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一番纠缠,玉体掩映在衣衫之中,隐隐约约格外诱惑人心。
他逼令十二少掏空心扉,不作他想,惟有他,眼底胸臆只容他存在。
她咬着唇,享受也忍受这甜蜜而苦楚的滋味,非常感动而不争气地流下泪来。
这样委婉而放荡,她到底要沉沦耽溺到什么时候?就算唐冀愿意放她走,她走得了吗?
* * *
登峰造极之后,十二少习惯性地枕在他臂膀上假寐。
唐冀像个极度没安全感的孩子,即使沉沉人睡也要紧搂着她。
她把玩着他一绺长发,随口问:“你家人呢?为什么从不曾听你提起?”
唐冀没有回答,紧抿的双唇有着教人难懂的忧悒和复杂的神色。
记得华宜也问过他同样的问题,他给的仍是同一个答案——沉默。
这世上,大概只有两个至交好友——楚毅和甄贞,明白他潜藏在心灵最幽谧深处的痛苦回忆。
不肯对人言的,当然是一段不堪回首的往事。
人人只道他喜欢四海为家,不肯安定过日子,没有人明白那是因为“家”对他而言是没有意义的。
要不是十二少出现,他这一生恐怕永远不会兴起成家的念头。虽然他为成千上万的难民建筑无数个可以遮风避雨的家,但他自己却宁愿飘泊。
悲怆的往昔呵!
记得那也是一个初春的天候里,位于丰平大栅栏,以东,虎坊桥以南,有个短短窄窄的胡同叫寡妇巷,里头尽是挂牌的窑子。
那就是唐冀非到了万不得已不肯回来的“家”。
最后一次回家是什么时候?那天和楚毅在庙口和一群邻村的小孩打架,他们寡不敌众,被打得头破血流,没钱买药敷,又害怕对方不肯罢休,不得已,只好回去找他娘求救。
到了屋门口,只听得那简陋的房里,隐隐传来女人的吟哦声:“快点,快点吧!”
“妈的,臭娘儿们!”
唐冀甫进门,见客人正挑起布帘子,将一锭银子掷往茶盘上,猥琐得意地一手拧住他的脖子,喝令:“叫爹,快叫爹,你听见没有?”
“死乌龟,王八蛋,我才不叫你。”他一脚踹向那人的下盘,痛得他哇啦哇啦地鸡猫子乱喊一通。
那晚,他向他娘要了五两银子后,便寂寂然地离开家,从此再没回去过。
自此他有时跟着舅舅、舅妈住,有时在伙房和乞丐小贩等苦瓠子挤在一起睡,混着混着也就长大了。
不久,听说他娘死了!舅妈赶来通知他时,她已人了殓,母子俩连最后一面也没见着。
从守灵到出殡,他倔强地没掉一滴泪。短短数日,已是沧桑聚散,连亲情都不免朝生暮死,那年他才几岁?
帮忙抬棺的大叔可怜他小小一个娃儿就没爹没娘,悄悄把他舅妈给的二两银子塞进他怀里,临走犹不忍地拍拍他的头。那是他此生得过的最温暖的施舍。
十二少不会懂得他笑里的悲凉,而他自己呢?他早已忘了过往的凄怆,老天爷不给他好日子过,他偏要活得开开心心,舒舒坦坦。
而且他还推而广之,把偷来的钱财分给所有穷困的人,邀集大家来跟老天爷作对。
“在想什么?”十二少见他始终沉默不语,好奇地问。
“想我的家人。”他坦然道,“我爹娘都去世了,没有兄弟姐妹,老家还有舅舅跟舅妈。”
“原来你是孤儿。”十二少怜疼地抚着他的脸庞。
“不要滥用同情心,”唐冀抓下她的手环向腰后,“我一点也不孤独,注意到庭园里的大叔大婶们没,他们全是我的亲人。”
“如同咱们一路走来遇上的那些人,他们全是靠你的羽翼才得以安稳过日子的难民?”十二少对他的观感已经由鄙视转为无上的敬仰和一点点的……气恼,“为什么?”她没头没脑地问。
“什么为什么?”
“助人有千百种方法,为什么非要挑战王权,和朝廷作对?”如果他一天“死性”不改,他们就永远没有未来可言。许多无眠的夜,她私心里不是没有做过各式各样的设想,如果他肯弃暗投明,如果他能建下奇功,求皇上网开一面,如果……
“不这样怎能将你引来?论真细究还是‘盗神’为我俩牵的线呢。”他开怀一笑。
“强辞夺理。”拍掉他的手,翻过身子不睬他,“这一两天我一定得走,离京时皇太后再三叮咛,要我必定在清明以前将你逮捕归案,否则她将另派一队人马出来,届时我担心……”
“清明早过了,你现在担心也无济于事。”
“过了?什么时候过的?”一个月倏忽飞逝,她竟然完全没察觉!
“三日前。记得吗?我还带你到后山采花、烤肉,玩了一整天。”
是吗?十二少凛然惊心。这些日子过得太缱绻而甜蜜,美好得令她感受不到岁月之流逝。
怎么办?皇太后会另行派谁出宫捉拿唐冀呢?万一是她爹……老天,她的头好疼!
“放宽心,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就算天塌下来,也有我为你顶着,别怕。来,亲一个,”
“你这人……难道世上就没有让你害怕的事情?”
“有。”他深邃的黑瞳变得痴迷,气息喘促了起来。
“谁?”她的声音消失在他强索逼近的薄唇里,只剩下呓语般的呢喃。
“何必明知故问?”他不信她的反应有这么迟钝。他怕她,怕她坚持离去,更怕她一意求死,没有她的日子想必天地都要变了样,怎不令他忧心仲忡?
* * *
知府衙门的后院,西门钺手捧一本经书,正看得起劲。大门外,急促的马蹄飞驰而至。
他警戒地搁下书本,踱到门边,犹豫着要不要出去看看是来了什么紧急的公文时,房外已响起仓促的敲门声。
“怎么回事?”他见是部下熊一飞,手里执着一封加了缄印的书信,神色慌张异常。
“京城来的飞鸽传书。”
“我看。”西门钺摊开信笺一看,面上的血色瞬间消退,只余一片惨白,“太后微服出巡,再两天就到聂门县了。”
“是为了找回那卷遭窃的《八十七神仙图》?”
“十之八九。”西门钺心神纷乱地绕着房里踱方步,“信是王公公发出的,他责令我们一方面必须尽早将失物寻回,一方面得暗中保护太后的安全,如有丁点闪失,就不必再回东厂了。”
“那江大人和江姑娘怎么办?”
“顾不了他们了。现在逮捕唐冀要紧,等找回太后的宝物再想办法打探他们的下落。”西门钺就怕因他一时大意失手,不但害了自己,还会连累到他父亲。
“说不定江大人和江姑娘已经落人唐冀手中,若是他拿两人的性命做要胁,怎么办?”
“你问我,我问谁?要是我爹在就好了。”西门钺长年固守宫中,一切大小事物均是听命行事,现在忽然要当家做主,独当一面,难免显得手足无措。
“那么由谁去保护太后,谁去寻找宝物呢?”
“这个嘛……我们一共有二十二人,就分成一半好了。”西门钺明知自己不是唐冀的对手,但他还是责无旁贷地得扛起这个重担,“今晚三更,我先带十名弟兄去围剿唐冀位于西郊的场子,你则率领另十名弟兄到城外等候太后驾临。”
“是。”熊一飞跨出房门,忽又踅返,“依属下之见……我们是不是捎一封传书,请王公公再加派一些人马前来支援?”连着几次惨遭唐冀击溃,众人已信心尽失了。
“不妥。”这样岂不是太没面子了?可西门钺接着却道,“好吧,也只好如此了。”
* * *
仲春的月圆之日,远处水面上有精致的画舫缓缓漫游,隐隐飘来美妙的丝竹管弦乐音,似在庆祝什么。
快乐的时光总是过得特别匆促,潮起潮落,日夕晨昏,直如红颜伤迟暮、英雄悲白发那般,教人惶惶不可终日。
十二少极渴望能醉生梦死,长久耽溺在爱与被爱的激越情潮中,忘却所有世俗的羁绊和烦忧。但偏偏她的理智日复一日地清醒,每当午夜梦回,身心俱得到最大的喜悦和满足时,良知便如一条小蛇,蜿蜒地爬上她的心扉,毫不留情地啃啮、鞭笞她。
侧身,就着枯燃于暗夜中的烛光,她怔愣地睇视身旁的他,这张睡得香甜、恍如初生婴儿般烂漫柔美的脸,会是她此生的魔障?
不,他是她的天神,主宰着她的喜怒哀乐,用缠绵的情意日日冲激她甜蜜的心弦。至此,她才真真正正地爱上这个人世。
十二少情不自禁地俯身,吻上他光滑宽阔的额。蓦地,低垂的眼睁了开来,就腼腆一笑。
“你醒了?”
“还没。”一把将她拉进被子里,“再陪我睡一会儿。”他好像若有所思。
“现在才三更初,你有得是时间可以睡。”十二少埋人他的臂里,感到整个心灵霎时被填得满满的。
唐冀像呵护小孩一样地轻抚着她的眼、她的颊、她的唇……“今晨我必须回聂门一趟。西门钺率人砸了几处的堂口,还将一些不相干的人扣上莫须有的罪名。”
“他是故意要引你出面,不要上他的当。”
唐冀淡漠地扬起浓眉:“明知山有虎,我仍得向虎山行。他们都是我生死与共的弟兄,又因我而入狱,我有义务去救他们脱困。”
在江湖上闯荡,“义”之一字,比什么都重要,他要是贪生怕死,又岂能广受众人的敬仰?
十二少深明他义薄云天的性情,知道再怎么劝他也是没用的,乃道:“那你要去多久,什么时候回来?”
“还没分离就已经开始思念我了。”他促狭地咬住她的耳珠子,细细啃啮。
“别嘲笑我,这是你一手造成的,如果阎王爷不肯收我,我就赖定你了。”
“欢迎之至。”搂着她光裸柔滑的身子,心中的渴慕之情便一下气急败坏了起来。
每次共赴云雨,总像全新的体验,狂猛的欲望强烈地刺激着他的每一种知觉,支使他奋勇前进,过关斩将。
心跳得很快,笃笃笃地撞击她的胸口。她爱煞了这种惊心动魄、飘飘欲仙的感觉,非常堕落,无限凄美。
不知过了多久,她终于体力耗竭,沉沉入梦。待天明乍醒时,他已不在房内。
走了?
由来美梦最易醒,云来雾罩两伤情。十二少怅然若失地披衣坐起,周遭寂无人声,昨夜的风情月意,销魂地仍留有余温。
闪着惺忪妖艳且春色流连的倦眸,四下一看,茫然地摇首,在烈阳的窥视下,惭愧得无处遁逃。
遮掩什么也似的慌忙穿戴整齐,她坐落铜镜前,将垂肩的长发挽起,在脑后绾成一个慵懒的宝髻,桃红的两腮和点绛的朱唇把胭脂水粉全省下了。
她的美更胜以往,因为有了情爱的滋润。十二少望着镜中的自己,突然萌生某种异样的念头。
“砰!”一个不明物体,重重地撞上窗棂,将窗上的纱纸都震破了。
“谁呀?”她赶紧跑过去查看。嘿!竟是一只可爱的栗鼠,想是从后山误闯到这儿来的。
瞧它旁若无人地,边走边上下嗅闻,一副饥馋的模样,甚是惹人爱怜。
十二少欣喜地伸手抚摸它毛茸茸的小圆肚,它却一下跃开,端着晶灿灿的大眼瞅她。
“过来,我拿东西给你吃。”
小栗鼠宛似不了解她的好意,又朝后退了几步。
“过来嘛,我这里有好吃的玉米哟。”她的诱惑不见功效,小栗鼠存心跟她玩捉迷藏似的,她愈靠近它就频后退,淘气地将她引到后山的翠松林。
“嗨!小可爱,出来呀,你到哪里去了?”她反正闲来无事,又怕孤寂一人待在房里,不免想起心烦的事,不如在这儿陪这小东西玩玩。
可找了大半天,怎么也找不到它的踪影,会跑到哪儿去了呢?难道她的轻功连只栗鼠也不如?不行,它越躲,她越是雄心壮志地要把它揪出来喂玉米。
好极了,前面有四五个人在歇雨亭内休息,或许他们有看到也说不定,过去问问。
“站住!”忽然从树干上跃下一个人,粗暴地挡在她面前,“不准再朝前一步,速速离开。”
锦衣卫?这地方怎会出现锦衣卫?十二少一颗心提到咽喉口,十指俱寒地紧紧握着。
“对不起,我即刻就走。”才转身,背后十余丈远处咻咻数声,不知何人栖徨离去。
十二少一惊,阻拦她的锦衣卫亦是一惊。
这林子今儿热闹得很不祥。
“是你的同伙?”锦衣卫问。
“不是,我……来这儿,玩耍的。”
“是谁在那里?”亭中站起一名雍容的者妇,“晴儿,去看看怎么回事?”
“太后?”十二少眼利,立即认出那名老妇的身份,当下吓得魂飞魄散,拔足欲逃。
“拦住她。”太后跟前的侍女晴儿娇斥着,“带她上来问话。”
“不要,我又没做错什么事,我只是来追一只小栗鼠而已,既然你们不高兴,我不追就是了嘛。”若让太后发现是她,包准要吃不完兜着走,尤其她和唐冀非比寻常的关系,也恐将纸包不住火。
“哕嗦,要你去你就得去。”锦衣卫见她容貌绝美,心下惴惴荡然,口气虽差,动作却还算温和客气。
“晴儿,告诉他不得无礼。”太后扶着一名侍女的手,缓缓拾阶而下。
“如……果没事,我……要先走了。”
“你叫什么名字?是这儿的村民吗?”太后仰首远眺四野,随意问道。
“我……我叫……”
“小妹?”这世上,除了她父母和姐姐,就只皇太后知道她的小名。“真的是你?”
众人听她这一喊,无不一怔。
“我……”唉!逃不掉也躲不掉了,十二少硬着头皮走到太后身旁,盈盈跪下,“臣女江十二,叩见皇太后。”
“起来起来。”皇太后欣喜异常,忙亲自将她扶起,“你怎会到这儿的?你爹呢?他没跟你一道?”
当日十二少欲代父离京擒拿唐冀时,曾乔装成她父亲的模样到“慈懿宫”向太后请命并辞行,因此太后至今仍以为奔波于中原各地缉拿要犯的是江愁眠。
“他……”
太后见她目光闪烁,吞吞吐吐似有难言之隐,因而摒退了左右:“晴儿留下,其余的人都到斜坡下等着。”
“现在你可以放心地说了吧?”太后疼爱地牵着她,一同走进坡上的亭子。
以前在京城的时候,她常随着她爹进宫,由于生得娇美慧黠,深得太后和皇后的喜爱。
十二少舔了舔干涩的唇,嗫嚅道:“实不相瞒,太后我……我是私自潜逃出来的,我爹他老人家并不知情。”
“什么?”太后一愕,但接着发生的事,更是出乎她的意料之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