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倾城格格 page 8 作者:纪莹

  她隐约记得最清楚的是当初皇额娘抄在绢纸上的一首词,据传那是陆游当年在绍兴沈园与昔日相恋爱人相遇时,感慨万千而题在园中粉墙的,名为“钗头凤”——

  红酥手、黄滕酒,满城春色宫墙柳。

  东风恶,欢情薄。一怀愁绪,几年离索。错、错、错!

  春如旧、人空瘦,泪痕红绫鲛绡透。

  桃花落,闲池阁。山盟虽在,锦书难托。莫、莫、莫!

  这是怎生哀愁的绝词!两相爱,却难容于世人,便如同这首词般错、错、错!

  这又何尝不是她和段牧槐的写照呢?

  两人身份上的差异,很难让世人赞同,何况,他恨皇阿玛入骨,这既不是一天造成的,更不可能在短时间内消逝。挟持她,仅就以做人质为要;姿意接触她身子也仅就欲念而言。

  若为了皇阿玛好,她便只有一死相抵。若他执意要处处与皇阿玛为敌,那如以她的性命来交换呢?早在他瞧见她半裸着身体开始,她便是不该苟活之人,若不能拥有仅剩的清白离世,她的尊严又何在?怕是留待后世批判,让皇阿玛无颜……他便是如此想着吧?想让皇阿玛丢脸,让皇阿玛羞愧。

  芙蓉解下腰上纯白绸巾,握在手上盯着,然后往上一扔绕上横梁,在下处打了结……

  “寻寻觅觅,冷冷清清,凄凄惨惨戚戚。乍暖还寒时候,最难将息……这次第,怎今一个愁字了得。”的确,载不动许多愁。她现在的心境便是如此,心中千千万万绪,这怕不是一愁字了得。想了却残生,却一时踌躇了……心中莫名地闪过段牧槐的身影,这是怎么着?她的心让他绊住了不成?

  别忘了他恨她入骨,想得到她的身,却不见得要她的心。若心不要,身子给了他又如何?她便形如槁尸,和冷宫里的嫔妃有何两样?

  芙蓉站上了凳子,头越过了白色绸巾。此刻的她已没有任何念头……下了决心,便踢开脚下凳子,生死瞬间的挣扎让人很难适应,但没多久即已安于那股即将离世的平静与解脱。

  这辈子她只愧对两人,那便是生养她的父母,枉费了皇阿玛对她的疼爱,只能以此来报答皇阿玛对于她的养育之恩与百般疼惜。若能让段牧槐卸下心中对皇阿玛的恨念,她这般牺牲又何尝不好呢?咳……咳……现在她终于知道让皇阿玛赐白巾自缢的人有多痛苦了,这滋味确实不好受……

  怕是渐渐吸入的稀薄空气让她脑子产生晕眩,她已少了一般人该有的挣扎。恍惚间,她似瞧见皇额娘在满是梅花瓣的包围下向她微笑,那幸福的感觉感染了她。她笑了……

  “你在做什么!?”一片薄如蝉翼的叶子割断了梁上的绸巾,在她掉落瞬间让人接住了,接踵而至的是愤怒的吼声,声音里头夹杂的恐惧让她好生心疼……她缓慢睁开眼,凄楚地朝那熟悉身影倩笑。

  “我……”她好想抹去他脸上那一脸悴然痛心的神情和过于惊异的暴怒。

  “好累……好冷……额娘……”

  她是否已跨上死亡的那条线了?

  段牧槐在惊闻房里传来物体剧烈落地的声响时,心头便是一惊,连忙由外冲进屋内。初乍见那般令他几乎停住呼吸的画面,瞬间以手中仅有的落叶割断紧绕梁柱的白巾。她怎能这般待他!让他差点失去了她!

  段牧槐红了双眼,抱紧她不住吼道:“睁开你的眼睛!”

  第六章

  床上不动的人儿,若不看那如游丝般薄弱的气息和起伏的胸膛,可还真会让人以为那是具无生命力的躯体。光看她削瘦的身形就够让人作如此想了,休说苍白无血色的面容更令人倍感怀疑。

  身旁皱眉不悦的段牧槐,眼神中一抹担忧、恐惧与心疼着实让人动容,想必爱她极深吧!才会如此显露感情无遗。手像要将自身的生命力灌注在床上人儿身上似的紧握住,片刻也不愿放手,日以继夜的握着。

  他发誓,今后不再放任她一个人独处,亦不再让她离开他视线半步……该死!他到底要怎样做才能让她明白,她此生此世永远也别想离开他?难道她还不懂他对她的爱之深切吗?要怎样她才会接受他?

  “醒来!”她的迟未苏醒让他惊慌中带着恼怒,使力握着她的手,想让昏迷的她从疼痛中醒过来。

  感应了他的呼唤,她渐渐睁开眼皮,眼神涣散无焦距地盯着前方。她的苏醒让他欢喜万分,却也感觉到心中一股酸涩。转过她的脸颊,让她正视他的存在。他在一旁守候多时,不准她如此忽视他的存在!若非漕标粮船在海上有些耽搁,延至明日才能抵达,恐怕这时他已离她赴战场了。

  “我……我在哪儿?”她虚弱的问道。她只知,此刻自己早该赴黄泉和额娘作伴,却没想到一睁开眼竟见着他,莫非他也随同她离世?不应该是如此!会见着他只有一个解释,即是她让人给救了!这念头让她伤心地哭了出来……

  “为何哭?”见她哭,他一颗愤怒的心也随之冷却,转而温柔多情地问。

  “为何还要救我呢?何不让我死?”她掩面而泣,不愿让他看见她的懦弱。

  她的一番话让他的心情顿时冷到极点,冰寒地厉斥:“你就这么想离开我?”

  “这世上还有什么事是值得我留下的?死了对我而言才是解脱,我不想这么烦恼下去,真的不想……”

  “难道我不值得让你留下?”她说这是什么话!几天相处仍没办法获得她的一颗心,那他何苦温柔待她?造成既定的事实,她不就能好生地待在他身边吗?

  清楚见到他眼底的痛苦和一抹绝望……她的话伤着他了吗?“对不起……”

  “为什么要说对不起?打从和你相识至今,你哪次不是故意惹我生气,何以现在才说对不起,这不是很多余吗?”他声调平板冷淡,褪去了应有的情绪。

  第一次感受到他无温的声音,竟是这般刺耳,让她心中起了不小的震荡。举起手便想摸上他刚毅的面颊,他却硬生生地转头甩开,一时让她红了脸,僵在半空的手尴尬地连忙缩回。

  他不再看她,在离开之际说道:“等会儿我让人接你到银麒号。”

  他变冷淡了,是否变回她所不认识的他?一个只能以香主身份去想的性格?为何他的冷漠对待让她有丝心疼,有着一丝恐惧感?躺在床榻上,她细想着几日来的相处,她已无前些日子那般排斥他;相反地,他的挪揄、深情的双眸和调皮的戏弄让她逐渐适应。少了这些,她还真感到了前所未有的恐慌……

  她真让他挟持住了吗?只是此刻他挟持的不是她的人,而是……她的心。

  ☆  ☆  ☆

  “银麒号”是艘设备完善的战船,船身所配备的炮火足以击沉任何船只。但这些引人侧目的炮火,平日皆以帆布盖住其光芒,银麒号便摇身一变成为一般商船。

  打从上了“银麒号”开始,芙蓉便被人关逢进这房间里来,她呆呆地坐在椅子上环顾着这不算大的斗室。若说这房里有任何特别的装饰,那挂满墙的地图和床柱上的长剑不知算不算?

  段牧槐跑到哪儿去了?芙蓉开始坐立不安,托着腮帮子皱眉。她是怎么了?没自缢成,却反而在乎他的一举一动,是因为他那双焦急温柔带着痛苦绝望的双眸吗?是的,该是那双眼眸困扰了她,否则她怎会在乎他冷淡得近乎无情的话语?甚至感到一股窒息感,一种让人狠狠掐住脖子般难以喘息的感觉?

  在房里,芙蓉一直听见外面有人匆忙走动的声音,时而伴随仓皇的叫唤,时而有人在她门外低语,当她想细听内容时,交谈声往往会忽然消失无踪,空留寂静。

  当她晓得临巧没事,进而放下了对十五哥的爱意,转而对冷云风发展出仰慕之情时,她真的很替她高兴,高兴她又找着人生的目标。可是……她自己的目标呢?或许她有那么一丝丝喜爱上段牧槐的陪伴吧?喜爱他有意无意的笑话,喜爱他老逗得令她脸红……难道她真的喜欢上他了?

  是真的吗?她喜欢他?为什么她从没发现心底这异常小声的呐喊?总一味地以为自己不喜欢他,老惦记着清白,一次次地抗拒……

  突然间门被打了开来,一见来人是段牧槐,芙蓉突然不知如何是好,才刚开始剖开自己的心要好好看清楚时,他便开了门进来,顿时让她又羞红了脸。

  段牧槐带着一身的疲惫。才刚结束和绿营的一场夺粮战役,好不容易大获全胜,便拖着蹒跚的步履上“银麒号”,回到自己的舱房,一时却忘了此刻在房里还有个芙蓉。瞧见她那不知为何而起的红潮,一股愤怒又悄悄地爬上心头。“怎么?见着我很奇怪吗?”他语气非常不悦。

  “没有。”

  他不理会她,径自在床上躺了下来,闭上眼只想好好休息。

  她不解,他什么时候变得这般……狂傲!“你到哪儿去了?”

  他不语,仍旧维持原来的姿势,故意忽略她的话。她柔美悦耳的声音,差点就让他气消,他原本还不打算这么快就原谅她,却又不能忽略她一别先前对他毫不关心的态度,询问着他的去向。

  “我……”

  “有话就快说!”

  “是去夺粮了吗?”她嗫嚅地问。

  他猛然睁开眼望着她。“你想说什么?”

  “我……我没想说什么……”

  “觉得没去告密,让天地会被朝廷一网打尽,心中有些不甘是吗?”他挑衅讪笑。

  她又哭了,他总是有法子让她掉泪。

  他皱眉,冰冷地问:“哭什么?”虽然看她哭,他的心也会跟着疼,但她所加诸在他身上的何止这些?她一再地拒绝,不也在伤他的心。

  她努力擦拭泪水,手劲之大磨红了眼眶,也磨伤了俏鼻。

  他叹了口气,他还是无法冷漠对她,见着她使力的擦拭,那狼狈的模样反而让他更加动心。他走过去,蹲下身以指腹替她拭泪。

  “是去夺粮了吗?”一见他靠近,她忍不住又问了句。

  “嗯!”他轻应了声。

  “大家都没事吧?”当她知晓他夺粮的动机后,便不曾再反对他的夺粮计划,也不再以先入为主的观念来评断天地会所做的事。在宫里所听所闻皆是许许多多人穿凿附会之言,早知不该相信,所以她很快便接受他的解释,进而替他那班弟兄们担心,怕他们让绿营的人给伤了。

  他有些讶异她会如此问。

  “成了吗?”

  “成了!双方死伤不重,这或许是你所关心的吧!”

  “你呢?没事吧?”

  “你希望我有事吗?”他反问,眼神中却因她的一句关怀而柔和了许多。

  她不假思索地回道:“不希望,我希望大家都没事。”

  “难道你忘了你自己的身份?我们所夺的是你皇族的粮食啊!”

  “我没忘,但我能分辨是非好坏,只要夺粮对百姓好,为何要反对呢?”

  他拥紧她,他没看错人,她真值得他爱一辈子!“我们成亲吧!”

  她完全让他的话给吓着了,抬头望着他。“我不懂你的意思。”

  他挫败地回道:“我已表明了许多次,怎会不懂呢?”一思及她自缢的画面,他便心惊不已。“我无法再次忍受你的自缢,若你仍坚持男女授受不亲,我们何不成亲?这样不就没有顾虑了。”

  “但是我是你的俘虏……”

  他以手指抵住她的唇,不让她说下去。“别再提‘俘虏’二字了,忘了它……忘了它……”他低头封住红唇,封住她想说的话。他这辈子是注定栽在她手上了!

  ☆  ☆  ☆

  “格格,你真打算和段牧槐成亲?”临巧端坐在椅子上,一直不敢相信她最喜欢的格格竟说要和那不要脸的登徒子成亲!事情怎么会这样呢?

  芙蓉低头不语。

  看样子是真的了!“格格,你爱他吗?”说不定是那登徒子威胁了格格,格格才会答应……

  临巧一语,倏地击进芙蓉心里,她脸上的表情一时僵住了,是啊!她爱他吗?为什么她竟无法回答临巧呢?而自己似乎从未认真想过,她是否真的爱上了他?

  “临巧不希望格格再错下去。”

  “临巧,你觉得我做错了吗?”

  “若格格不爱他,就该认真考虑自己是否该答应与他结为夫妻!”

  她到底是为了什么而答应他?是他那双痛苦哀愁的眼眸吗?还是她爱上了他而不自知……

  芙蓉还来不及找到答案,便让人簇拥入大厅里,在她脑子仍在思考问题的当儿,迷迷糊糊和段牧槐成了亲、拜了堂。如今已被送进了属于她和段牧槐的新房……

  他们的婚礼很简单,虽然身上没穿着嫁衣,但头顶仍旧盖上了红头巾。房里安静无比,连先前和她一同进房的临巧,也让人赶了出去。临巧原想再说些什么的,但话尚未说出口,便让欧崭岩拉出去了。

  舱外热闹的嘈杂声和房里的冷清比起来,简直有如天壤之别。段牧槐呢?房门开开合合,进来的全不是他,他又到哪儿去了?据闻,替他们主婚的是天地会的总舵主,可惜她的头让红头巾盖住,无法一探总舵主的模样。

  房门开了但又随即关上,看来似乎又是他的一些手下端来食物和一些琐碎的东西吧!倏地,芙蓉头上的红头巾让人掀了起来,她抬头望进一潭清澈的眼眸,一双载满欲望的双眸。

  眼前的人儿……真是美得不可思议!段牧槐抬高了她的下巴,诧异地无法言语。

  仍想着自己是否身在梦里,他终于拥有了她!确实地拥有!

  “蓉儿……”红通通的醉颊和身上沾染的酒气,引惹了他满腹的欲望和理智,他抱住她,急切低语。“你终于是我的了……是属于我的了!”他封住她唇,梦寐已久的唇此刻尝来是如此的甘甜,她柔弱得让人忍不住想将之捧在手心呵护……

  直至此刻,她仍无法理清,自己究竟为何会答应和他成亲?对于他,那急切想得到她身子的冲动一直困扰着她。他从未说过爱她,但举手投足间却一再地表白想得到。

  她的身子,难道……他就因为如此而和她成亲?

  段牧槐执起芙蓉的手,带着她在桌子旁坐下。“饿吗?吃点东西好吗?”他夹起一块糕点送进她嘴里,却讶异她审视着自己的神情。“怎么了?”

  她摇头不想回答。

  他却不放过地追问:“到底怎么了?为何不高兴?”

  “你为何想娶我?”

  “已到这地步,你还不懂?”他生气了、愤怒了!他这般爱她,她竟不懂!难道她看不出他满腔的爱意吗?“我爱上你了呀!”

  她不信地摇头。与其说不信,还不如说她无法相信他的话。从和他相识至今,他对她的态度完全停留在“欲念”这两字上。若非她一直向他诉说自己无法忍受和丈夫以外的男人有肌肤之亲,恐怕他早已侵占了她的身子,何以还需要和她成亲,有了夫妻间的关系才敢触碰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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