎么咽得下去。
「去跟蚌壳说,我相信妳有养蚵人家的本事。」他嘲笑着。
藏玺玺牙根一咬地回以冷笑。「别忘了,你还有个弟弟。」
而他对她兴致正浓。
「不许去找他。」笑脸一藏,他浑身散发一股冷冽气息。
「反正你们一家兄友弟恭,我去攀攀交情也是应该。」山不转,路转。
「妳喜欢他?」心口溢满酸液的秦狮很不是味道,强硬态度中有着惶恐。
「你哪个眼睛见我喜欢他?自行想象的空间有无限大。」她不排斥别人作作白日梦。
「妳不喜欢他?」他松了口气,一颗心仍吊在半空中七上八下。
「不到恨的地步。」她轻描淡写的一说,旨在引起他的占有欲。
「惜惜,妳在玩危险游戏。」而他绝不再放纵,即使为她所怨恨。
「没办法,你又不肯和我合作,在逼不得已的情况下我只有挺而走险。」片面之词无所凭据,她迟早会找上他对照真伪。
「他对女人不曾用过真心,擅用巧夺哄骗,别拿自己去冒险。」心涩不已的秦狮眼中有着恳求。
男人永远小看女人的自保能力。「至少人家还肯用心哄骗,总比某人一天到晚只会狮吼得好。」
「妳心仪了,想以身相试,认为我在挑拨离间,毁谤别人的行事。」她要敢说是,他非扭掉她一只臂膀。
「你太认真了。」
淡淡一句,如春风拂面。
她的态度表达得不够明显吗?为何他老是不放心,惶惶不安地追问她的心在哪里。
不了解兄弟的恩怨因何结下,秦狮的防备,孟广歆的咄咄逼人,看在她眼底着实好笑,两人当她是货物抢来抢去,都没有开口询问她的意愿。
好像她缺少思考的脑袋,依附在男人雄壮的臂弯下不问世事,小鸟依人地对人浅浅微笑,头上的天由他们双肩扛下。
自古以来,多少女人的才能因为男人的浅薄而遭埋没,将才木兰和红玉,诗人传世则有李清照,佳话由来岂有寥寥数人而已。
翻是手,覆是手,不分男女。
「我很久不对一个女人认真了,久到自己都忘了曾经是个人。」他自我鄙视地一笑,眼神是沉闷的空洞。
「你爱过人?」她心口泛酸,捻着醋地想钉他草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