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霸王之笑 page 3 作者:夏伶

  然而事实永远要比想象来得离奇。

  绑走常乐公子的人,只是一名身材高挑的妙龄女子,只因穿著宽松男装还罩了件特大斗蓬,才会被随车护卫误以为是男性。

  她也没动过什么绑架勒赎的歹念,只是误将吴桂充满善意的微笑曲解为刻意挑衅的蔑笑,才会一个冲动把人捉了走,这会儿被吴桂的大出血一吓,一番争强斗胜之心吓得意念全消,一心只求尽早脱身。

  更重要的是,她和吴桂一点私怨也没有。

  她恨的、怨的、直想杀之而后快的,是他的马。

  那匹摔她下地,还敢补上一踢的死马!

  噙着不甘的泪水,凤衣脑中闪过火烤马肉的念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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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唔呜……」一声夹杂着痛楚的呻吟。

  吴桂的眼皮颤了一下,意识缓缓回到现实。

  虽然全身的骨头像要散了似的,这声如泣如诉的呻吟却非出于其口。

  吴桂挣扎着撑开眼皮。

  只见一名五官分明的灰袍少女,抱着肚子蹲在他的爱马身旁,气呼呼地鼓着腮帮子,晶亮有神的凤眼不共戴天般瞪着自己那匹正忙着舔他脸颊的坐骑,口中恶声恶语不断。

  「好你个死马,我不过想摸摸你,你居然用头把我顶开!你这死马的头还不是普通的硬!是啦,我承认刚才是想把你杀了烤来吃,可那是在气头上,后来愈看愈觉得你忠心护主,也就忍不住敬重一番,没想到你……哼,终究是没灵性的畜牲,不把我的善意当一回事。」

  「对着马滔滔不绝,可就有灵性得很了,真教我大开眼界啊。」虽然身上多处剧痛,吴桂仍忍不住微笑。

  「你醒了!」凤衣跳了起来。

  「我是怎么了?好疼……」吴桂发现自己躺在树下,近处一处火堆照亮了附近的地形,分明是座树林。

  「自作自受!要不是你突然摔下,我们也不会被困在这里。」离开那匹和她不对盘的马,凤衣移到火堆旁。

  「我摔马了吗?唉唉,我的骑术原本就上不了台面,人又容易累,一累下来就头晕,一晕就……」

  「没出息!」凤衣没好气地截断。

  「多谢姑娘的照顾。」吴桂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呃,不客气。」凤衣接受得有点心虚。

  为他止血包扎的是她没错,可是后来她忙着算计他的马,又从本来的算计到后来的钦敬,居然把真正该受她照护的伤患忘得一乾二净。

  「我想起来了……」吴桂的记忆逐渐回来,望着除下面罩的凤衣,奇道:「妳看起来不过十六、七岁,这么年轻为什么要做强盗?」

  「我十九啦。」

  「哦,大我一岁呢。」吴桂稳重地微笑着,脸色更白了点。

  凤衣蹙起眉尖,拨开颈部的包扎处一看,眉头蹙得更深了。

  「伤口八成感染到什么脏东西,有一小部份化脓了,我手上那点伤药用来止血是极灵验的,可也只是止血罢了,得赶快去找大夫才行。」

  吴桂动了动身体,想坐起来的尝试一下子便宣告失败。

  「……我好象动不了了。」

  「连坐起来都不行?」

  「我再试试……」一番徒劳无功的努力之后,吴桂轻叹道:「骨头好象散开似的,一动就痛……不仅身上痛,连头都晕得很。」

  十八年养尊处优的生活,造就出吴桂脆弱娇贵的体质。

  要是再坚毅一点,也许还能凭意志力强行支撑,但躺在地上的吴桂,是任凭父亲摆布了十八年却连半丝反抗之意都没被激起过的孝子,这样的人能有多强的意志力?

  「那该怎么办?我对这附近不熟,也不知道该上哪儿去给你请大夫。」凤衣环视四周,烦恼了起来。

  「追兵也得考虑进去。」吴桂出于本能地提醒道。

  这一提醒,被点醒的不只是凤衣,还有吴桂本人。

  这场来得快去得也快的兵荒马乱一过,他头一次意识到这样的行动代表什么样的意义──自己被绑架了。

  吴父对儿子的理想,由多达五十人之数的众夫子雷厉风行地执行了十八年,以培育出「霸王之笑」为最高指导方针,彻底颠覆传统士子文化,什么内涵素养道德学问统统靠边站!

  但那霸王之笑可是好学的么?

  如此响亮的谚语,没听过的人只怕是因为还没出生──

  「霸王一笑安天下!」

  吴父砸了多少金钱,众夫子花了多少心力,费了整整十八年的光阴,终于在吴桂「出阁」前一天,让那著名的霸王之笑重现在他身上!

  在这种环境下成长的吴桂,对任何事物的第一反应都是笑、微笑、再微笑,事件内容真要传到脑部还得花上好一段时间;而通常在传进脑子之前,又会有另一桩需要他笑、微笑、再微笑的事发生,恶性循环下,吴桂遂成为一个反应极慢的人。

  过了这么一大段时间,他才真正反应了过来。

  眼前这女孩看似大义凛然,却是取横财不成便发恶心掳人的劫匪!

  醒悟过来后,吴桂偷瞄凤衣一眼。

  正烦恼不已的凤衣,瞥见吴桂畏畏缩缩的模样:「干嘛?」

  她正在烦恼,口气自然好不到哪去。

  常识告诉吴桂,放低姿态好言周旋,将使他平安获释,只要他表达绝对的服从与配合,乖乖做个不惹麻烦的好人质,想必能化险为夷。

  想定,吴桂表态:「我会好好听从于妳,不管妳提出多少赎金,我爹应该都会照办。」

  人的习性真的是相当可怕的,值此危难,戒慎恐惧的吴桂该是根本笑不出来才是,然而,那砸了大把据说可盖一座阿房宫的金银所成就的教养成果,绝对是令人目瞪口呆的强大!

  吴桂又无意识间勾出一个习惯性的微笑。

  凤衣既然有本事把吴桂在马车上出于习惯的笑容解释为挑衅,进而毛毛躁躁不由分说地把人抓来,依照有一必有二的天下至理,她当然会把他这习惯性的微笑,解释成显而易见的蔑视与瞧不起!

  胸中一把无名火倏地熊熊点燃,有钱就了不起么?是,她是三餐无着,才会挺而走险,就连要挺而走险,也得去捡人家不要的破刀烂剑,这才挺而走险得起来,可她又不是强掳肉票的恶徒,说什么赎金!赎……赎金?

  凤衣脑中隆隆作响,霎时雷声大作。

  张着嘴,望向吴桂的目光一片涣散。

  「我……绑架了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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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旦明白过来,凤衣的反应能力要比吴桂强多了。

  下一刻,她已克服震惊,迈入新的烦恼阶段。

  只见凤衣在原地团团转,既担忧又气恼地嚷着:「我是强盗没错,可也是盗亦有道,有的是原则与坚持,怎么可能做出这种事?」

  凤衣打住,蹲到吴桂身旁,盯着他的眼道:

  「我叫凤衣,你呢?」

  「我?」有多少年没被问过这样的问题了?

  吴桂受宠若惊地愣了一下。

  不,也许愣了好几下,因为凤衣已不耐烦地瞪了起来。

  「我……吴桂。」

  虽然父母给他改了名,但瞧瞧自己眼下的惨况,「英雄」这么个神武豪侠的伟名怎么听怎么名不副实,还是本名好。

  「乌龟?」凤衣的直接反应便是如此。

  吴桂不怪她,只是强调地再念一次:「吴──桂──」

  「都可以啦!你说,现在我该怎么做?你伤成这样,我要怎么把你送回去?你还能骑马吗?」

  凤衣才烦了一下子,吴桂甚至还来不及接口,她那习于简单思维的头脑已火速下了结论:

  「不不,骑马不行,还是找辆车来载你,先到最近的城镇治疗伤口,再把你送回家去。」

  吴桂一开始先被凤衣对他的身份毫无反应而感到讶异,随即想到:天下人又有几个知道常乐公子的真名实姓?凤衣没有反应,才是正常反应。

  这么一想,吴桂不仅释然,还莫名地高兴了起来。

  高兴归高兴,凤衣话中有个绝大的破绽,他还是注意到了。

  「荒郊野外,又是三更半夜,哪来的马车?」

  凤衣一怔,而后耸肩:「说不定天亮就有了。」

  「就是天亮了,也难说会有车辆经过吧?」

  「哈,这事包在我身上!出门前我大哥给我算过一卦,说我这趟出来,虽是处处遇险,却每每遇上命中贵人,总是有惊无险。」

  吴桂不知该把凤衣归到乐天还是愚蠢那边,但笑不语。

  凤衣说得兴起,意气飞扬地续道:「大哥说的一点也没错!我流浪至今,虽然不小心掉了钱囊,穷得连抢劫用的兵器都买不起,却遇上一个慷慨的铁匠送我这把刀。」

  配合此语,凤衣抽刀一挥,颇具架势。

  要是刀身不是铁锈处处,形状怪异,摆明了冶炼失败,这赠刀之举未尝不是人间有情的温馨体现。

  「还有啊,我身上半个子儿都没有,饿得前心贴后背,却碰到一位好心的公子请我吃饭,我不但吃得饱饱的,还在饭馆里听到肥羊的消息。」

  回忆至此,凤衣顿时发怒,生气的对象却是她自己:

  「想想我还真是不该,那位好心的公子邀我去他家作客,我却一心想着赶去拦截你家的金车银车,结果弄得自己一身腥,早知就跟那位公子去了!」

  吴桂很想说,那位公子只怕好心不到哪去。

  凤衣虽称不上倾国倾城,也是清丽动人、落落大方,加上明眼人一眼即知的单身在外,是相当容易被盯上的对象。

  在这个部份,贵人是有的,不过不是那位心怀叵测的公子,而是当时在附近高谈阔论的几位闲客。

  「对了,你家是做什么的?声势好浩大,随便找个路人都知道你家车队的行驶路线。」

  「我爹是经商的,这次……」

  凤衣只听她想听的部份,连珠炮般的话匣子再次敔动:

  「原来是商人,难怪了!商人全都吃人不吐骨头,最是奸诈不过,他们一年赚的钱,普通人一辈子都挤不到。」

  吴桂很想反驳,可是凤衣那急如风火的话锋,连喘口气的空档也不需要,兴匆匆又接了下去:

  「那时我还没靠近车队,远远就看到几百个人斗成一团,场面乱得要命,我本来只是想探探情况,以后再找机会下手,既然场面都乱成那样了,我也就混水摸鱼地混进去,出乎意料简单呢!」

  吴桂学乖了,闭着嘴没打算插口。

  他只能在肚里暗叹,那么多或是冲着钱财、或有心触霸王霉头的人,全被杀得丢盔弃甲、抱头鼠窜,却让这误打误撞的女强盗捡了天大的便宜。

  「妳知道我这车队是往哪去的吗?」好不容易等到凤衣换口气的珍贵空档,吴桂捉紧时机抢问。

  「不知道!」

  凤衣话只听一部份的坏习惯绝非是今天才冒出来的,其来有自久矣。

  比如说她在饭馆一听到「金车银车今天下午会经过镇外」这一小节闲谈,脑中便盘旋起金山银山的美好画面,漏听了关键部份。

  「我就知道……」面对胡涂至此的强盗,吴桂不由叹息。

  「什么事这么严重?我是打算抢劫,可我只想抢一件宝物,你家金山银山不知有几座,有必要这么小家子气吗?」头一次行抢,总要有个好采头。

  「问题是,我这趟是去……」

  「我当然知道抢劫是不对的事,我也没打算一辈子抢下去啊!如果抢到什么战利品,卖个好价钱,不够的盘缠就有了着落,这是非常时期的手段,踏踏实实过日子才是我真正想要的。」

  「妳会这么想那就对了,可是……」

  「既然赞同我的作法,就别再怪我了。」

  「我只是想说……」

  「好了,想想该怎么找车吧!你敢不敢一个人留下来?我去附近镇上租了车子再回来。」

  平时吴桂很少有微笑以外的反应,但现在的他只有连连叹息的份。

  接达几番剖析现况的尝试,全被凤衣劈头打断,断章取义的程度已到了令人叹为观止的地步。

  「没意见就是答应了!」

  叹口气也能当成默认?

  「也只能这样了……」吴桂终于碰上比他老爹更独断独行的角色,简直是佩服得五体投地,要是身子能动,他已经拜下去了。

  「我绝不会丢下你不管,天亮前我一定回来!」凤衣斩钉截铁地说。

  吴桂仰望着那张被跳跃的火光映照着的俏丽面容,心头迅速窜过几个疑问,荒林中找不到人指引,她找得到往城镇的方向吗?就是找到了城镇,半夜里找得到车吗?就算找得到,车夫肯不肯连夜加开?即使她要亲自驾车,车主愿不愿把车借给一个陌生人?假如她借到车,万一……

  吴桂本人并未察觉,这是他头一次为了什么事操心烦忧。

  以往他唯一的课题不过是实现「霸王之笑」,真正是茶来伸手饭来张口。

  这下,他破天荒地担忧了起来,脸上竟随之露出可能是有生以来第一个没有伴随微笑的神色──忧虑之色。

  凤衣不知吴桂心中转折,只觉得流露胆怯的他格外惹人怜,而那伤痕累累摊倒在地的虚弱模样更加深了这份怜爱。

  瞧着瞧着,凤衣的眼波不知不觉柔和许多。

  「我会认星星,不会弄错方向。你睡一觉吧,睡醒我就回来了。」说完,凤衣大踏步转身就走。

  「懂得认方向是很好,可是妳知道景近的城镇是哪个方向么?」他小声地讲给自己听。

  吴桂操了半夭心亡,事实证明只是杞人忧天。

  凤衣才走山十饯步,一阵黑夜里听来格外清晰的车轮声,也在此时由远而近地传了过来

  第三章

  入夜的荒林,竟有一辆驿车舍弃宽敞的官道,偏要挑上林中蜿蜓的小道,形迹诡密地在三更半夜里兼程赶路,车夫还是位脸上有着三条刀疤的彪形大汉,驿车本身更是诡异地空车状态……这样的驿车,有没有人敢坐?

  吴桂摇头,他不敢。

  凤衣不理,径自与车夫交涉。

  见状,吴桂莫可奈何地叹了口气。

  叹息中,瞥见被丢在一旁的书册,连忙把书捡回来。

  望着凤衣正与车夫交谈的背影,又是深深一叹。

  他一向不认为自己有看人识人的长才,然而凤衣简洁明快的本性已单纯到一览无遗的程度,让他在短短时间内便对她有了相当的认识。

  其中之一是:凤衣虽然独断独行,却有独断独行的本钱──气势非凡!

  如此不凡的气势,让她丢弃他人珍视之物如扔己物,连知会一声也不用。

  瞧,眼前不就有一个被她说服,悻悻然下车搬运伤患的车夫吗?

  身形魁梧的车夫轻而易举就把动弹不得的吴桂抱上车,并在凤衣不时的「轻一点!他可是伤患!」「别抱得这么用力,小心动到他的伤口!」的接连命令下,一脸不满地完成将入运上车的指令。

  驿车开动之后,躺在车厢里的吴桂犹自不放心地望着背向他们的车夫,轻声问着坐在自己身旁的凤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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