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她用力点点头,期盼地望向他,「所以你愿意让我放手去做了吗?」
「我的确可以交给你,只要你完成上任的第一件任务。」
「没问题。」她又点了点头,像小狗般热切,「你要我完成什么任务?」
「解聘汪建麒。」他不带感情地。
「什么?」她一愣,容色刷白。「你要我……」轻颤的嗓音困难地自喉间逼出,「跟一哥解约?」
「这是总教练的要求。」他恶意地睨她,「他说既然你想接下球团经理的职务,就请你先办好这件事。」
「可是为什么……要解聘一哥?」
「为什么?难道你还不明白吗?」他冷声道,「他老了、体力不继了,去年的防御率糟透了,随便什么人都可以从他手中敲出安打。」
「可是──」
「球团不是慈善事业,我们不能永远留着没有建树的球员。」
温红无语,神情木然。是的,他说得没错,一哥近两年来的表现确实很不好,事实上,他也许真的该退休了。
「可是……」她捏紧拳头,「一哥是我的偶像。」
「现在不是你感情用事的时候。」他神色依旧淡漠,「你既然这么想当球团经理,就该料到自己迟早要面对这些。经理不光是要跟球员签约,必要时当然也得解约。」
「可是……可是……」她鼻间一酸,喉头哽咽,「我从小就看一哥比赛……」
为什么要这样逼她?为什么要逼她解雇自己最敬爱的球员?
她做不到,做不到啊!
墨睫颤然扬起,蕴着恳求意味的眸一点点、一点点地泛红。
麦哲伦一震。她要哭了吗?
瞪着那蒙蒙漫开泪雾的眸,他心跳加促,有些不知所措。
这些年来,除了母亲与妹妹,女人的泪水对他而言毫无意义,可为什么……他似乎见不得她哭泣,受不了她在自己面前掉眼泪……
「如果──」他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狠下心,「如果你真的没办法做到,那就算了,我可以亲自跟他谈──」
「不!让我来。」她扯住他的衣袖,嗓音微颤,「这是……我的职责,让我来。」
他蹙眉望她。
「我会做到的,我可以……做到。」她吸了吸鼻子,展袖拭泪,「我只想先求你一件事。」
「什么事?」
「让我去Bruce的灵前祭拜。」哀伤的眸凝睇他,「我想要……我需要跟他说说话。」
他默然。
「算我求你好吗?求你答应我。」她急切地、心慌意乱地恳求,剔透的泪珠盈于眼睫。
麦哲伦发现自己无法拒绝。
☆ ☆ ☆
麦礼成的遗体葬在麦家位于台北县山区的一座墓园,虽然地处僻静,却因修整得十分整齐漂亮,感觉并不荒凉。
雕花铁门、大理石墓碑,以及一株株浓荫茂密的大树,让温红联想起她曾在欧洲看过的那些墓园,心头不禁掠过一阵感动。
没想到在台湾也能见到如此庄严肃穆的私人墓园,Bruce能长眠于此,想必也十分快慰吧。
在麦哲伦的引领下,她来到麦礼成的坟前,献上一束高贵雅洁的白菊花,闭目默祷。
Bruce,我来看你了。她在心底对故友说道。你高兴吗?
冷风拂过,卷落几片枯黄的树叶,沙沙作响。
温红身子一颤,仰起头,任筛落树荫的冬季阳光柔柔圈住自己苍白的容颜。
她想故友是听到她的声音了。这温柔至极的阳光,也许正是他抚慰着仓皇不安的自己。
她喉头一梗。
为什么……要交给我这样的任务?Bruce。
为了什么,最清楚的人应该是你啊。低沉的声嗓仿佛随风朦胧拂过她耳畔。
是的,我明白。可是这样的责任太沉重了,我担不起。她心口微涩。
我只能托付你了,小红豆,就当是替我完成遗愿。
别为难我,Bruce,别这样。她眼眶渐渐泛红。
算我求妳。
「不要求我,别为难我,别这样……」泪水随着破碎的低喃滚落粉颊,她急急用双手掩住脸。
麦哲伦倏地全身僵硬。她怎么了?到他父亲灵前祭拜,真的那么令她激动吗?她究竟在心底跟他说了什么?为什么那张清秀容颜看来如此凄婉,又如此哀伤?
她跟老头到底是什么关系?不会真是……他的情人吧?
一股异样情绪在麦哲伦的四肢百骸窜开。那不是厌恶,也不是愤怒,那种难以言喻的酸涩就好像……就好像他在嫉妒些什么似的──
不!他猛然用力甩头。
他怎么可能嫉妒?这女人跟老头是什么关系都不关他的事!只要她别去烦他母亲跟妹妹,只要她不来觊觎麦家财产,他才不管他们俩是哪一种见鬼的「朋友」!
麦哲伦旋过身,不愿看这令他心烦意乱的一幕,只是,那一声声隐忍的细微哽咽宛如魔咒,不停地侵扰他心神。
他忽地发怒了。「别哭了!有什么好哭的?」
呜咽声立即停住。
他转回头,愤慨地瞪她,「哭能解决什么事?真不懂你们女人在想什么!」
她保持沉静,唯有轻轻颤动的肩头泄漏了她情绪的激动。
「别哭了!」他斥道。
「我……没哭。」她辩解,嗓音是教人不忍卒听的沙哑。
他懊恼不已,「还说没有?」
「真的没有。」她拚命摇头。
「说谎!」他不耐地低吼。这辈子最恨女人对他说谎!「转过头来!」
她挺直背脊,一动不动。
「我要你转过头!」
纤秀的身子慢慢旋了个角度,微仰的秀颜苍白得吓人,贝齿紧紧地、倔强地咬着下唇。
「别咬嘴唇。」他命令。
她听话松开。
他心一紧,瞪着丰润唇瓣上那枚深凹的牙印。她究竟用了多少气力强忍哭泣的冲动?真有这么难受吗?真这么痛苦吗?那无情无义的老头究竟是哪里好?
「你该死!」他低咒一声,突地展臂揽过她颈项,将那依然微微发颤的娇躯纳入坚实的怀里。
她身子一僵,「麦……哲伦?」
「你是白痴!」他烦躁地斥喝,「我这辈子没见过比你更笨的女人!」笨得让他不知如何是好。
她没反驳,只是放软了身子,让湿润的脸颊紧紧贴住他温暖的胸膛。
他的心,跳得好快啊!那仓促的心跳像雷鸣,一记记敲入她心坎,教她头晕目眩,脸颊也莫名发烫起来。
奇怪,她在紧张什么?虽不明白自己的心跳为什么也跟着狂乱起来,但她直觉地知道,离开他的怀抱应该会好一些。
于是,她试着推开他。「你……放开我,我没事了。」
可他却不肯放,沙哑压抑的嗓音在她头顶上方扬起,「要哭……就哭吧。」
她一怔,「可是你刚刚还不准我哭的──」
「我现在准了!」他懊恼地低咆,更加揽紧她的纤腰,「你有什么委屈快点发泄出来,骂我也好,打我也罢,我都准了!」
她愕然抬起迷惑的眸,「我干嘛骂你打你?」
「你讨厌我,不是吗?恨我逼你做不愿意做的事,甚至还跑到我爸坟前来哭诉──」他一咬牙,勉力排开窜上心头的焦躁,「与其跟一个死人告状,还不如直接发泄在我这个活人身上快一些。」
她凝望着他阴郁的神态,心柔柔一牵。「不是这样的。」小手不知不觉抬起,抚过他线条严厉的脸庞。「我不讨厌你,也不恨你,更不是来Bruce坟前告状。」
「那你……来做什么?」
「我只是来寻求一点勇气而已。」她低声道,水瞳迷蒙,菱唇却扬起清甜微笑。
他不喜欢那样的微笑。「你的意思是我父亲能赐给你勇气?」凭什么?爱吗?他收凛下颔。
「他让我明白,为什么我该接下这个责任。」她细声道。
「为什么?」他很恼怒,「为什么他坚持要你接下球团经理的职务?他究竟在打什么算盘?」
「……我不能说。」
「温红!」
「叫我小红豆。」她微笑,「如果我们要当朋友,就请你这样叫我。」
谁当她是朋友了?他瞠视她。
「我也叫你哲伦,可以吗?」她仰头问他,一派天真无邪的模样。
麦哲伦无语。究竟是为什么?每回与她的对话,总会失控到最莫名其妙的程度?
「你不要生气。」她柔声央求,小手停在他紧绷的下颔,「虽然我不能告诉你为什么,可我要你知道,我并不后悔。」
他蹙眉。
「因为,你是个好人。」
他一震,不明白她怎会突发此言。
他?好人?她在说笑吧?或者,她是在算计些什么?
可那对深深凝睇他的眸是多么纯澄啊!纯净澄透,像皑皑白雪融成的湖,不掺一丝杂质。
「我会跟一哥谈的,明天就跟他谈。」白雪,染上了心伤的红。「你相信我,好不好?」
「你──」他望着那噙着泪光的眸,喉间一阵奇异的干涩。「真的行吗?」
「我行的,我能做到。」她垂下眸,语气黯然却坚决,「你相信我。」
他不语。
「哲伦?」
他不喜欢她这样唤他,太温柔,太亲昵,太……让他无所适从。
「你不相信我吗?」低哑的嗓音蕴着迫切。
「我拭目以待。」他强迫自己冷声说道。
「嗯。」她点点头,唇角牵起一丝半惆怅、半恍惚的微笑,羽睫上晶莹的泪珠静静坠落。
麦哲伦伸手接住,瞪着那透明的液滴缓缓渗进掌心,渗入骨血。
他瞪着,心头瞬间漫开难以言喻的惊惧。
第五局
温红果然依约解聘了汪建麒。
听说,跟心中最崇拜的偶像谈完后,她把自己锁在办公室里整整一个小时,连秘书想送茶进去,她都拒绝开门。
麦哲伦怀疑她是躲在里头痛哭。
可一个小时后,当她走进训练中心跟正做着例行练习的球员们打招呼时,却是笑意盈盈的。
「知道她解聘了汪建麒,那些球员没怪她吗?」他问前来报告的小刘。
「大部分球员都早料到会有这么一天,倒没怎样,只有几个说了几句难听话。」
「他们说什么?」
「也没什么,反正就是些讽刺的话。」小刘漫不经心地。
「到底说了什么?!」
低沉的咆吼让小刘吓了一跳,呆呆望着老板阴沉不善的脸色,过了几秒才小心翼翼地回答,「他们说,她连自己最崇拜的偶像都可以狠心解雇,更何况是其他人?要大家小心一点,别中了她的暗箭。」
「该死!」麦哲伦诅咒一声,握拳捶了桌面一记,「那她呢?她怎么说?」
「她……什么也没说,只是像平常那样傻笑……」
傻笑?他可以想象得出小刘所形容的笑容,那种甜甜地、漫不在乎地、无神经到令人气绝的笑容。
可真是漫不在乎吗?真是无神经吗?
或者,她只是用这样的笑容埋藏不欲人知的哀伤……
麦哲伦阴郁地收拢眉宇。
「……老板,你真的打算放手让她管理球队吗?」困扰的嗓音唤回他游走的思绪。
他定定神,「我说过,只要她能狠下心开除汪建麒,就让她管理球队。她做到了,不是吗?」
「可是,她毕竟只是个女人。」小刘叹气。
「你那天也看到了,男人也未必像她那么了解我们的球员。」
「可是──」
「你没看到这两天的体育新闻吗?全是关于她的报导。」麦哲伦沉声道,「还有一家有线体育台特地做了篇专题报导,再加上报纸……你什么时候见过星宇豹队有这么高的曝光率?」湛眸掠过一抹讥诮。
「是没见过。」小刘不得不承认,又叹了口气。若论新闻价值,温红这个年轻女经理确实为球团贡献不少。「可重点应该是让球队赢球吧?老板不是说今年务必要拿到总冠军?那女人做得到吗?」
「那你做得到吗?」
「嗄?」
麦哲伦嘴角一扬,似笑非笑,「如果你自认为做得到,我就把球团事务交回给你这个领队来管。」
「不不不,我不是这个意思。老板也知道我对棒球不专精,哪敢不自量力插手管这些啊!」当初老板要交付给他这个重责大任时,他就巴不得能推干净了,现在哪有可能自找麻烦?「你就当我什么都没说。」连忙双手举高作投降状。
见他这般紧张兮兮,麦哲伦脸上的微笑反倒加深了。
小刘这才落下一颗高悬的心。太好了,看来老板大人没真的被他惹怒。旁人或许不清楚,他这个跟随多年的特别助理可是非常明白,麦哲伦发起脾气来有多可怕。
阿弥陀佛。他在心底暗暗庆幸。
「……她现在在哪儿?」麦哲伦忽然问。
「谁?」他一时搞不清状况。
「温红。」
「应该在球团办公室吧。我听说她下午要跟教练团开会。」
「好,我知道了。」麦哲伦站起身,拎起挂在衣架上的西装外套穿上。
小刘楞楞看着他俐落的动作,「老板,你要去哪儿?」
「我去看看。」
「嗄?可是公司这边──」
「四点半要开主管会议是吧?我会赶回来。」轻松抛下一句,麦哲伦迈开大步离开办公室,潇洒俊逸的身影,一路上惹来不少女职员倾慕的注目礼。
可小刘却无法像这些女职员一样,开心地用眼睛吃冰淇淋,他苦着脸看了看表,已经快两点了,而位于桃园的球团办公室离集团大楼起码有四十分钟的车程,这还没算塞车时间呢。
老板大人真的赶得回来吗?要是他没在会议上准时出现,那些资深高阶主管自然不敢苛责总裁,矛头肯定只会指向他这个办事不力的奴才。
啧,果真是特别助理最难为啊!
☆ ☆ ☆
她错了吗?
坐在球团主管的专属包厢里,温红透过玻璃窗扉远眺球场上正进行热身练习的球员们,幽幽叹息。
就在方才,她跟教练团开了一场季前评估会议,而照例,她又惹恼了那些男人。
只因为她坚持球队新签的年轻投手上半球季不得出场──
「你开玩笑!」年过半百的总教练拍案而起,「我们好不容易才在第一轮选秀抢下李文彬,这个球季还打算靠他来补强我们薄弱的投手战力呢,结果你居然要他休息半个球季?」投向她的愤怒眼光几乎能烧融任何人的意志。
她试着讲理,「不一定要半个球季啊,如果他复原的情况比我预想的好,当然可以早点上场。」
「什么复原情况?」总教练又是狠狠一拳捶向桌面,「他根本没受伤!好得很!」
「他『现在』还没受伤。」她特别强调关键字眼。「如果再照那样的姿势练下去,很快就会受伤了。除非他能运用正确的投球姿势,否则我不准他上场投球。」
「妳不准?凭什么不准?」总教练瞪大眼,高声咆哮,「我们已经把他登记为正式球员了,他非上场不可!」
「他不能上场。」
「他可以!」
「不能。」
「你以为自己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