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丈夫?你说深竹来了?”她像怀春少女似的忙梳拢头发,犹自羞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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昂藏的蓝深竹依稀可见当年的英挺,他稳重成熟的中年魅力可见一斑,丝毫不逊年轻时。
但是林如幸看到他拥着一位美丽少女走过来,当场唇色一白,满脸的喜悦骤然一变,惊恐地节节后退,直到背抵住墙。
“莲……莲音大姐,你不是……死了?”她的声音充满畏惧的抖音。
“看清楚,她不是莲音。”蓝深竹的噪音深厚有力。
“那她是……谁?”
他眼露慈祥的湿了眼眶。“我的女儿兰心。”
“不,不是的,兰心在二十年前就死了,她不是兰心,你一定搞错了,她不是,她不可能是。”林如幸歇斯底里的乱吼着。
“你怎么晓得她死了,二十年前我们只当她失踪了。”多像莲音呀!他一生钟爱的妻。
妻与他是青梅竹马的爱人,两人结婚多年未生育半子,心急的母亲想抱孙子,便向莲音要求,许他纳妾延续蓝家香火。
善良的妻子哪禁得起老人家的哀求,于是悄悄地买了一位眉清目秀的农家女入门,意与她共侍一夫,同承雨露为蓝家开枝散叶。但是他太爱妻子了,坚决不与农家女圆房。
在妻子以死相胁之下,他才在新妇进门三个月后与她欢好,并在短短两个月内传出喜讯。
其中最高兴的不是蓝家老少,而是他。
不过不是因喜获佳儿,而是终于有借口可以不必委屈自己去碰一位不爱的女人,从此光明正大的冷落她,和爱妻双宿双飞,恩爱恒常。
三年后,莲音意外怀孕了,他欣喜若狂地更加细心照料她,根本忘了还有一对母女等着他施舍一丝丝关心。
就在小女儿满周岁那年,他大摆宴席为女儿庆生,结果宴席一结束,女儿也下落不明,即使用尽全力翻遍每一寸土地依然毫无下落。妻子在失去得之不易的娇女后郁郁寡欢,终于积郁成疾在两年后病逝,使他自此封闭了心房,再也不愿为谁有心,对人仅维持表面和善。
三天前他正在欧洲谈生意,接获大女儿秋滟因火受伤之事,他不予理会地继续与厂商接洽。
怪她生不逢母吧!
但是,有个年轻女子来告诉他小女儿尚在人世,要他尽快回台,他不管真假地立刻放弃十亿元的合约搭机回国。
不需要任何证明,只要一看见那张肖似莲音的脸孔,一切的言语都显得多余,她的确是他的女儿。
“她一定是假的,你不要轻易受骗。”林如幸仓皇地说着。“财产,她是为谋蓝家产业而来,你不要信她。”
“就凭她长得像莲音,即使不是兰心,我也愿意将全部财产交给她。”这是移情。
“你疯了,秋滟怎么办?她才是你的女儿,蓝家的财产都是她的。”又是一个沉莲音,她好恨。
蓝深竹用厌恶的眼神瞧她。“谁叫她是你生的,我从来就不曾喜欢过她。”
因为她,他的坚定深情有了背叛证据,让他深深痛恶自己的身不由己。
“你……”她的心好痛,难怪他从来不抱秋滟,甚至逗逗她。
“这一生中我只要过莲音一人,现在多了个兰心。”他的宝贝女儿。
“那我呢?我算什么?”她连死人都比不过。
“你是我一生的耻辱,终身毁不掉的污点。”代表他的失败,无力维护爱情的忠贞。他恨她,从他必须在她身上下种开始。
林如幸悲戚的大笑。“同样是爱你的女人,为何有天壤之别?”
“重点在于我不爱你。”
这一刻,她有深切的哀痛。
为了爱,她甘心为妾,不顾丈夫当她是生育工具而草草完事,从不在她床上逗留超过二十分钟。
为了得到他的心,她甘冒下地狱的风险杀死女婴,好让他继续来她房里过夜,期盼能日久生情的发现她的好。
可是自从她生下秋滟以后,他就不再正眼瞧过她,更甭提得知她有孕的那一刻,他是多么迫不及待地宣布和她分房,至此断了两人的夫妻关系。
二十四年了,她整整守了二十四年的活寡,她这份怨向谁去讨?
“白费心机……哈……白费心机,是我把兰心丢进火中的,我想要她死,这样滟儿就是你唯一的孩子,你不得不去关心她,不得不去爱她,相对地,你也不得不关心她的母亲。
“可是,我还是白费心机,等了二十四年还是得不到你的爱,换来女儿的生死不定,我真是不值呀!”
听她亲口招认罪状,众人无不露出诧色和悲悯。
唯独蓝深竹对她恨意更深,要不是她的私心作祟,他不会和女儿一别二十年,莲音也不会因为思女而早夭,一切悲剧的开端都来自于她。
“明天你就给我搬出去,我永远也不要再见到你。”
“滟儿呢?”她不忘自己是母亲。
“虽然我恨你,但是我会尽父亲的道德责任,给予金钱上的支助。”他只能做到这里。
太可笑了,一个父亲居然用“道德责任”来形容自己与亲生女儿的关系。林如幸想笑,却哭得止不住泪。
“既然此因已救赎,种下的果实该有发芽的生机。”胡蝶温柔地拍拍她的手背。
随后她在众人的惊呼声中,穿墙走入加护病房内,执起蓝秋滟焦黑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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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
无比的黑暗。
这是死亡该面临的世界吗?或是……
她的所为不容天地,身处于无边的地狱?
走着走着,似乎走了很久,身体很轻,脚却很沉重地不知踩在什么东西上头,有种湿黏黏的感觉。
很浓很浓的腐肉味,混杂着馊血味,异常得令人不舒服,极力想摆脱充满死亡气味的空间,双腿不停地走着。
好像永无止境。
“蓝秋滟,往回走。”
谁?
是谁的声音在召唤?
蓝秋滟想开口,喉咙却挤不出一丝声音,仿佛是呜咽的幽魂在哭泣。
这是她的声音吗?
突然间,她害怕起一片无声的黑暗。
“不要犹豫,不要迟疑,我知道你很累想休息,回头才是救赎。”
是呀!她已经死了,还有什么不能放下。
在黑暗中,有抹小小的白影往来时路走去,如清幽的女音所言,她真的很累,脚好酸,肩膀僵硬得像是扛了千担的负荷。
如同被催眠般,她摇摇晃晃地走着,眼前出现一点光球,引导着她走向另一道光明的门。“你来了。”
先是不适应的用手遮住光线,渐渐地一股花香味袭人心脾,蓝秋滟看清楚说话者的脸孔。
“是你。”
“对,是我。”
“为什么你会在这里?难道你也死了?”火,烧得她好痛。
“不,我是来救赎你。”
“救赎?”她听见粗嘎的笑声,赫然发现那出自自己的口中。
“不要怀疑,你的声音哑了,火的力量夺走你甜美的嗓音。”
顿时茫然和心酸浮上她的眼。“为什么我会在这里?”
她觉得好空虚,周遭的一切不再值得留恋,她想跳脱这一团迷乱。
“为自己架设立场是件愚蠢的事,你母亲需要你的扶持。”
“妈——”蓝秋滟悲从中来,想回去看母亲最后一眼。“我太不孝了。”
“你还有机会挽回。”
“真的吗?”一抹希望之光洗涤她眼中的污色,还以清明。
“来,跟着我走。”
一前一后两道白影,路似乎变得宽敞,四周有着若隐若现的影像,她看见现代化的建筑,一幢美轮美奂的公司……呃,不是,应该是医院吧!穿过一层层的天花板,她来到一间无菌病房,一个分辨不出容貌的焦黑身躯静静横陈。
氧气罩里的微弱白雾是她仍活着的依据,脑波划出的讯号断断续续。
“这是我吗?”天呀!好丑。
“活着就是希望,美不是肤浅的外观,而是来自你内心的良善。
“我曾经恨到想杀你,这样邪恶不堪的人还能称之善吗?”蓝秋滟自觉污浊。
“心魔产自人心的不满,他利用你的愤怒和恨意作恶,只要你勇于面对自己的心,魔将消退,现出你原本的纯善。
“我能吗?”她审视自己的心。
“告诉我,你想活下去吗?”
“我想。”她要活下去,还有很多事她都未来得及做。“很好,闭上眼睛。”
蓝秋滟顺从的阖上眼。
“现在你回溯过往,把生命中的美留下,去除记忆中的丑陋,你是个快乐无忧的女孩。”
一幕幕往事如潮水般涌来,她的美丽新衣服,一个会笑的芭比娃娃,第一次牵着妈妈的手上幼稚园,和隔壁小花偷采校工伯伯的番茄。
第一次收到情书的喜悦,第一次来经的惊慌,第一次上台领奖,第一次偷看限制级的影片,第一次尝试和男同学接吻……
无数的第一次,有酸有甜有羞涩,美好得令她发噱,原来她也曾经快乐过。
至于生命中的其他段落,她怎么想也凑不出个完整性,只知心很开阔,一片的天蓝色。
很青,很靛,像要飞起来欢唱的颜色。
“好了,你的心干净了,可以张开眼睛。”微微地眨动眼皮,蓝秋滟缓缓掀开眼,白色的天花板近在头顶。“欢迎回来,蓝秋滟。”
她想开口说话却碍着有东西罩着,她伸手扯掉氧气罩,视线蓦然盯着洁白无瑕的手。
“喜欢新生的自己吗?”
她硬咽的问:“你到底是谁?”
“我是胡蝶呀!你不认识我了吗?”
玻璃窗外贴着一群惊愕不已的男女,他们揉揉眼睛望着恍若奇迹的一幕——
一个不见伤痕的蓝秋滟裸身下床,跪在空无一物的墙壁前流着泪,笑着磕了三个头。
第十章
这是另一场审判。
属于卫家人的私人审判,对象是一只闲逸自在的蝴蝶,在卫家大宅的客厅。
“呃,你还有什么话要说?”
胡蝶笑得无邪。“你们什么话都没问,要我写部万言自白书吗?”
说来好笑,是他们“邀请”她来闲聊,怎么好似研究稀有物种地紧盯不放,做出随时想逃的动作?
蝴蝶是生物界最无害的昆虫,它只散播美丽与舞姿供世人欣赏,与世无争地优游花丛间,单纯的采蜜、嬉戏,不逞凶斗恶。
有何好防惧,又不是食人吸精的狐妖,她不过是只小小蝴蝶。
“你是人吗?”
“有手有脚,有人的形体,你认为我哪一点不像人?”她幻化得很成功。
深思的卫玉章抚摸着下巴道:“你有太多不为人知的一面,我看不透你。”
“你只是一个凡人,不具备上天赐予的特别能力,怎有办法看透一个人。”无知使人自大。
“告诉我,你又是什么人,或者说不是人?”
他的态度高傲不群,令人起反抗之心。
“你有何资格要求我吐实?想当审判者还不够格,市侩气太浓。”
“你……就凭我是卫森的父亲,就凭你想嫁给他。”气恼的卫玉章口气一冲的回答。
蓦然,胡蝶轻笑地摇摇头。
“我几时说要嫁他来着,森没告诉你我要回蝴蝶谷隐居吗?”蝴蝶适合山野,她住不惯城市。
梅儿和黄蜂还等着她回谷主婚,一年一度的百花节即将展开,身为蝴蝶谷的主人,她有义务克尽招待之责,迎接散居世界各地的好友们。
人蝶相恋本是天地不容,他们能在一起已是上苍的恩厚,她不敢多求。
婚姻更是想都没想过的事,那是个贪字。
“你要回蝴蝶谷,那我儿子呢?”何玲紧张万分地握住丈夫的手一问。
“你该去问他,我从不为别人的生命下定论。”情长情短不在于时间、距离。
胡蝶淡然处之的态度显然激怒了卫家夫妇。
“我绝不会同意森儿和你在一起,你是个怪物。”
怪物。
经历了数个朝代,头一回听见有人指着她鼻头大骂怪物,这倒有趣了。
“如果你们认为能左右他的决定,我欢迎你们去尝试。”自个儿子的脾性还不解吗?
失败的父母。
“你在威胁我们?”老脸有些挂不住的卫玉章以冷眼瞪视。
“一大把年岁了还这么天真,我有心威胁,你们还坐得安稳吗?”愈老愈糊涂了。
何玲气息不稳地低喊。“你根本是用妖法控制了森儿,叫他迷恋你迷得不可自拔,连父母都不要了。”
“愚妇,不屑尊之。”
一扬手,胡蝶倏地起身要离去,她难得摆出严厉的神情对人。
修行千年的岁月,她从不用法术伤人,自律甚严地以行善来化劫解厄,救助无数的生灵,净化茫然无依的幽魂回归太元。
无知并不表示不可以尊重,她最恨愚昧之辈扭曲她的品格,这是一种严重的指控。
“你想去哪里,我话还没说完。”
“可憎之面,我见之可怖。”人有人格,蝶有蝶志,道路不同。
“你……你说我长得可怕?”气得发抖的何玲一口气差点上不来。
“是心可憎,你浪费我的时间。”一说完,她转身要走。
“站住,你……”
何玲顿时说不出话来,一对美丽璀璨的七彩凤尾翅在胡蝶背后展开,美得叫人窒息。
卫玉章也怔愕得不知该说些什么,只能瞠大眼望着人间少见的美景。
“蝶儿,你想飞到哪去?”
懊恼的神色一现,胡蝶迅速把迷咒般的彩翼收起,她本意是想让那对不知天高地厚的夫妻开开眼界,没想到先出状况的反而是自己。
他不是去香港了,怎么香港的距离如此短,不到几个小时又飞回台湾?
“何必收敛你的圣洁光华,我已经看得一清二楚。”看她如何狡辩。
“你在梦游。”
卫森轻笑地将胡蝶抱满怀,顺势在她额上落下亲密一吻。“你属泥鳅吗?老是滑手。”
“你的时间遭浓缩了吗?我以为你说三天后才回来。”她有种受骗的感觉。
“我是呀!不过临上飞机前接到一通很重要的电话,到三芝帮你接位老朋友。”
三芝?!
卫家两夫妻不约而同的互视,心中想起独居老家的长者。
“你在捉弄我吗?”她确定没有朋友住三芝,三峡倒有几个。
“爷爷,蝶儿不相信你是她的朋友。”卫森爽朗的一笑,前门口一喊。
随即有个头发花白的老先生拄着拐杖进来,一身的清爽,可见精心打扮过,稀疏的银丝往一旁梳拢,覆盖半秃的头顶。
见到多年不曾出门的父亲,卫玉章和何玲连忙一人一边地上前搀扶。
“爸,你怎么肯出门?”
老先生手一挥,要儿子媳妇退到一旁别插口。
“蝶姐,好久不见,你还记得我吧?”
蝶姐?!卫家夫妻一惊地在心底纳闷。
“你是……”胡蝶遍寻记忆中的印象,很难和一张风干的老脸搭得上。
“六十年前,小犬就是由你接生,妻子妹仔是你看着长大嫁人的。”岁月催人老,而她依旧年轻如昔。
阿妹的丈夫。……“你是小抓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