某种寒冷的湿意裹围她全身,她颤抖得愈加厉害了,而心脏则不停揪紧,“别这么说。你不是认真的……”她喃喃地,其实并不明白自己在说些什么。
“我是认真的,再认真也不过。”他阴郁地望向她,眸子里除了无边憎恨,别无其他,“我后悔曾经爱过你,真的后悔!可我现在决定了,我要收回全部对你的爱,全部!”
全部。
她怔怔瞪着他,瞪着不知怎地,仿佛隐在蒙蒙迷雾后他挺拔的身形。
他说全部……
他要收回对她的爱了,一滴不留,一点不剩!
他再也不会爱她了,那对湛幽的漂亮瞳眸再也不会柔情似水地凝着她,那两瓣性感方唇再也不会在她耳畔倾吐温柔爱语,那有力的双臂再也不会紧紧地、紧紧地拥住她。
他再也不会爱她、疼她、温柔细心地护她了。
再也不会!
再也不会为她而痛苦了……
是了,这就是她想要的,就是她这些日子来一直想要的。
不是吗?不是吗?
她终于成功了,不是吗?
那为什么胸口会如此紧缩,连一口气也透不过来?为什么一颗心会这么痛,痛得她无法承受,连眼泪也要不争气地碎落?
为什么会痛成这样?教她连他的脸也认不清了,只觉一障漆黑当头慢下,笼罩她整个视界。
“雨这么大,要争论也等进去再说!”一个沉的语音喝道,“天星,走吧,先进去躲雨。”
她仿佛听不见,眼眸空白无神。
原来是雨。她想着,这冷冷漫过她心底,流过她四肢百骸的寒意原来是雨。
怪不得会这么冷,怪不得会得教她身子停不了激颤,仿佛遭受秋风狂扫的黄叶,片片萎落。
原来是雨。
这冰透了的寒意原来是雨。
原来是雨……
她朦胧地想着,羽状的眼睫终于一掩,身了随之瘫软,缓缓坠落另一个无边无垠的黑暗世界。
最后传入她脑海的,是皇兄略带焦急的嗓音。
“该死的!都是你这家伙不分青红皂白。你可知孤是谁?当今的太子啊,天星的皇兄……”
※ ※ ※
他是蠢蛋!天字第一号该死的蠢蛋。他真该死!
你可知孤是谁?当今的太子啊,天星的皇兄,哪里是你想象的不明不白的男子!
皇太子严厉地训斥他,语气寒酷,不留予他丝毫情面。
他活该,是该骂,更早该有人给他一拳清醒清醒。
那他就不会如此伤透冰儿的心了。
苏秉修自怨自艾,自悔自责,一双眼定定凝视着床榻上昏迷不醒的李冰,只觉心如刀割,不住地剧烈抽痛。
她病得如此沉重,全身滚烫,面容极端苍白,而神智丝毫不醒。
御医诊断,是体内寒气发作再加上骤雨淋了身子,染上风寒。
而太子闻言后又是一阵充满怒意的斥骂,直把他整个人颠覆得六神无主。
你不晓得吧?天星体内天生便带来一股莫名寒气,怎样也根除不了,每发作一次,便将她往死亡更拉近一步。
是啊,他不晓得,可他为什么不晓得?冰儿为什么不告诉他?
我怎么知道?怎么晓得她为什么不告诉你,选择一个人悄悄承受?或许是为了怕你伤心。
怕他伤心吗?怕他知道她或许离死期不远而心碎欲绝吗?冰儿,冰儿……她对他如此情深一往,他竟然还误会了她,如此重重伤她。
苏秉修呼吸一梗,蓦地想起两人在翠湖边曾有的对话。
我要与你相守一辈子。
一辈子?
一辈子。生死不离。
为什么?
当然是因为我爱极了你啊。
怪不得当时她会是那种表情,怪不得当时她会忽然神色惨淡,言语仿佛梗在喉头,吐不出来。
他以为她是身子忽然不舒服,其实不然。
她是因为太过震撼了,在他深情立誓要与她生死人离时,其实正是加诸她身心最残酷的折磨。
因为她明知自己不能,明知自己死期不远,不能与他白首偕老,所以才如此痛苦啊。可她却不说,一个人悄悄忍着,为的是怕他伤心,怕他难过,更怕他承受不了她离他而去的痛苦,千方百计要他娶小蝶。
她以为只要他娶了小蝶,就可以淡忘对她的满腔情意,以后就不会为她的死太过伤痛。
她是这么想的吧,是这么想的吧。
苏秉修心海狂潮一翻,再难忍极度自责心伤,不觉哽咽。
“冰儿,我的好冰儿,是我错了,是我对不起你……你醒来吧,求求你,一定要平平安安醒来啊。”他急切地,俯身在她耳畔一遍又一遍喑痖低喊着,大手紧紧握住她一下寒冷、一下炽热的小手——紧紧地,生怕稍一松手一缕魂便会从此消逸无。
“秉修,秉修……事情不是你所想的,别误会我,不是这样……”慌乱的低吟自她口中吐出,激得苏秉修一阵狂颤,连忙偏过头。
“你醒了吗?冰儿。”他瞧着李冰苍白的容颜,拼命想在那张眼睑依旧紧闭的面庞上寻出一丝丝苏醒的迹象,“你是不是醒了?”
“他是我皇兄,只是皇兄,不是……你想的……”她没有醒,只是梦呓。就连在沉沉昏迷中依旧挂心惹恼他的事。
苏秉修心一扯,右手抚上她泛着细碎冷汗的额头,沉痛不已,“我知道,我知道,你好好休息吧,好好睡吧,别再挂心这些了。”
李冰没有听见,呼吸依旧急促细碎,眉头紧紧锁着浓浓烦忧。“我……错了,不该强要你娶我的……”她喃喃语,“不该让你爱上我……”
“不,你没错。我不后悔娶你,更不后悔爱上你,我会一直爱你,冰儿,生死不改。”他急切地,好希望她能听清自己真诚的誓言,“你听见了吗?我会一直爱你。”
她仿佛听见了,又仿佛不是,苍白似雪的唇瓣一开一合。
低吟着教人听不清的呓语。
“冰儿,你在说什么?”他急了,左耳凑近她唇畔,凝所有心神细细聆听。
好半晌,他终于听清了她反复低回,一遍又一遍呢喃着的话语,一颗心愈来愈重,直直沉落谷底。
天霜河白夜星稀,一雁声嘶何处归。早知半路应相夫,不如从来本独飞。
天霜河白夜星稀,一雁声嘶何处归。早知半路应相夫,不如从来本独飞。
天霜河白夜星稀,一雁声嘶何处归。早知半路应相夫,不如从来本独飞。
早知半路应相夫,不如从来本独飞……
他仰起头,呼吸一颤,早就迷蒙不清的眼眸终于滚下两滴热泪。
第十章
“苏爱卿,天星最近精神如何?”
“回皇上,她身子已完全痊愈了,就像从前一个模样。”苏秉修抬眸,看着圣上微蹙着眉的龙颜,“皇上不必担心。”
“她是真的全好了?”
“全好了。”
皇帝听着,却仍抑制不住一声叹息,“每一回她发病,朕总怕会是最后一次,真不晓得——”他蓦地停口,仿佛硬要自己收回不吉利的言语。
“放心吧,皇上。”苏秉修微微一笑,“臣以后会好好照顾公主的,绝不让她轻易发病。”
“是吗?那就劳烦你多费神了。”
苏秉修颔首,眸光一阵流转后停定龙颜,“皇上,臣有一事相求。”
“直说无妨。”
“臣恳请皇上许臣告假,臣想带公主到处走走。”
“到处走走?”皇帝微微一愣。
“公主自出生以来从不曾离过长安城一步,江南、塞外,只要她高兴,臣愿意天涯海角伴她游赏。”
“可是她的身子……”
“皇上请宽心,臣请教过御医,她的身子并非虚弱不堪。
出外游览不至于伤身的。”
“可千里奔波,朕怕……”皇帝犹豫着,最后总算点头同意,“也罢,卿就带天星到处走走吧,也算是让她长一番见识。说不定是最后——”话说到此,他再度蓦然住口,怔怔地瞪着苏秉修。
后者倒没什么异样的神色,嘴角依旧淡淡扬着笑纹。
※ ※ ※
“你真不在乎吗?表哥,为什么嘴边还能挂着微笑?”白蝶问道,克制不住略显烦躁的语气。
她瞧着表哥五官分明的面孔,拼命想在其间寻出一丝异样,却怎么也找不着。
他深爱的娘子或许就快死了啊,他为什么还能这么一副平静的模样?
那日,他与天星公主在雨中争执时,她其实是一直悄悄躲在一旁的。
事实上,要不是她怀疑公主前阵子经常上那座古刹去是为了私会情人,也不会硬拉着表哥去到那里,之后也不会发生那一场误会。
她承认,自己是有意造成他们之间的矛盾,她嫉妒他们,千方百计想离间两人的感情。
可她这两天恍然察觉,自己似乎错了。
她没想到天星公主原来自出生便怪病缠身,而寒气每一回发作,便是离死期更近一分。
她以为她天生便是个骄傲任性的公主,所以才一会儿强逼表哥娶她,一会儿又要他纳妾。
她以为自己与表哥皆被那天之骄女玩弄于股掌之间,没料到那个高高在上的天之骄女原来也同样被命运玩弄于股掌之间。
“表哥,小蝶是不是错了?”她语音发颤,小手放在膝上,紧紧交握互绞,“她之所以会要你娶我,是不愿你以后孤单寂寞吧?”
苏秉修只是默然不语。
白蝶凝望他许久,深吸一口气,眸中漾着光点,“表哥,告诉我,即使你娶了我,即使她以后真的死了,你是不是……依然不会爱我如爱她一般?”
苏秉修闻言一震,炯然眸子凝定她,“我很抱歉,小蝶。”
他低声道,嗓音喑痖。
“明知她有一天会死,你仍不后悔爱她?”
“绝不后悔。”他答得坚定。
白蝶一颤,闭了闭眸,“你根本……不想娶我吧?”
“是。”
白蝶沉默片刻,缓缓掀开眼睑,漾着混的明眸凝望他好一会儿,“到她身边去吧。”她深深吸气,鼓足了所有的勇气,“她在等着你呢。”
※ ※ ※
“你在等我吗?”苏秉修低低柔柔地问道,湛然黑眸深深凝睇着那个正对镜理妆的清雅佳人。
李冰转过螓首,蛾眉美好地弯着,菱唇则噙着浅浅笑意。
“快来帮我,我老弄不好。”
“怎么不让婢女们帮你?”
“我不想她们帮忙,我要你。”她但然他说,星眸亮着三分调皮、七分撒娇的辉芒。
苏秉修心一跳,忍不住想疼她宠她。他笑着走近她,温柔拢起她细软云鬓,“想梳什么式样?”
“我说得出你就办得到吗?”她似乎有意整他。
“说说看。”
“那就……这里先结个发辫,盘起来,然后……”她轻轻解说着,语音又清脆又娇软,甜甜的,惹得他心里一阵热一阵疼。
他没说什么,笑着依她的指示替她梳理起发丝,看着她气色红润的脸庞,思绪却忍不住跌落几天前,那张清丽美颜还显得苍白的时候。
“我错了,秉修,真的错了。”她低低说道,上半身还微微虚弱地倚在床边,螓首垂着。
“为什么这么说?”
“我当初真不该强要你娶我的。”她轻轻解释,语气透着痛苦,“当初我只想到自己快死了,想要有个人好好爱我,像九堂哥爱月牙儿一样,却没想到……”
“没想到什么?”
“没想到‘情’之一字并非如我想象中简单,没想到它竟摄人心魂若此。我只想到有人爱我疼我,却没想到那人一旦对我动了情,在我死后必然无比痛苦。”她一顿,沉吟半晌之后忽地扬起眼睑、明眸微漾泪光,“我没想到让你爱上我,对你而言是如许大的痛苦与折磨。我……”她哽咽着,“太自私,简直罪无可赦。”
深吸一口气后,她又继续低低说道,“这些日子我愈想愈难过,一直想——与其让你爱上我承受如此痛苦,当初真不该与你牵扯上任何关系的……天霜河自夜星稀,一雁声嘶何处归。早知半路应相夫,不如从来本独飞。”她又念起那首诗了,在昏迷不醒中一直梦呓着的诗。
他心一痛,“冰儿。”
“你会不会恨我?秉修,”凝望他的星眸透着浓浓的歉意与自责,“要不是因为我,今日你不必承受这些感情折磨。”
“不会的,冰儿,怎么会呢?”他急急拉起她冰凉玉手,紧紧握着,“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可我没办法啊,没办法与你偕老。”她激动地喊着,“我不晓得自己能活到什么时候。”
“我也不晓得啊。”他更加紧握她的手,借此传递浓情深意,“我也不晓得自己能活到什么时候。可这一生,我是爱定了你,死生契阔,永不更改。”
“可你难道不情愿自己本来就是一只单飞雁,也免得爱侣半路相夫,徒增苦痛?”
“我不情愿。”他坚定地,不带一丝犹豫,“如果单飞的意思是从来不识得你,不曾与你如此倾心相爱,我宁可不要。”
“可是秉修——”
她还想说些什么,却被他热烈的话语与眼神阻了口去,“我不后悔娶了你,更不后悔爱上你,除了你,我谁也不要。
小蝶也好,其他人也好,我谁也不要,只要你。”他深情地表白,“只要一个你。”
李冰颊畔滑落一颗珠,“即使我带给你的,只有无穷无尽的痛苦?”
“傻瓜,你带给我的怎么会是痛苦呢?”
她带给他的怎么会是痛苦呢?
她带给他的有那许多欢乐,那许多甜蜜,那许多情思婉转、值得反复咀嚼的好滋味啊。
这样的好滋味值得他有一日去承受失去她的极大悲痛吗?
午夜梦回,他不只一次扪心自问这个问题。
若曾经与她倾心相恋的结果是注定有一天必须失去她,他会不会宁愿从不识得她?不曾爱过她?
不曾知晓这世上原来有这么一个她,有这么一个如此贴近自己心房,一举一动、一颦一笑都紧紧牵引着自己的她?
他愿意吗?愿意吗?
不,他不愿!
他宁可有一日必须承担巨大的苦痛,宁可有一日必须心碎悲伤,也不愿自己从不曾见过她,不曾爱过她,不曾知道这世上有信么一个值得他全心深爱的女人。
不管她能活多久,不管他能拥有多久的她,只要能曾经实实在在、完完全全地拥有她,便足以令他一生一世永难忘怀,感谢上天啊。这是他沉思许久,反复低回所得到的答案——最真诚的答案!
她懂吗?她能了解吗?
苏秉修拉回飘然游走的心,炯炯眸光凝定镜中反照出的朦胧美颜。
那张清丽绝伦的脸,还挂着浅浅的笑。
她会笑,是因为真懂了他的心,抑或只是强打精神,不忍惹他难过?
他猜不透。
※ ※ ※
雪。
细雪无声无息地飘落,软软地覆上大地,为世间万物抹上银白粉妆。
银白的雪地上,有个美丽的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