蹙起灰白的眉,他从口袋掏出一张有些皱的名片,端详许久。
也许,他真的该去见见这个男人……正犹豫着,门铃声叮咚响起,他蹒跚着步履前去开门。映人眼瞳的是一张半熟悉、半陌生的俊容,恰恰正是他考虑要去拜访的男人。
「楚先生?」他急急拉开铁门,「请进。」见到他,楚怀宇也微微惊讶,「单伯父,原来你搬来台北了?」
「是啊。所以小芷才换租这里的房子。」单父微笑解释,招待楚怀宇在客厅坐下,又为他倒杯茶,「喝茶。」
「谢谢。」
「没想到你会找到这里来。」单父深深凝望面前神色不定的男人。
他淡淡一笑,「我也是费了一番工夫才查到她住在这里。」
「为什么不打她手机?小芷有手机的。」楚怀字没立刻回答,缓缓啜饮一口茶,「有些事,我觉得当面问她比较好。」
「什么事?」
「……没什么。」观察他的表情,单父明白他不想说,于是主动问,「你们是不是吵架了?」
「嗄?」楚怀宇一愣。
「上回你特地到镇上找我,我就猜到你大概挺喜欢我们家小芷的。我说得没错吧?」他不承认也不否认。
「后来小芷告诉我,因为某些缘故,她不能再担任你儿子的保母了。我问她为什么,她什么都不肯说,只告诉我是因为她做了一件对不起你的事。」单父顿了顿,「我能问问是什么事吗?」楚怀宇眸光一沉,紧紧握住茶杯。
单父叹口气,起身到房里找出一本相簿,递给他,「小芷最近老是翻这本相簿。」他慢慢打开,惊愕地发现相簿里全是他与翔飞的照片——翔飞高高举起游泳比赛的金牌对镜头灿笑;在树下野餐时,三明治碎屑沾上他嘴角;生日会那天,他们父子俩闹成一团;还有她和翔飞在游乐园里的点点滴滴……「看看最后一页。」单父示意他翻到相簿最末页。
他照做,当穿着粉红色衬衫的男人形影落人眼瞳时,他心一揪。
她竟连他在杂志上的相片也剪下来保存了!「我不知道这孩子到底对你做了什么。」单父幽幽开口,「可我看得出来,她很难过。这孩子有什么心事,总是藏在心底不说,表面上都是快快乐乐的,她其实……个性挺别扭的。」楚怀宇闻言一怔。前几天他去拜访单白芷的指导教授时,他也是这么说的。
这女孩表面活泼,脾气却挺别扭的。
「小芷很容易受感动,看电影或小说时,动不动就掉泪,可她真正难过的时候却不会哭。小时候她妈妈对她不好,她没有哭;后来她丢下她走了,她也没哭;我不告而别时,听说她也没掉眼泪……她就是这么别扭的一个女孩子,连我也拿她没办法。」
「……小芷她妈妈对她很不好吗?」楚怀宇皱眉,听单父的口气,他能感觉到她童年过得并不快乐。
单父闭了闭眼,「这都该怪我。是我没用,拖累她们母女俩跟着我一起吃苦。」他顿了顿,「小芷她妈一直想离开我,可又丢不下孩子,大概是受不了这种精神上的折磨,后来她把气都出在小芷身上。」
「怎么……」他涩涩地问,「她怎么出气呢?」一阵沉寂。
窒闷的空气让楚怀宇神经忍不住绷紧,他看着面露痛苦的老人,呼吸跟著急促起来。
「……她虐待她。」终于,单父哑声开了口,「我一直到很后来才知道,她天天打她,还拿香菸烫她……」
★★★
「老师,还不下班吗?」半大不小的少年将书包斜斜甩上肩,以一种自以为很酷的眼神斜睨她。
单白芷微笑,「领带松了。」
「我是故意的。」少年耸耸肩,屌屌地自制服口袋掏出一根菸。
她迅速截走,「教室里禁菸。」
「抽一下有什么关系?人都闪得差不多了。」
「要抽菸到外头去,你不想我被Fire吧?」
「真是OBS!」他翻翻白眼。
骂她欧巴桑?单白芷眯起眸,「今天本小姐头痛,最好少惹我,除非你想留下来当值日生。」语带威胁。
少年笑了,「拜托,本公子约会满档,哪里有空啊!谁像你下班了还不走人,摆明没人要。」
「我有没有约会不关你的事。」
「我也是为了你的『性』福着想啊。都二十四岁了还没男人,小心贺雨蒙出问题。」瞥她一眼,「要不要我帮你介绍几个?」
「你烦你自己的事吧!」一叠考卷敲上他的头,「这次模拟考考不到五白分,我留你下来特别辅导。」
「特别辅导?」少年暗示性地眨眨眼,「上演『放课后』吗?」
「快给我滚回去!」她失去耐性。
「Yes!Madam。」最后一个学生离开后,单白芷将考卷收好,锁人抽屉里。一个人梭巡空荡荡的教室时,寂寞的感觉忽地袭来,她咬住唇,收拾背包离开。
经过楼下的速食店时,她忽然想起晚餐还没吃,走进速食店,外带一份超值全餐后,她一面喝着咖啡,一面跨出店门。
夏夜闷热的暑气迎面扑来,她感到一阵晕眩,细碎的冷汗在前额漫开。
她扬起衣袖拭了拭,顺便摸了摸额头。
有点烫。今天头痛了一整天,该不会真的发烧了吧?她深吸口气,命令自己振作精神,挤过拥挤的人潮,往公车站牌慢慢走去。刚越过马路,锐利的疼痛忽然袭上太阳穴,她赶忙蹲下身缓和晕眩感,却不意与一双长腿相撞。
咖啡洒上深色西装裤,渲开难看的斑点。
她瞪着自己闯的祸,轻声呻吟,「不好意思,先生。」手忙脚乱地掏出面纸,「我帮你擦擦。」一双手臂伸向她,阻止她的动作。
「真是不好意思。」在男人的扶持下,她站起身,同时仓皇地道歉,「我可以付你乾洗--」声音在认清男人的面孔后愕然一顿。「怀宇?」奇特的室闷感梗在胸口,「我……呃,对不起,我老是这么莽莽撞撞的--」没等她解释完毕,楚怀宇猛然抓住她的手,卷起她衣袖。
她一惊,「你做什么?」他不语,仔细审视她裸露的手臂,跟着换另一只手,神色逐渐阴沉。
她急急收回双手,「你到底想怎样?」他没回答,湛幽的眸紧盯着她,眼神复杂得令她无法呼吸。然后,他忽地展臂,紧紧将她拥人怀里。
「你……怎么回事?」她虚软地问,手中的外带食物因他突然的举动落了一地。
「为什么不告诉我?你身上全是伤口,全是伤口!天啊!」他语气中带着某种未曾有过的惊惶,「为什么你从来不告诉我?」他责备地问。
焦虑而关怀的语调让她不知所措,「怀宇?」
「怪不得我打翔飞耳光时,你会那么激动了。天啊,你那时还那么小,怎么熬过这些的?」他激动地喘息,伸手将她的头压入自已展开的羽翼下。「对不起,我从没想过会是这样,我不知道你小时候是这么过的。」
「怀宇。」她挣扎着抬起头,「怎么回事?你为什么--」她再次顿住了,震惊地瞪着那双泛红的眼。
他……哭了?总是以静冷面具掩饰自己的男人……哭了?是因为她吗?瞬间,心口好似有什么东西坍落了。她瞪视他,喉头乾涩,「你别……别这样,我很好。」她推开他,试图退后,可周遭汹涌的人潮却不许她逃离,再度将她撞人他怀里,「那都已经是过去的事了,我都快忘了,没什么大不了的。」
「真的过去了吗?」他问,沙哑的嗓音句句敲人她心坎,「如果真的过去了,你不会选择这样的论文题目。你其实很想搞清楚是怎么回事对吗?你想知道在单亲家庭长大的孩子究竟是什么心理,你真正想弄明白的是自己的心理,对吗?」这太靠近了!她容色苍白。从来没有人能如此靠近她的内心,从来没有!「我要走了。」她旋出他怀里,往公车站牌前进。
他拉住她,「别走!」
「放开我。」
「我不放。」
「放开我!」她挣扎着。
「我要跟你谈谈。」
「放开我!」她忽地崩溃了,用力甩开他的手,扭过身子大叫,「你究竟想怎样?你不是要结婚了吗?还管我那么多做什么?你说过不要我再去打扰你们,那你可不可以也放过我?让我走!让我走啊!」歇斯底里的呐喊引来了好奇的人群围观,可她感觉不到,她看到的、听到的,都只有眼前这个男人,这个伤了她、也被她所伤的男人。
「我不让你走。」
「为什么?!」
「因为我爱你!」坚定的吼声刚落,周遭立即响起一片掌声。
单白芷愕然,他突如其来的告白震慑了她,旁观群众的掌声更令她无所适从。
这是怎么回事?她是不是发烧烧迷糊了?「我发烧了,这肯定是幻觉。」她喃喃地拚命说服自己,踉跄地迈开步履。
然后,直直跌人他怀里。
★★★
待单白芷恢复神志时,迎向她的,是一双很温柔的眼眸,温柔得令她心碎。
她涩涩地眨了眨眼,怀疑这一切只是自己的幻觉,可虽然头发热、身体发烫,眼前的景象却清晰万分。
是真的吧?就算她再怎么不许自己相信,那对温柔的眸子和紧紧握住她的手,依然动摇她的心。
「你醒了。」楚怀宇对她微笑,推推眼镜,神情似是松了一口气。
「我在哪儿?」
「我家。」她睁大眼,眸光迅速流转。房里的布置虽然陌生,可却仍是属于昂贵的品味——属于他那个阶层的品味。她又来到了他的世界吗?「新家吗?」
「嗯。」
「为什么要搬家?」她试图撑起上半身。
他帮忙扶她。「因为那间房子有太多回忆。」
「关于……你的妻子吗?」
「还有你。」他伸手抚上她的颊,苦笑,「我决定摆脱过去,重新开始。」
「……对不起。」她只能这么说。
他摇头,捧起床头柜上一个还冒着热气的碗,「喝点鸡汤。」她愣愣地望他。
「喝一点。」他轻哄,「你大概是因为太过劳累才病倒的,要补充些体力。」她依然有些呆愕,傻傻地张唇,由着他拿汤匙喂她。
他静静地喂,她静静地喝,随着汤碗逐渐见底,她忽然喉头一梗,别过头去。
「不要对我这么好。」她哑声道。
「你怕吗?」他搁下汤碗,转过她的下颔,强迫她直视他,「怕别人对你太好?」她闭了闭眸,「对,我怕。」
「为什么?」她默然不语。
「我对你好,是因为我喜欢你、我爱你,这样不对吗?」
「别……别这么说。」她颤著嗓音,「我不……我不……」
「你不相信。」他主动接口,「对吧?」她可怜兮兮地瞧着他,「你不怪我吗?关于论文的事。」
「我知道你已经改题目了,也知道你其实早就想改题目,更知道你不是存心想欺骗我。」
「那你……原谅我了?」
「嗯。」不!她不相信,怎么可能?「为什么不相信?」读出她眼中的震撼,他叹了日气,揽过她颈项,下颔抵住她头顶,「为什么认为我只是玩玩而已?」
「……」
「你必须相信我,小芷。」他低声道,「你要相信我。」她摇头。
「相信我。」她气息急促。
「相信我,你一定要相信我。」他耐心地重复,一遍又一遍,直到她僵凝的身子逐渐放松,直到那挺直的肩头缓缓垂落。
她仰头,瞳眸水光莹莹。
「你想哭吗?」他温煦地道,「那就哭吧。」她咬着唇。
「想哭就哭,不要忍住。」她掀起唇瓣,接着闭上,再次张开,又合紧。
「相信我。」他柔声诱哄,「哭出来。」
「我不、我不能……」
「相信我。」
「为、为什么?」她喘着气,紧紧揪住他衣襟,「为什么你要……这样逼我?」
「因为我爱你。」她掩落眼睫,纤细的肩微微颤动。「你……怎么可能爱我?」
「这是你的想法吗?你认为不可能有人爱你?」
「……」面对她的沉默,他再次开口,「你觉得不可思议吗?」
「……对,我觉得不可思议。」她终于开口了,嗓音细微,濒临破碎,「对我来说,爱是不可思议的事。连我自己的妈妈都不要我,我凭什么得到一个男人的爱?凭什么让一个男人真心对我好?我很……很害怕,不相信这是真的,怕有一天会发现原来是自己自作多情,怕有一天你会不再喜欢我,像我妈妈一样丢下我离开……」
「这就是你的想法吗?」他轻轻抬起她的脸。
「对,这就是我的想法。」她依然躲避他的眼神,「我告诉过你,不要因为曾经受伤害而过于保护自己,不要因为这样而对翔飞太过冷淡,其实我根本没资格对你说这些,因为最害怕的人是我,最怕对人付出感情的是我自己--泪水,悄悄自她眼眶逃逸。
她终于哭了,终于不再假装,终于承认烙在心版上的伤痕让她疼痛难忍,终于明白当自己选择离开他时,一颗心也碎成片片。
「说下去。」他温柔地命令。
「因为我……怕受伤,所以承认自己欺骗你,所以选择伤害你们。」她哽咽着,「对不起,我总是伤害我爱的人……我伤害了翔飞,也伤害了你。对不起,对不起……」泪水随着每一句道歉纷然坠落。
「不要说了。」他也红了眼眶,食指抵住她苍白的唇,阻止她继续。
「那天,我看着你陪那个女人试婚纱,听你说你就要结婚了,我才……才知道自己已经爱上了你。我爱你,可是你却恨我,因为我……伤害了你们--」
「不要说了,小芷。」
「那个女人很漂亮,真的,她跟你……很配,真的很配。你们一定会很幸福的,你一定会幸福的——」
「不是这样的。」他捧住她珠泪纷纷的脸蛋,紧紧锁住她伤痛的眸,「我没打算跟语涵结婚,我只是陪她去试婚纱而已。我根本没想过跟她发展感情,我想要的人是你!」柔情满溢的宣言,让她哭得更凶了。
「那天我看着她试穿婚纱,心里想的人却是你。后来我转头发现你就站在外面时,你知道我有多惊讶吗?就好像我的梦忽然成真了,我一直思念的人竟然出现在面前。」俊唇微扬,半是深情,半是苦涩,「所以我才对你那么凶,所以我才忍不住那样痛骂你,因为我不敢相信自己竟然还想着你、忘不了你。」
「真、真的?」她傻傻地问。
「真的。」他坚定地答道。
「你真的没有要结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