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愈说愈焦急,愈想愈慌乱,“不行,”她倏地站起身,神情狂乱,“我要去找她……”
“我们都去找,分头找,定下心来,紫筠,我们一定会找到的──”
※※※
雨,细细绵绵,织成半透明的雨幕,无声无息地漫天覆落。
妈妈说小的时候她们住基隆,她很喜欢雨,每回下雨的时候,她总会兴奋地跑到屋外,伸出小手,固执地想承接冰沁的水珠。
妈妈说她喜欢雨……妈妈一定记错了,她不喜欢,她不喜欢!
她讨厌雨──陈枫盈仰起清秀脸容,冰沁的雨水顺着屋檐落上她秀丽的眉、她浓密的睫、她细嫩的颊、她苍白的唇,然后,沿着她小巧的颈项沁入她空落的胸膛……好冷。
她蜷曲着身子,用双臂环住自己纤细的肩膀,螓首深深埋入双膝之间。
她不喜欢这么冷,不喜欢这么冷的雨……她想着,神思逐渐恍惚起来,直到一个满蕴关怀与焦急的嗓音温柔地唤回她。
“盈儿,盈儿──”
她仰起头,不敢相信落入星瞳的人影──是妈妈,是妈妈!
又酸又痛,再混合著莫名愉悦的滋味瞬间袭上她心头,紧紧攫住她一颗小小的、受伤的心。
“盈儿……枫盈,”妈妈温柔地望着她,温柔地喊着她,“原来你在这儿,知不知道妈妈好担心你?傻瓜,快穿上这件外套,要不着凉了……”
她痴痴地看着母亲脱下自己身上的薄外套,裹上她的身,当薄外套带来的暖意逐渐覆落她,她感觉自己的心脏重重一牵,泪雾跟着在眸中氤氲。
“妈妈,我问你,”她深深吸气,“我问你一件事,你……你要老实回答我。”她很朦胧很朦胧地望着自己的母亲,小脸上的神情却很认真很认真。
方紫筠心中一痛,感觉到了那潜藏在她认真神情后的浓浓苦涩,她也跟着深呼吸,要自己保持镇静的心绪。
“你问吧。”她温和地鼓励着陈枫盈。
“我问你……你当初是不是其实不想生下我的?你……”陈枫盈顿了顿,咬着下唇,颤着嗓音,眸子凄楚而迷离,“要不是我,你不会被迫休学,被迫那么年轻就跟爸爸结婚。”
她果然是为了这些在苦恼。
这个傻孩子!
既然确认了女儿心中的死结是什么,方紫筠决意用最大的耐心与诚意为她解开。
“我的确有遗憾,枫盈,我那时候还只是个十七岁的少女,我从没想到自己会这么早结婚,还必须暂时放弃学业──”她和煦地、温婉地微笑,虽是叙述着年少时的不情愿,眸中却流动着一股温暖,“可是,我还是决定生下了你,而当我第一眼看到你,枫盈,”玫瑰色的唇扬起柔美的弧度,“当我第一次将你抱入怀里,我就知道自己得到了最珍贵的补偿,我得到了一生的宝贝。”
“我是你的宝贝?”陈枫盈怔怔地瞪着母亲朝她伸过来的双手,感受她柔细的玉臂搭上自己的肩,带来更强烈的温暖。她颤抖了,不敢相信这一切,只好拚命地摇着头,“可是如果不是我,你的人生不会一团糟,你会顺顺利利地考上大学,然后毕业出来工作,也许现在早就是在某个领域成就非凡的职业女性……”她一顿,嗓音几乎哽咽在喉头,“你……不会是现在这个离了婚,又要工作,又要照顾孩子的单亲妈妈──”
“没错,我是牺牲了一点青春年少,再加上一个未知的未来换来了你。”方紫筠凝望着她,语音依旧温柔,“可你知道吗?枫盈,我现在仔细想想,其实我并不后悔。”
“你……真的不后悔?”
“我不后悔。也许当初如果不生下你,我的人生会跟现在不一样,我也许不会离婚,也不必当个单亲妈妈,可是枫盈,如果没有你,我的人生也会不完整,我见不到你笑,见不到你哭,听不到你喊我妈妈的可爱声音……”方紫筠说着,心中一酸,泪珠跟着沾上眼睫,“你知道吗?妈妈舍不得没有你,我真的不能没有你。”她扬起右手,温柔地抚上女儿的颊。
“妈妈──”陈枫盈怔怔地喊着,当迷蒙的脑子想清楚了母亲一番话代表的意义,她激动了,双手握住方紫筠停留在她颊畔的手!“妈妈,不要丢下我,不要不要我……”她急迫地、慌乱地说,一字一句皆是来自心底最深处的恐惧与恳求,“我好怕你不要我,好怕你其实一直恨我拖累你……我毁了你的人生──”她咬住唇,不争气的泪水忽然决堤,转眼淹没她整张小脸。
“枫盈,枫盈……”方紫筠跟着流泪,嗓音梗在喉头。
“叫我盈儿,妈妈,我是你的小盈儿,我只要你叫我盈儿,我喜欢听你那么叫我……我……”纤小的身子蓦地一软,整个倒入方紫筠怀里。
极度的恐惧与焦急攫住方紫筠,“盈儿,你怎么了?盈儿!”她喊着,拚命摇晃着怀中纤细的小人儿,“盈儿,盈儿……”
“她晕过去了。”一件温暖的薄外套覆上她颤抖的肩,跟着一双手臂接过了倒落她怀里的孩子,他伸出一只手,探了探陈枫盈的额头,“有点发烧,应该是着凉吧。”
“苍鸿──”仰起头,怔怔地望着那个自然而然接手一切的男人,他神情一贯的温润镇定。
他微笑,伸手拉起她,一面柔声嘱咐,“你也穿上我的外套吧,免得也着凉了。”
“……嗯。”
“走吧,我们回家吧。”
回家。
方紫筠怔怔地咀嚼着这含意深刻的两个字。
回家。
她默默地随着陆苍鸿的步履缓缓前进。
朦胧的雨雾中,昏黄的街灯拉开了两人并肩而行的影子,好长,好长,仿佛可以延伸到世界的尽头──
※※※
“妈妈,我不要当天才儿童,我不要当国中生,我只要当你的盈儿,我想永远当你的小盈儿,不要丢下我,别不要我……”
模糊的、低喃的呓语从苍白的小嘴中断断续续地吐逸,重重撞击方紫筠的心。
“哦,天啊!”她捂住唇,拚命抑制想哭的冲动,泪水却仍然固执地冲上眼眸!“天啊!”她转过身,螓首埋向陆苍鸿宽阔的胸膛。
他心一紧,拍抚着她轻颤的背脊,“别这样,紫筠,别哭了。”
“我一点都不了解她……苍鸿,原来她这么痛苦……”她哭着,嗓音微微破碎,“天……我不是个好妈妈,我这个做妈妈的太失败了──”
“别这样自责。你是个好妈妈,紫筠,我知道你是……”
“不,我不是,我知道自己不是,我不够关心她……”
“别这样,紫筠。”他微微慌乱,感觉一颗心都被她哭拧了,可却不知如何安慰她,只能重复着这么一句,“别哭啊,别哭。”
“我连……我连自己的女儿都照顾不好,我是不是很可笑……”
“不,不可笑,一点也不。你很辛苦,紫筠,身为单亲妈妈本来就比一般人辛苦……”
“就算如此,我怎么能连自己的女儿在想什么都不晓得呢?我……没照顾好盈儿──”
“让我来照顾你们!”他激动地说,压抑在心底许久的深深渴求终于冲口而出,“紫筠,让我来照顾你们。”
“什么?”她蓦地扬起脸庞,不敢置信。
“让我来照顾你们,紫筠,”他温柔地凝睇她,“嫁给我吧。”
她愣了好一会儿,半晌,才终于领悟他话中含意。
酸、涩、甜、苦,交杂的滋味在她心头流窜,她只能怔然,不知所措。
第十章
机场大厅,出现-对男女的身影。
其实在机场,男男女女交错来去是平常不过的事,可不知怎的,这对男女就是特别引人注目。也许是一身香奈儿皇家黄套装的女人长相太过艳美,眸中氤氲的神韵太过妩媚,也许是她身旁的男人一张戴着墨镜的脸庞太过性格,紧抿的方唇太过桀骜不驯。
也许,惹人注目的不是他们两个本人,而是围绕在他俩身边,一路跟着小跑步的记者们。
镁光灯不停地闪,记者清亮的嗓音此起彼落,可这对男女却置若罔闻,依旧踏着漠然的步履前进。
终于,两人上了一辆纯白的凯迪拉克,狠狠甩开身后苦苦追逐的记者。
男人摘下墨镜,俊朗的眸中燃着灼亮火焰。
女人偏头望他,红唇勾起若有深意的媚笑,“没想到吧?再度回到台湾竟然受到如此欢迎。”
“是没想到。想当初我离开台湾,不过是刚刚在画界闯出名声的穷小子。”
“而今,却已是载誉归国的名画家了。”女人轻轻一笑,“这回来台湾开画展,媒体可真是给足了面子,特别赞扬你是当代的天才华裔画家,说连法国人都对你的画风靡不已呢。”
男人没说什么,只是冷冷一撇嘴角。
“怎么?你不会到了现在还怀疑自己在画界的价值吧?” “我从来不怀疑自己的天分。”他冷冷接口,“我只是怀疑一般人真的看得出来吗?”
“好狂妄的语气啊。陈君庭。”女人凝望她,淡淡嘲弄的语声蕴着笑意。
“是你教会我狂妄的。”他回望她,微微一笑。
她没说话,静静看了他好-会儿,然后偏过头,缓缓点起一根烟,“这次回台湾,第一件事想做什么?”
“……我想先去看看她们。”
“嗯。”她点点头,直视前方,仿佛若无其事地应道,可夹着细烟的手指却微微一颤。
※※※
“妈妈,听说鸿叔叔向你求婚?”陈枫盈仰起头,木质汤匙淘气地指向坐在她身畔的女人,舔着冰淇淋的唇抿着意有所指的甜笑。
面对女儿突如其来的询问,方紫筠心跳一停,一时不知该如何反应,她咬住下唇,感觉两道热气冲上脸颊。
“妈妈,怎么样?你答不答应呢?”
“我--”她哽着呼吸,“我不知道。”
“怎么不知道呢?鸿叔叔那么好……难道妈妈不喜欢他吗?”
“我……不是不喜欢他,我只是--”迷蒙的眸光一转,落定公园前方修整得漂亮的杜鹃花坛。她不是不喜欢他,只是--她不能嫁给他,不能就这样无条件地接受他的照顾。
他或许是爱着她,或许愿意一辈子照顾枫盈,照顾她,但--感情是相对的啊,她不能永远接受,却从不给予。
问题是--她不知道自己能给他些什么?他如此独立,又如此坚强,一向都是他照顾着她,一向都是她依赖着他……她能给他些什么呢?他又需要她给些什么?
不--方紫筠对自己摇头,心脏紧紧绞结。
她什么也不能给,他什么也不需要她给……
哦,天,不能这样的,这样的结合只会是个错误,重蹈她与陈君庭那桩婚姻的错误--不能这样的……
她迷蒙地想,眉宇纠结着深深的痛苦,神思恍惚,几乎没听见陈枫盈在她耳畔不停的轻喊。
“妈妈,你怎么了?你想什么呢?你到底答不答应嘛?我觉得鸿叔叔很好,你就答应嫁给他嘛,妈妈,等鸿叔叔从美国回来你们就结婚好不好?妈妈……”忽地,清脆的嗓音一停,半晌,才涩涩地吐逸,“爸爸!是你--”
爸爸!
方紫筠迷惘的神智蓦地一醒,扬起头。
高大的男人身影落人她眼底,她不禁屏息,无法呼吸。
是--君庭?他回来了?
说不清忽然袭上心头的是什么样的复杂滋味,她站起身,深深望向他多年不见的脸庞。
他--似乎成熟了些,眼角唇畔隽刻着淡淡风霜,可一双眸还是蕴着烈性的神采。
他也望着她,神情带着某种难以言喻的况味。
“君庭,你回来了。”她喃喃地,跟着吐了一口长长的气。
“我回来开画展。”
“是吗?恭喜你了。”
“……该恭喜的似乎是你。”他顿了顿,“你要跟陆苍鸿结婚了?”
“我……不,我还没决定--”
“还没决定?”他轻轻挑眉,深深凝视她,“是因为我吗?”
※※※
“是因为他吧?”
电话线另一端,传宋陆苍鸿微微压抑的语音,带沉重,一点落寞,听得方紫筠心脏一紧。
“枫盈打电话告诉我,说陈君庭回台湾了,好像是回去开画展的吧。”
“……嗯。”方紫筠轻轻应了一声。
“听说他现在是有名的画家,在台湾开画展很受到瞩目。”
“嗯。”她又再度轻应。
电话那头沉默数秒。
“……他是不是要求跟你复合呢?”
复合?
方紫筠微微震惊,“不,你误会了,苍鸿,”她急急解释,
“君庭只是来看看我们母女,没什么意思……”
“可是枫盈说他问她想不想爸爸跟妈妈再在一起。”他静静地截断她。
她一愣,“他这么问盈儿?”
“不错。”
“那--盈儿怎么回答?”
“重点不是她怎么想,而是你。紫筠,”陆苍鸿幽幽淡淡地唤她,“你怎么想?”
“我?”她怔然,说不出话来。
“告诉我,紫筠。” “我--”她犹豫着,心跳狂乱,却是一句话也答不出他深吸一口气,“我想我明白了。”
“你--明白什么?”他苍凉认命的语调听得她心慌意乱,“你明白什么了?苍鸿,你……什么时候回台湾?”
他沉默不语。
她心更乱了,“苍鸿,你什么时候回来?你是不是还得再去非洲?”
“不,不必了,那个研究计划已经结束了。”他平静地,语气是有意保持的淡漠,“不过美国这边可能还有别的工作派给我,所以我暂时……”
她打断他,嗓音急促,“你还决定留在CDC!可是你上回不是说过台湾这边的中研院也给了你OFFER吗?你不是说考虑回来?” “嗯,我要再考虑一下,也许不回去比较好--”
※※※
直到电话断了线许久,方紫筠仍然怔怔地瞪着话筒。他决定不回台湾了吗?他不会再回来了吗?
她--不会再见到他了吗?
狂野的念头如落雷,重重击向她胸膛,她只觉喉头一紧,无法呼吸。
※※※
他无法呼吸。
不,应该说他还在呼吸吗?他真的--呼吸着吗?
陆苍鸿想,暗幽的眸子直直瞪着话筒。
在决绝地挂了她的电话后,他明白,自己亲手拉上了他与她之间的门。
从今以后,不只两人的身躯会相隔遥远,两人的心,也将逐渐、逐渐地远离彼此……
是他亲手斩断了她与他之间的联系的,他要--断了多年来对她的依恋,对她的痴心妄想。
她不是属于他的,她是陈君庭的,一直就是……
天!他真后悔,为什么当年要涉入她与陈君庭之间?为什么要多事管她的事?为什么在管了之后便放不下走不开了?
他真--真的嫉妒陈君庭,为什么明明两人跟她同一个时候认识,一同走过青涩的青春,她却比较爱他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