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黛点点头,似笑非笑地:
“如果真是美黛认错人,烦请小蛮小姐,千万别将我们谈话的内容泄露出去。”她诚挚地恳求。
“一定。这种话一旦传了出去,你我恐将惹来杀身之祸,所以劝你……下次先搞清楚对象再透露‘机密大事’否则冤枉别人,自己也可能种下祸根。”第一个饶不了她的就是流川骏野,小蛮到瑞只要一想起他凶巴巴的样子,就毛骨悚然。
“是,多谢您好意提醒。”
“不客气。”望着她婀娜的背影缓缓移向长廊尽头,小蛮思绪顿时复杂得无从理会。
美黛不是靖弟派来的,她十分肯定这一点。
但谁又能一个晚上就查出她的底细?唉!堂堂一名杀手,居然不到四个时辰就被人家识破身分,真是跌股跌倒外婆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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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黛不是值得深交的朋友,一定是她把消息透露给流川骏野,才会害她剑伤刚刚结痂而已,就被命令到厨房帮忙。
本来煮菜也没什么,但是一想到是要做给那个只会对她大吼大叫的男人吃,她就心不甘情不愿。
“听说你技艺高超?”厨房赖永大娘用讽刺且嫉妒的口吻询问她。
“哪里,只是懂点皮毛,希望别碍着大娘就万幸了。”谦卑永远是获得友谊的不二法门。瞧,赖永大娘马上笑逐颜开。伸出友善的双臂,准备接纳她。
“那就先过来帮我切菜。”今天的主菜是新鲜红鲷,这种鱼类肉质鲜美,适合刺身、清蒸和煨汤。
厨房共有二十一名人手,分别负责配菜,雕饰、冼菜,以及跑堂。
赖永大娘见小蛮刀法纯熟地将三条偌大的红鲷斜切去骨、剔刺,心中已暗暗佩服她果然有两把刷子,当场决定,试她一试。
“今天我人不舒服,想请你代劳,做八菜二汤,供骏野少爷当午膳。”
“就我一个人?”此时已时已过,离午时正仅剩半个时辰。嘿!这欧巴桑存心考验她喔!
“我尽力便是。”小蛮不敢多作拖延,立即抄刀执铲,指挥若定。
在“立雪园”她是出名的嘴刁老号,由于老是嫌弃别人做的东西不好吃,偏又好吃得紧,不得已勉强自己三不五时洗手作羹汤,如此这般竟也练就一身的“大将之风”。
离午时尚差半柱香,厨柜上已琳琅满目摆上中日合壁的刺身、金玉满堂、龙凤呈祥、花开富贵……一共“嘟嘟好”八菜二汤,还外带粉蒸圆当甜点,和一大盘雕刻得美仑美奂的素果。
初试啼声的丑小鸭立即获得满堂彩。
包括赖永大娘,个个向她坚起大拇指,且非常克制、用力地猛咽口水。
“端出去。”赖永大娘于惊讶之中。作出最英明的判断,好吃的菜肴一定要趁热吃。
“大娘见笑了。”抹去额间的汗水,小蛮拉过一把竹凳歇歇脚。
“太过谦虚就是虚伪。”赖永大娘颇不高兴她的“皮毛”居然比她三十年功力还要好。“你几岁开始学烹调?”
“十二岁。”她据实以告,这种事没啥好隐瞒的。
“今年多大?”
“十五。”
十五?槌胸!槌胸!区区三年便有如此道行,简直气死人。矣!好想吐一盆血淹死她。
赖永大娘退往“壁角”挣扎许久,才把一腔怒火加妒火浇熄得只余灰尽,讷讷地走到小蛮面前“不耻下问”:“你想收徒弟吗?”此言一出,旋即引起一片哗然。
“别折煞我了,这种小把戏顶多只够跟大娘切磋、琢磨,当然,前提是如果蒙大娘瞧得起的话。”小蛮虽然“芒龄”才十五,其圆滑,狡诈的程度绝对有三十年的功力。
亏赖永大娘已经是五十多岁的“老先觉”了,竟然还是被她的油腔滑调哄得服服帖帖,一张阔嘴硬是笑得合不拢。
“好好,以后我们没事就来切磋手艺,大娘绝不藏私,你教我一招,我就授你一技,咱们谁也不占谁的便宜。”
“感激之至。”小蛮粲然一笑,颊间梨窝盈盈仿佛可以盛酒。
赖永大娘这才惊觉她长得挺标致的,就是太瘦了,这么单薄有违大厨本色,非强迫她努力加餐饭,多长几斤肉不可。
“大娘,不好了。”侍女丽子仓皇冲进厨房。
“怎么,那菜不合骏野少爷的口味?”
“不,不是,少爷和宫崎先生他们反菜吃得精光,还叫小蛮小姐立方到大厅去。”
“去做什么?”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她可没本事当场变桌酒菜出来给他们吃。
“别怕,大概是少爷想奖赏你。”她在“都银台”四十年,从小看着流川骏野长大,从来没见他胃口这么好过。纵使居丧期间,胃口大开,实在不是件光彩的事,她还是忍不住要窃喜一秋,谁叫少主待她恩重如山。
“我宁可不要奖赏也不要见他,他的样子好凶。”小蛮拉着赖永大娘的手,露出可怜兮兮的眸光。
“傻孩子,少爷又不是坏人,他是标准的面恶心善,你住久一点就会了解。”在赖永大娘眼里,流川骏野可是打着灯笼也找不到的主子。
她是厨娘兼奶娘,一身视少主如已出,试想有哪个做娘的会嫌弃自己的孩子?就算他真的有点坏,或则……坏得可能还满澈底的。
“那你去,你告诉他那些菜肴是你一手包办,我只是从旁协助而已。”小蛮对他仍是余悸犹存。
“来不及了,少爷问我的时候,我一五一十全说了。”丽子还夸张地添油加醋,几乎把小蛮给捧上天了。
“所以我是非不可。”
在众人强大压力下,小蛮才垂头丧气,拖拖拉拉地走向大厅,去见那头冷血猛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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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厅上。
只余流川骏野冷冷注视着手脚无惜,屈居下首的小蛮。
“站起来。”他倨傲地命令她。
虎落平阳被犬欺。
小蛮忍着怒气,依言垂立在屏风旁,脸面微侧,愠怒地不肯正眼瞧他。
“把脸转过来。”威严的喝斥,教他不乖乖听话也难。
不,绝不!
小蛮堂堂抽一口凉气上来,坚持保留所剩无多的尊严。
“为什么不敢看我,心虚?”他的嗓音顺着钻入窗孔的冷风扫过去,阴郁的眉宇更显狂妄。
“才不是!”她长这么大,没被人在数天之中吼这么多次过,鼻子一酸,居然淌下下斗大的泪珠。“人家又没做错事。”
“有没有你自己心里有数。”他不会因为几滴眼泪,就排除她行刺流川健和的可能性。
这女子可以把豆腐切得跟纸一样薄,想当然尔她的刀法一定令人叹为观止。
“那你可不干脆杀了我,反正我福薄命贱,性命比只蝼蚁还不如。”这里的“老头子”专门喜欢欺负小女孩,都怪秀次大叔用话激她,害她把持不住傻呼呼地自告奋勇。完了!看来“立雪园”回不去了,连小命都朝不保夕。
“求死?容易。”流川骏野蓦地一跃而起,环臂扣住小蛮的纤腰,两个纵落已跨骑在廊外的马背上。
“好疼!”他手劲奇大,险些扭断她仅供盈盈一握的柳腰。
“装蒜!”他将她置于座前,两腿奋力夹向马腹,一边狂啸震耳,那硕大威猛的“黑神驹”已然绝尘前驰,隐入蔽日黄沙中。
小蛮的骑术不亚于任何征战沙场的武士,但这节骨眼也只好假装心悸胆寒,过度受惊。
怕?
流川骏野冷凝殊不知,不得不赞叹她表演的功夫也是一号。
料想她是不见棺材不落泪。倾力提起缰绳,迫使黑神驹加速到最顶点,直冲濒临梅川大河的悬崖峭壁上。
眼见即将俯冲入河,他才紧急勒住坐骑,让小蛮经历一场惊心动魄的死亡游戏。
“你……你想做什么?”小蛮花容失色。
两手死命抓着他的衣袖,怕他发起狠来,将她丢到湍急深不见底的河流里去。
“告诉我,你是怎么做到的,又为什么要那么做?”那晚他瞥见小蛮足尖沾有血迹,廊下、沿上亦有浅浅带血的足印,不禁疑窦叶生。
她不会是个寻常的厨娘,那样凌厉精准的刀法,必然出自行家之手。可惜她太嫩了,嫩得破绽百出,犹不自知。
哼!唯有傻瓜才敢在他“剑南楼主”面前班门弄斧,恣意妄为。
她必须为她无知、幼稚却可恨的行为负责。
“做什么?办一桌丰盛的酒席吗?那是大娘教我做的,你不喜欢?”她边拖延时间,边目测这样深长的崖顶,凭自己还算上乘的轻功,是否足以死里逃生?
“再敢顾左右而言他,休怪我施狠招。”嫌恶地拂开她紧握的小手,用力按压她的小脑袋,要她正视迫切的危殆。
“我没有,我真的没有……以我这点微不足道的功夫,哪有本事杀人?!啊──”天,他竟然将她半个身子拎在空中。天杀的臭男人!
“说是不说?”汹涌澎湃的激流,每冲击岩石便发出怒吼般的声响,一如他骠野烈的咆哮,具有令人魂飞魄散的功效。
小蛮咬紧牙关,一再提醒自己得沉住气,冷静以对;然而一波一波的催逼,理智都快丧失了,遑论沉着应付。
“我说。”他是个可怕的恶魔,一只手擒着她的背心,犹能掷握自如,识时务者为俊杰,还是明哲保身要紧。“我承认,我的确意图谋刺那淫贼──”
“放肆!”即便流川健和待他不仁,他仍视他为手中至亲,凯容她任意诋毁。
“否认并不能改变事实,你兄长的为人你应该最清楚,捣住我的嘴巴,就能杜悠悠众口吗?”骤然疾掠的寒风,刮得她粉嫩的小脸蛋像被细竹鞭打似的,疼痛欲裂。
胡乱挥舞的两手,幸运地扯住他那随风鼓舞的衣袂,她合使尽浑身的力气,将身子支起,但因为力道没拿捏好,一不小心跌仰而下,栽进他怀里去。
“对……对不起。”小蛮仓促单手顶住他的胸膛,迅速拉开彼此的距离。
她笨拙的求生举动并没引起他多大兴趣,只冷睨一眼,便飞身将她拖下马,丢掷在悬崖边。
“谁派你来的?”他转身面向河,黑黝的眸子平眺远方,蓄意漠视她的存在。
“没人派我来,我是──”她不会拖累秀次叔,也绝不能将靖弟拖下水,一人做事一人当,何况她根本什么还没做,他没理由滥杀无辜。
“是织田信玄还是北条秀次?”流川骏野没耐性听她废话连篇,干脆直指核心,要她罩子放亮,别瑞胡扯乱道。
“那……那两个人是谁?我……”
“织田蛮!”他火冒三丈,狡然扣住她的咽喉,逼近她的眼睑,浓烈的男性气息,直拂她的眼鼻,教她慌乱得心绪狂跳。
“你怎……怎……怎么知……知道?”嗫嚅地反问后,才赫然意识到自己自曝身分。
“哼!”他不愿说明,思绪快速飘回十三年前,某日黄昏,又匆匆牵回眼前,竟难以名状地一阵颤动。
“大叔?”他的神情变得好奇怪,该不会是思索着如何解决她吧?
连番凶险,把小蛮吓得六神无主,只懂得紧抓住他,无论如何不能让他把自己丢在这荒郊野外,可推往汪洋激流中去喂鱼。
“嗯?”她叫他什么来着?
叫大叔不对吗?小蛮自认家教良好,从小就很懂礼貌;这可恶又坏心的中年男子,至少长她十岁二十岁,不叫大叔叫什么?
“既然你认得家父,想必了解家父的为人,他若有必除掉令兄,绝不可能派我这蹩脚的杀手到‘都银台’来丢人现眼。”亏她还自封“炙焰杀手”,仅出第三趟任务,就被折翅,真是有辱家门。
小蛮自责地咬着下唇,恨不得狠敲三百下脑袋做为惩罚。
“你的身手够好的了。”流川骏野难得赞美人,这可是肺腑之言。
只怪她倒楣,遇见了他,而他,正好十三年前潜进“立雪园”预备谋刺织田信玄,却阴错阳差救了她一条小命的那名少年。
岁月飞逝如白驹过隙,十三年了?
他从惨绿少年一跃而为大叔。大叔?为什么这样的尊称让他百味杂陈。
“不是你爹,那就是北条秀次派你来的?”他虽远在剑南,却也风闻北条秀次和流川健和闹得不可开交,除了他,他想不出还有谁会处心积虑,下此毒手。
流川健和死状奇惨无比,这名小娃儿心肠居然如此歹毒,万万不可饶恕。
他横向她清纯的小脸蛋,怒焰越烈。
“不,是我自己找上门的,没有任何人指使我,你看不出来吗?我已经够大到可以独立自主了。”搞不懂他为什么非要纤罪名给旁人,难道她长得一副很容易被人操控的样子?
“你?”他不同意这种说法,瞧她骨瘦如柴,发育不全的身子,怎么看都像个小娃娃。
流川健和风流成性,但对像她长相平庸的丑丫头是不会兴趣的;所以她根本没理由恨他,而且还恨到非杀他不可的地步。
“对呀!”小蛮用力点头以增加可信度。“我装病混进‘都银台’,本想趁夜谋刺那淫──呃……你兄长。”她慌忙吐着舌头,把口边的话吞进去,避免祸从口出。“可是,昨晚当我到达‘银雪齐’,才发现他和新婚的侍妾及侍女全都死了。我可以发誓,我真的没杀他们。”
“我不信。”言词闪烁,如何取信于人?
流川骏野甩动衣袖,将她善战逼落崖底。
小蛮惶恐失措,他却视而不见,丝毫无动于衷。
“那……要怎样你才肯相信?”她真的没杀人嘛!
这男人的脑袋是泥巴做的,一点智慧都没有。
“坦白招供。”
“我已经够坦白了呀!”
“死鸭子嘴硬。”他懒得再浪费唇舌和她周旋,转身重新跃回马背。
“喂!你别走!”
她的声音在孤孑地飘荡,片片碎碎地落入河中……
流川骏野对她的乞求、呼喊完全不予理会,残酷地扬长而去。
小蛮垮着双肩,委顿在巨岩上,欲哭无泪。
第三章
寒风自耳畔阵阵呼啸而过,冷夜,又无情地来了一场大雨,摧残山岭上的花草,也煎迫小蛮孱弱的身躯。
她徒步走了三、四个时辰,天色已然微暗,却依旧找不到下山的路。
这是什么鬼地方?走了大半天,竟还是在原地打转。
她人累、气促、又冷又饿,难过地趴在大树边呜咽地哭了起来。
就在她伤心得行将昏厥的当口,忽然闻到一股烤肉香,令她精神大振。
天际依稀苍茫,小蛮犹眨着倦眼,是什么人会在这样严寒的晨曦中燃出诱人垂涎三尺的烤肉香?
小蛮如游魂似的,一脚高一脚低地寻着肉香的源头,蹒跚荡过去。
就在斜坡上,她望见一缕轻烟袅袅飘向苍穹,地面上的石块架着一根横木,横木当中那只山鸡正是香气的来源。天见可怜,小蛮饿得四肢发软,挣扎着爬上斜坡,哪怕只是小小一口,她就心满意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