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贤弟一定是冷了,我给他多拿条棉被。」
「你想热死他啊?现在是春天,外头暖得很。」
吴桂感到身上的棉被往上拉了一些。
「盖被这点小事我也会做。」寨主冷哼。
棉被又往上跑了点,盖到下巴了。
「我的人你少碰!」
吴桂耳朵以下全给棉被盖得密密实实。
「我碰的是棉被,不是贤弟,而且贤弟也不是妳的东西,我打算请他留在寨里跟我作伴!」
被子倏地往上,盖住了眼睛。
吴桂哭笑不得,不知是否该感谢两人的抬爱。
正在不知所措,棉被当头罩下,把他整个人包了起来。
接着,他身上多了个重量。
「呵呵,这下看你怎么抢!」
随着这声满心喜悦的清脆笑声,吴桂发现自己不但被凤衣压得死死的,还被她灵恬的四肢紧紧缠住。
「好个不要脸的女人!贤弟等着,我来救你了!」
吴桂身上负重倏地消失。
「你居然敢把我扔到地上!」
「我还要把妳踢出大门,给贤弟清理门户呢!」
「你敢?」
「我为什么不敢?」
再也受不了这乱七八糟的争吵,吴桂一掀棉被,坐起来就是一声大吼:
「统统住口!我又不是你们的玩物!」
这一吼,房里愣了一个,喜了一个,悦了另一个。
喜的、悦的当然是那两个活宝,全都一把抢上,围在吴桂身边唧唧喳喳。
愣的却是发吼者本人,合不拢的嘴直可塞下一个茶碗。
他居然发火了。
根据下人的说法,除了刚出生时因哺喂过迟向奶娘激昂嚎哭以示抗议外,他从来没有生过气,遑论扯开嗓门大骂出声。
起初听两人争闹,吴桂还抱着壁上观的轻松;但想到眼下自己的处境,这份轻松随之一变;等凤衣闹到他身上来,随即点燃他的怒火。
原来,这么些年来一点一滴累积起的不满,已聚集成无法想象的巨量,宛如洪水般的汹涌思绪藏在内心深处,被他有意无意地忽略。没有出口的积洪一旦决堤,心口周围那浅浅的堤防根本无力阻挡。
原来,自己一直想做的,正是跳起来吼,这么一声。
原来,他不是天性顺从,而是无能为力。
这么多的原来,造就出这声有迁怒之嫌的怒吼。
想通之后,吴桂回过神,满含歉意地望向二人。
「要是你再昏下去,我可要担心了。先给你换药吧!把脖子伸出来。」凤衣的神经大条得很,围在床边忙得团团转。
「伸脖子干嘛?给妳砍啊!贤弟的伤势自然有曲神医照料,不用妳这外行人动手!」寨主的神经之粗,比之凤衣只怕是有过之而无不及,拉把凳子往床前一坐,不忘顶凤衣两句。
「你的丑事以为我不知道吗?曲神医跟我说了,你把他抓上山,就是为了治疗你那可耻的秃头!好好的头发怎么会突然掉光?哈,原来是在妓院染了花柳病,不好意思找大夫抓药,偷偷摸摸找了些偏方乱吃,头发都给吃得掉光了!」
「妳、妳……呼,我才不是秃头,只是头发长得太慢,找曲神医来是问他要能让头发长快点的秘方!」
「吴桂,你看这家伙丢不丢脸?居然嫖出一个大光头!」
「贤弟别听她的,我才没有染什么怪病!」
吴桂看在眼里,歉意跟着吞回肚里。「我怎么愈看愈觉得你们相配?依我看,你们才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哈?」两人默契十足地喊:「才不!」
接着又是一番剖心挖肺的真情宣言。
吴桂好笑地问:「你们怎么突然对我这么好?」
凤衣想了一下,下巴昂得高高的,看上去竟有些得意:「因为我喜欢你呀!不必问为什么,我做事从来不需要理由!」明明是爱的告白,被她这么一说,字字铿锵,掷地有声,俨然是占有宣言。
寨主歪了歪头,大手把胸脯拍得咚咚作响:「我喜欢你的笑,反正跟着这女人也没什么前途,你就留在寨子里,天天笑给我看吧!」莫名其妙的程度比凤衣更高一筹,强盗头子果然不是干假的,一看到好东西就想占为己有。
「你们有没有想过我的意思?」
吴桂自认这个问题合情合理,另外两个倒是很有默契地双眼一瞪,连声追问了起来:
「为什么要这么说?你那么讨厌我吗?是啦,我们认识的时间不长,可是感情这种东西可以慢慢培养,我爹娘只见了一面就私订终身,后来还不是恩恩爱爱。多相处一阵子,你一定会爱上我!」凤衣力说。
「我这寨子什么都有,呃,虽然银子是少了点,可是在我的英明领导下,以后会变得很多很多,留在这里你想做什么都行!只要你一句话,我就叫兄弟们给你去办!你一定会喜欢的。」寨主也不退让。
从寨主前后对照下比凤衣还要夸张数倍的转变,吴桂不由得联想到父亲当年为着霸王雪山一笑,洗心革面从新做人,还不知用了什么手段,硬是钻到南霸天身边弄来亲家身份。
「两位的好意,我铭感五内……」
说着,吴桂发现自己躺着,另外两个站着,被俯瞰的感觉让他顿时觉得矮人一截,便把棉被堆向背后,自己靠在上面,这才平衡了些。
调好靠姿,吴桂方才续道:
「可惜我有要事在身,亟需整装出发,请恕我无法从命。」说这话的语气斯斯文文,眼神也是轻轻淡淡,脸上更摆出当家笑靥,温文尔雅、风度翩翩的微笑。
任何一个稍微有点见地的人,一听到他这个说法,心里多少有了底,知道这是人家委婉的拒绝。想再进逼嘛,瞧瞧那波澜不兴的平淡眼波,望望那风度翩翩的柔和微笑,无机可趁哪!
可惜吴桂遇到的偏偏不是普通人。
「你有急事啊?早说嘛!走走走,我们这就上路吧!可是,你的身体能长途跋涉吗?」凤衣笑瞇瞇地大大点头。
「原来贤弟有事,跟愚兄说一声就行了,你的伤势还不好骑马,我这就去叫人备车。」寨主也毫无难色地一跃而起。
「我想一个人上路。」吴桂特别强调「一个人」这部份。
自己失踪整整五天,想必外面早已乱成一团。
婚筵预定在抵达隔日举行,届时不仅冠盖云集,父亲也会快马赶来。要不是忙着与某位王爷洽谈一笔大生意,父亲早跟上来了。
「到了地方,你去办你的事,我不会拦你。」凤衣扫了寨主一眼:「倒是你怎能跟我们走?虽然是个破山寨,你起码是一寨之主。」
「本寨有三十多名兄弟,个个英勇彪悍,妳怎敢污蔑我们!」寨主眼巴巴朝吴桂这边看了过去:「贤弟的事就是我的事,虽然我忙得没空睡觉,仍旧要抽空走上这一趟。」
「得了吧!明明闲得没事做。」
「妳这人真是欠扁!」
这两人究竟粗心到什么地步?吴桂那无懈可击的笑颜有点僵了。
笑容仍是近乎完美的杰作,只是嘴角微妙地一偏,原本温文尔雅、风度翩翩的微笑剎那间松动了些,变得不是那么温文尔雅、风度翩翩了。
「……唉。」嘴巴动了动,细小的叹息静悄悄融入空中。
照理说,这不会引起二人注意。正吵得不可开交的两个,却福至心灵地同时打住,一起望向他。
「是什么要紧事,不让人跟?」凤衣终于察觉到吴桂的不情愿。
「这里离大理城有多少距离?」吴桂不答,转向寨主。
「三十里左右。」寨主也觉得怪了。
「三十里……」以爱马的脚程,半天不到就能抵达。
吴桂心里明白,虽然自己没了踪影,车队还是会照原订计画前进,只是寻找他的人会遍布各地,一旦找到就把他快马送往大理。
「你要去大理?我也去!」凤衣眼睛发亮。
「还有我!」寨主比照办理。
「不行,你们如果接近那里,只怕……」吴桂打住,该告诉他们吗?
大理城方圆百里全是仰慕南霸天的江湖人物,霸王正式定居大理之后,这些挤不进霸王府邸的武林人士便就近住了下来,十几年过去,大理城中几乎找不到几个不会武的一般居民。
眼下的大理,想必是风声鹤唳。
他一人过去没事,要是身边多出两名强盗……
吴桂不敢再想下去,事情过了五天还没有人找上门来,已经够不可思议了。
此时,门砰地一声被撞开。
「老大,不好了!山下来了一大堆官兵!」
寨主一把抓住前来报讯的老三:「他们有多少人?」
「我也不知道,一眼望过去黑压压的一片,少说也有四、五百人!」老三上气不接下气地说。
「官府派出这么多人手,还真看得起本寨啊!」不愧是粗线条的寨主,居然还有大笑的心情。
「老大,这事透着古怪,咱们在这里两、三年,不过是三十几个兄弟,官府怎么突然派兵围剿起咱们了?还是这样的大阵仗。」
「这是他们听过我的威名,怕人少了擒不住我!」
吴桂静静听着,明白这些官兵多半是为他而来。
望了望不知惧怕、朗声大笑的寨主,吴桂忽然心生不忍。寨里的人没有人知道他的身份,单以结果而论,却得担上绑架霸王之婿的恶名,江湖中人只怕会与他们闹个没完。
「喂!你要自找死路是你家的事,谁教你平常不知收敛?可是吴桂跟我没必要给你们陪葬,你得想法子让我们逃走!」凤衣跳出来嚷道。
「我又不是存心要惹官府。」寨主摸摸头,有点惭愧地说:「听说曲神医跟县太爷的私交不错,这次八成是为了他的事,我把人交出去就是了。」
「你怎能确定只要你交人,他们就会退兵?说不定人家要趁此机会一举歼灭你们,到时我们不就受你牵连,一块儿被抓下大牢吗?」凤衣一口咬定。「你得赶快给我们安排脱身的路子!」
开玩笑,不趁机带吴桂脱离此处,难道要与这草包争一辈子吗?
凤衣的头脑毕竟要比寨主好上那么一点点,懂得将危机化为转机,一旦有了机会便死抓不放。
寨主瞄瞄吴桂,瞧他文质彬彬、气弱体虚的模样,要是当真遭受牢狱之灾,只?关没两天就一命呜呼了。
「好,我房里有个密门,可以从那里进入地下密道,出口在后山山脚下,你们就从那里离开吧!地道就那么一条,你们绝对不会弄错。」
「寨主,你们也一起走吧。」吴桂担忧地看着他。
「哈,逃跑是狗熊的作为!我要让他们知道我的厉害!」寨主大声说道,扫向凤衣的目光写着胜利。
「大英雄,上场厮杀就交给你,我们先走一步。」凤衣跃到床前,按住吴桂的双肩,直直看进他那略显迷离的双眼:「我知道你的身体还需要休养,可这事紧急得很,站起来,跟我走!」
吴桂正为眼前转变过快的情势感到无所适从,凤衣不容抗拒的言语当头棒喝,一阵天旋地转中,他晕乎乎地被她拖进密道,忘了留在原地等官兵找过来,才是最聪明的作法。
第五章
此时,远在数十里外的吴家,早已鸡飞狗跳,乱成一团。
先是亲自前来洽谈的王爷,一怒之下拂袖而去。
「我来了这么几天,还没见过吴老板本人,吴老板的面子可真大呀!如果没有诚意与本王合作,就不要派人请本王来!」
王爷的怒声传遍吴家大宅,吓坏了一干下人。
总管拦不住王爷,匆匆奔进这几天已化为战场的书房,却被心情大坏的吴父给轰了出来。
「我不是交代过吗?除了少爷的消息,谁也不准拿别的事来烦我!」
被轰出书房的总管摸了摸鼻子,跑去找夫人报告。
才踏进后院,就看到几个女人正七嘴八舌地围着一脸忧色的主母。
「常乐公子失踪五、六天,到现在一点声息也没有,会不会凶多吉少呀?」
「不会这么倒霉吧?我来之前听几个街坊说,他八成是私奔去了,刻意躲藏起来,才会怎么都找不到。」
「哎哟,那是真的吗?我看常乐公子平常挺乖的。」
「难说喔,平常规矩的孩子一旦玩真的,比谁都要可怕。」
总管见主母被这群三姑六婆说得脸上一阵青一阵白,识相地悄悄退下。
但王爷离开毕竟是桩大事,他正烦恼该做什么紧急处置时,门房来报:「门外来了两个隔壁县府的差人,说是有少爷的消息了。」
总管喜从天降,连声道:「快、快,快把人请到老爷的书房。」
片刻后,喜从天降的换成吴父,书房传出数日未闻的笑声:「好、好,替我多谢你家太爷,我改天会亲自登门拜谢。」
又过了一会儿,消息传到谣言满天飞的后院,吴母虽是慢了一步,也是喜从天降,胜利的眼横扫众妇:「给我听好了,我的宝贝儿子不是跟人私奔,而是被强盗掳进了山寨!」
最后,一只带着重要讯息的信鸽冲上天空。
信鸽脚上绑的纸条只有少少几个字──
苍山,英雄寨!
FMXFMXFMXFMXFMXFMXFMXFMX
「什么地道就那么一条,绝对不会弄错?」一手拿着火把,一手牵着吴桂,凤衣边走边骂:「根本是放屁!」
望着眼前三条黑抹抹的叉道,愤恨之情愈升愈高。
刚才,她就走过一处二选一的交叉口;还有刚才的刚才,那是三选一;至于刚才的刚才的刚才,是更夸张的四选一!
这是哪门子的「单条信道」?
在地底绕了两个时辰,连出口的影子都没见到。
「吴桂,你说……」凤衣一转头,便看到一个梦游的吴桂。
厉害呀!睡了也能跟着自己走上这么一大段路。
「醒醒吧,我一个人好无聊喔。」
凤衣以她自认为相当温柔的方式,伸手轻拍吴桂的脸颊。
她瞄准的是他那白皙光滑的脸颊,落下去却变成鼻孔正下方。
吴桂也没想到,自己只不过是吸进灰尘,打了个大喷嚏而已,竟会喷了凤衣一手的鼻涕。也亏了这个大喷嚏,他的神智总算脱离习性的监控,恢复正常。
「你……不会是故意的吧?」凤衣青着张脸,瞪着手上黏糊糊的玩意。
吴桂看着凤衣,一脸无辜。
半晌,他递过手绢:「请用。」
凤衣见着亮晶晶的绢子,反而犹豫了起来。
「别污了你的东西……」
「没关系,原本就是我不好。」吴桂给她抹了干净。
见吴桂如此,凤衣也气不起来了。「先前睡了五天,还不够吗?」
「我还是觉得很倦……」说着,身子软了下去。
「你还好吧?怎么突然站不住?」凤衣一把接住,扶他靠着墙壁坐下。
「大概是走太久了吧……」吴桂闭着眼靠在墙上,连声音都有气无力。
在那个震天价响的鼻涕问世前,他的记忆其实相当模糊,只依稀记得自己傻傻地被凤衣牵着鼻子走,走了不算短的一段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