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的?”太后并不觉得被冒犯了,反而兴味盎然地诘问他娘种种能干的本事。
唐冀精神恍惚地,竟不像过往那样讳莫如深,和太后有一搭没一搭地谈起那尘封已久的往事。
不知什么时候,太后厚软温暖的掌心抚在他脸上,替他拭去脸上悄然滑落的冰冷的泪水。
他惶惑而凄惋地辗转了下,居然人梦了,呀!他睡了。白色的被褥披向他的两肩,太后欣慰地坐在床沿上,看看十二少,复瞟向唐冀。真是一对璧人,她发自内心地赞叹。这么好的孩子,他怎么可能……一定是那些官员们弄错了。但愿皇天保佑他俩,让有情人终成眷属。
* * *
十二少在晨曦熹微的破晓时分醒来。睡了好长好长的一觉,快不知今夕是何夕了。伸着被压坏了的酸疼腰背,她蹒跚地蹑足踱到唐冀身旁,情深意重地吻着他侧仰的一边脸庞。
是蛇还是小虫虫?弄得他好痒。但还是不肯起来,因为他做了一个梦,风光旖旎的美梦。梦中他头戴金冠,身着红衣,骑上一匹高大宝驹,威风凛凛地……娶妻去?
娶得佳人归,醉卧美人膝,他开心地笑了,一手掀开大红喜帕,迫不及待地含住那异常甘甜的朱唇……如此柔软,如此诱惑,如此真实,简直是……
唐冀赫然睁开眼:“柔儿,你……我这不是在做梦吧?”
“当然不是。”十二少双手捧着他的脸,献上一记炽烈而绸缪的深吻,“累你担忧了。”
* * *
“怎么会找不到?”西门钺黑着眼圈,脸容非常疲惫,精神相当委靡。他瞪着手底下的三名部属,又是焦躁又是懊恼,“你们是不是没仔细找?”
“附近能到的地方都找遍了,惟独……”熊一飞面露愧色地把头垂得老低。
“说下去。”须知皇太后若有丁点闪失,他们全都别想活命。西门钺忧急如焚不是没有道理的。
“就是太后坠崖的那处狭谷,因地形陡峭,属下派了数十人前往探查,竟无一人有办法下去,所以……请大人恕罪。”
“下不去?用绳索接续呢?”总要想出个法子呀。
“试了,但那山谷深不见底,最后仍是无功而返。”
“也就是说,我们大家都要准备提头回去见王公公了?”西门钺一怒,从椅子上弹了起来,“我去,我就不信那是什么龙潭虎穴。”
熊一飞闻言,方觉如释重负:“属下另外打听到一个消息,太后出事那天,十二少也在场。”
“她?”
* * *
“她没有死。”秦梦倒了两碗刚煎好的雨前茶,一碗递予华宜,“从那么高的悬崖跌落,居然仍能由鬼门关逃脱。我们是另觅良策呢,还是就此勒马?”
这会儿丑时将尽,两人坐在欢喜楼隐密的斗室内。孟夏了,仍春寒料峭。
华宜沉郁地垂着森然凤眼,望着青天瓷碗中如雪花飞舞的茸毛银叶,呷了一口,不知其味地骨碌咽下。
“纵虎归山,将会如何?”她问。
“江十二只是名女子。”
“红颜可以安抚取悦人心,也可以毁掉一个男人的前程。”她一口饮尽那烫滚滚的热茶,美目翻飞,杀机立现。
“也许除掉她并不是最好的法子,何况我们已打草惊蛇。”秦梦隐隐觉得事有不妥。
“所以这次我们只许成功不许失败。”华宜盯着几案上一盆幽兰,语气坚决。
“但万一消息走露,我怕……”秦梦意志已经动摇。开此杀戒的本意是替唐冀除去祸害,然事件演变至此,却反而像在斗气,更似穷凶极恶地赶尽杀绝,实在有违他们当初的想法。
“大丈夫有所不为,有所当为,你竟然怕?为大哥做这么一点事,你就不乐意,忘了当初是谁救回你这条小命,是谁赏你一口饭吃,让你免于穷苦潦倒、曝尸荒野?”
“你确定我们这么做真是为大哥好?他为了江十二甘冒生命危险,跃下人称‘死亡谷’的九重崖救她,如此情深意切,连我这粗汉亦不免动容,你难道一点感觉都没有?坦白说,我不认为在我们杀了江十二之后,大哥还愿意和我们称兄道弟,说不定,他冲冠一怒就跟我们划地绝交,从此反目成仇。”
“哼!靖乱必有牺牲。江十二是欢喜楼的乱源,铲除她是我们的义务。”
“因此我们就得牺牲掉和大哥多年的交情?这代价太大了,我不同意。”秦梦自问可以为唐冀做任何事,但那是在更加紧密维系彼此关系或增进彼此感情的前提下。
“无所谓,没有你,我照样杀得了她。”华宜不为所动,一意孤行。
“华宜,”秦梦睁大眼睛望住她,“告诉我一句实话,你这么做真的没掺入私人恩怨?”他很怀疑。
她怔愣了好一会儿,重重喘了一口又一口气,犹没法明确作答。
“当一个人的理智被感情所蒙蔽以后,往往很不容易看清事情的真相,尤其看不清自己。想想你这些年为欢喜楼、为大哥所付出的,也许你并不如你自己想象的那般心如止水,毕竟你的未婚夫哲伦已经去世三年了。”
三年前,哲伦和华宜因黄河水难,逃命至关山野获唐冀搭救,不久哲伦即因病谢世。从此华宜便以寡妇之名,自绝于情爱和婚姻之外。
“不要再说了!”华宜美艳的脸庞忽地严重扭曲,五官愁结一起,泪水泛出眼睑,潸潸奔流。
“我现在不说,以后恐怕没多少机会了。”秦梦体贴地递给她一条手绢,“走出来吧,华宜,诚实地面对你自己。哲伦若地下有知他也不会责备你,说不定他还更高兴你终于能够将自己由痛苦的深渊释放出来。”
“不,我的心已经死了。”她一下没办法接受秦梦赤裸裸的剖析。
“但又复活了,因大哥而复活。”
“你,你是说我——”她的水颊一下红成熟透的果子。
“有什么不可以?虽然在那些狗官嘴里,大哥是十恶不赦的盗匪,可你我心知肚明,他才是真正的英雄,是侠之大者。”
“是的,他备受百姓尊崇,好多难民甚至为他树立长生牌位。不管男女老少都爱他,他……”思及唐冀,她胸口便无端地疼楚,“在他风流多情的怀抱里,有名花、有艳妓,却从来没有我。”
“因而你才刻意隐藏感情?”秦梦仰天长叹了声,
“太傻了,连我和周逵都以为你要为哲伦守一辈子寡呢,大哥怎么敢打你的主意?”
华宜凄楚地摇摇头:“而今又出现了江十二这个程咬金,我就更没希望了。”
“男人三妻四妾本是天经地义的事。”
“你说什么?要我和她共事一夫?”想都别想!
“不要也行,但至少和她公平竞争。”这是秦梦最主要的目的和期望。不要流血,和平地解决纷争。
“说来说去,你就是不让我杀她?”
“是的。”回答这话的是周逵,他似乎在门外已站了有好一阵子。
第十章
五月的第一个日子,小楼外下了一场轻浅小雨。十二少陪同太后到农场上和农民村妇们闲话家常。
“今年的收成很好啊?”太后一身布衣粗履,亲切得如同邻家大婶。
“好,年年都好。”钱老伯是个花农,他以近乎膜拜的姿势,道,“幸亏唐大侠帮忙,否则我们一家老小哪能过如此安逸的生活。”
“你们是天子脚下的子民,不感谢皇恩浩荡,却去尊崇一名江洋大盗?”太后不以为然地说。
“不,他是一名劫富济贫的义贼。其实我们小老百姓并不敢奢求荣华富贵,只希望三餐温饱,平平安安过日子,要是皇上没办法周全照顾我们的基本需求,那谁来当皇上又有什么两样?”钱老伯不知太后的身份,只当她是小楼中的一名寻常客人,因而说起话来比较没那么多顾忌。
“这片土地和农庄是唐冀给你们的?”
“没错,我们一家五口已经在这里安居乐业了好几年。”钱老伯很热情地摘了炮圣花、火炬百合和百子莲等各式美丽的花卉让她们带回去。
途中见了其他农民,又争相热情地送她们两只火鸡、两只鸭和一大袋时鲜蔬果。
太后有感而发地说:“我现在更加明白你为什么会爱上他了。”
“太后明察。”回到小楼,十二少吩咐仆妇们把东西拿去处理后,和太后来到位于后院的花房。
唐冀一大早就出去了,最近他显得很忙,却从不提他在忙什么,十二少也不过问,她知道他不说一定有特别理由,多加迫问不过徒然令他困扰而已。
“但……跟了唐冀以后.你怎么和西门钺交代呢?”太后已经和晴儿他们取得联络,再过几天就必须返回京城,她很渴望十二少能和她一道走。
十二少无奈地盈盈下跪:“一切只求太后成全。”
“不是我不肯,是太难了。他至今仍不承认曾潜入皇宫盗取宝物,当然更甭说把那卷《八十七神仙图》交还给我。须知窃取朝廷国宝,罪当问斩。”她多次试探唐冀的口风,看他究竟把宝物藏到哪里去,可他非但不愿说,还装聋作哑,一味抵赖。
“那《八十七神仙图》不是他偷的,是——”
“是一名江湖混混偷的。”唐冀突然从门外迈人,打断十二少的话。
“冀郎?”他心里打什么主意?
“噢?那名江湖混混是谁?人呢?”太后一听到宝物有着落,精神都来了。
“他叫矛二木,已经被西门钺给杀了。”唐冀深幽如子夜星辰的眼往廊外一瞟,门口立刻出现一个人,赫然便是西门钺。
这是怎么回事?十二少心绪惶惶,瞠大美目望着这两个怎么样都不可能走到一块的死对头。
“卑职西门钺,参见太后。”他的脸色有些灰败,有些得意,说不真切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总之很复杂也很矛盾。
“起来,快告诉我那《八十七神仙图》呢?”
“在这。”西门钺堂而皇之地从腰际抽出一卷图画。
“这是……自矛二木身上搜出来的。”说完话,他下意识地瞥向十二少,似乎有千言万语,可碍着太后和唐冀,却一句也说不出口。
太后焦切地摊开卷轴,置于长桌上,仔细端详。上头果然有杜甫所题的诗句:
林罗移地轴,妙绝动宫墙。王圣联龙衮,千官列雁行。见蔬俱秀发,旌旗尽飞扬。
“多么垣赫的作品!”太后赞叹地指着其中一抹神秘的留白道,“果然是它。这群罗列的神仙原本有八十八名。”她就是依据这个来断定画是不是真迹。
“真的吗?那另外一个到哪里去了?”唐冀不解地问。
“走了,和一名凡夫俗子远走高飞了。”太后饶有深意地抿嘴笑了笑,“那是一则相当凄美的爱情故事,比之你俩毫不逊色。先不谈这个,西门钺,你找回了宝画等于立了大功一件,哀家不但会要求圣上免去你的罪过,还要重重地赏赐你。”
“多谢太后。”西门钺自进门后,一直显得心神不宁,也不晓得他因何忐忑,眼光老是瞄来瞄去,大多时候则望着唐冀发呆,“卑职另有一个要求。”
“说吧。”
“卑职恳请太后做主,取消我和江十二的婚约。”
此言一出,十二少和太后俱是讶然。西门钺虽生性有些优柔寡断,但也并非是个出尔反尔之人,导致他做这个重大决定的,想必仍是唐冀一手促成。
他是怎么做到的?
十二少记得,她从没和唐冀提过盗取《八十七神仙图》的事,他是从何得知的?又是怎么找到这幅她藏于京城家中的宝图?
“为什么?难道你不喜欢江十二?”据她的了解,西门钺对这桩婚事表现得十分积极,现在突然自动提出解约,不免启人疑窦。
“喜欢。”他沉重地望向江十二,眼中颤抖着朦胧的泪水,“但她心里已有了别人,得了她的人,得不到她的心,又有何用?我宁可成全她。”
“果真如此?”这等豁达的胸襟很令太后嘉许,“很好,男子汉大丈夫何患无妻?等哀家回宫后,另外再帮你找一位名嫒千金。呃……”尽管人家主动弃权,也不好顺水推舟得太理所当然,表面上总要意思意思问一下江十二,“小妹,你意下如何?”
“臣女一切听从太后做主。”潜入皇宫盗取宝物的目的就是企图制造假案件,嫁祸给唐冀,她再把图画完好无恙地交还,届时太后高兴肯定会大大赏赐一番,她方能借此要求太后取消江家与西门钺的婚约。没想到,千算万算犹不如天算,如此圆满落幕,已经令她喜出望外了,尚能多作置喙吗?
“好,那就这么办了,我明儿就返回京城和皇上说明此事。钺儿,你先回去。”
“遵旨。”西门钺临行前犹下意识地匆匆和唐冀交换了一个充满深意的眼神。
待他的身影没人长廊的尽头时,太后忽然转头盯着唐冀:“你是不是应该跟我这个‘大婶’禀告些什么?”
提到“大婶”二字,唐冀就惭愧得恨不能挖个洞躲进去,都怪他自己有眼无珠,才会错把九仪之尊当成邻家老妇。罪过罪过!
他耸耸肩,扬扬眉,复撇撇嘴,现出十二万分狡猾的无辜相:“小贼我……”
“以后不准由口称小贼。”太后严厉地制止他。“倘使你有心娶小妹为妻,就必须从此金盆洗手,绝不再重操……呃……你懂我的意思。我能赦免你一次,可没法赦免你第二次。你到底听到了没?”
“嗯?哦!”唐冀如梦初醒地道,“听到了听到了,我以后一定努力不懈,奋发向上,让柔儿锦衣玉食,幸福快乐。”
“君子一言?”
“快马一鞭。”
“答得可真快,就不知你你你你……”不知怎么搞的,他回答得越爽快,十二少就觉得越可疑,忍不住有失身份地拿手去戳唐冀的胸口,“你这小没良心的,会不会有口无心?”
“不放心的话,我可以发个毒誓给你。”他一手高举,一手摸着前襟,朗声道,“我唐冀今日若有半句虚言,愿遭天——”
“不要说了,我相信你便是。”十二少忙捂住他的嘴,深情地轻喃,“无论你做什么都好,总之我是跟定你了。”
“小妹,别太感情用事,让他把话说完。”太后还是觉得有老天爷一起帮忙监督他会比较保险。
“不行呀,万一他真的遭天打雷劈,那我怎么办?”
“意思是,你不相信我喽?”唐冀佯装薄怒,翻起白眼瞪她。
“不是啦,我只是……未雨绸缪。”意思还不是一样,唐冀算是败给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