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夜色一定是知道的。
或许她早就知道,可是她却还是不变的程夜色。
一直是这样。
夜色对他说话的态度、看他的眼神,一直没把他当少主、弟弟身分以外的人。
对她来说,程日光,是她要效忠的少主、是她要保护的弟弟,却绝不是她要爱的男人。
程日光痛恨这一点。
打从他知道自己爱的是程夜色后,他就开始痛恨他的身分、痛恨他们的关系。
程夜色,没避开他燃着特别光采的眼睛。
「我没事。」
她知道他对她超乎寻常的态度。
她却情愿不知道。她当作不知道。
「你找我,还有其它的事吗?」
「我要听你说说这次出去一路上发生的事、遇到什么人....你没有遇上危险吧?夜色?」
他等了两个月,等得焦急不安,恨不得能出谷去找她。好不容易她回来了,她却一点也没想到他。
他该对她怎么办?懲罰她的无心无情吗?
不!他根本没办法对她狠下心。
程夜色,古井无波的眼睛迅速闪过一抹异光。
这一剎的变化。快得连她自己也没察觉,可是程日光却捕捉到了。
他捕促到了她一向淡淡静静的眸子,竟出现了他从没见过的一丝热度....今他嫉妒的直觉乍起。
「有事。也都过去了。没什么好说的。」
「可是你从来没出过谷、没到外面行走过,难道....你不觉得外面的世界很新奇?
你也没遇到什么特别的人....特别得让你难忘的人?」
他试探地直视着程夜色。
这回,她的眼睛里清楚地迸出一抹火花。
程日光看见了。
他的脸色突然阴沉下来。
程夜色没说话。
「你为什么不说话?是我猜到什么了?」他的眼睛闪出偏执狂般的光。「夜色,我们从小一起长大,所以我知道你从不说谎,你也不会说谎。你现在说,我要听你说,你是不是遇上了什么人?
你对他动心了、你喜欢上他了是不是?你说!」
程夜色的面色一冷。她突然站了起来。
「这是我的事。」
「我不准!」他大叫。
一层急遽湧上来的痛楚使程日光忿怒了。他站起来就要拉住她。
程夜色倏地退后。
「少主,别忘了姥姥对你的训诫。不管发生什么事,你都不该失去冷静。」
「去它的训诫!去它的少主!我已经受够了训诫!受够了我的身分!夜色,你明知道我对你....」
她的迴避,终于使他的怒气与怨气不顾一切地爆发开来了。
对她的爱与猜忌狠狠地揪痛他的心,他今天一定要让她明白他对她的感情。
程夜色的身形一下子退出亭子。
她不能听。
她知道,只要他一说出口,他们的关系就会立刻失去平衡。
她不能破坏这个平衡。
程日光追上来了。
程日光的武功不亚于她,所以他轻而易举地追上来了。
程日光发狂地就要抓住她。
他没抓住。
他突然停住不动。
因为有一个人影突然出现。
因为有一个人影突然出现挡在他和程夜色之间。
人影,是一名老嫗。是一名鶴发苍苍的老嫗。
老嫗,虽然駝着背、柱着杖,可是她眼神的锐利、她气势的非凡,还有她刚才那一身灵魅的轻功,足以使人心生敬畏。
因为她的乍然出现,使得程日光硬生生地住了手。
因为她的乍然出现,也使得程日光忿狂的神态一转为惊紧。
「姥姥!」
「姥....姥姥!」
程夜色与程日光一前一后地喊出声。
姥姥。
金龙门主程霸天的亲娘。金龙门少主程日光的祖母。
姥姥。尤姥姥。现今金龙门、绝心谷最有资格发号施令的人物。
当年程霸天一战败、金龙门被围剿,若不是尤姥姥当机立断,带着门中菁英退回他们最后的这一处基地,恐怕金龙门早已在二十年前滅绝,哪何来今日的东山即将再起?
尤姥姥不仅要报当年武林正派杀她儿子之仇,她更要完成她儿子未完成的霸业;所以她一手儲蓄金龙门的实力,一手培养金龙门的接掌人。
金龙门复出的时机正在成熟。
二十年。为了儲备力量、为了复出江湖,他们完全封闭与外界的联系,等待了二十年。
二十年来,隐身在江湖上的门人和她亲手培植出来的新秀,就是金龙门复出的棋子。
她不容任何人破坏。
就连她的孙儿----未来金龙门的接掌人也不行。
原本她要调教出来的,是能喜怒不形于色,深谋远虑的接掌人,而偏偏程日光太易喜易怒、个性偏浮;更致命的是,他的喜怒全牵系在一个女人的身上。
程夜色。当年他怜心大发自强盜手中救回来的孤女。
程夜色。也是她最得意的孙子之一。
可是她万万没有想到,程夜色竟会让他如此痴迷。
刚开始她不以为意。而等到她惊觉日光对夜色孤注一擲的感情后,再想阻止已来不及了。
可是她还是必须阻止。就算他们没有血缘关系,她还是必须阻止。
「光儿,你在做什么?」
尤姥姥一顿龙头柺杖,犀利地看着程日光。
被姥姥的目光一盯住,程日光就忍不住心慌。
他怕姥姥。
他从小就怕姥姥。
因为她的威严。因为她的严厉。
「姥姥。我....」瞄了瞄她身后的程夜色,他把心一橫,決定要说出口。
尤姥姥的眼光一锐。
「夜色,你替我下去吩咐厨子,弄两样点心上来。」她突然回头对程夜色说。
她在支开程夜色。
任何人都看得出她在支开程夜色。
程日光留恋地看着程夜色。
程夜色下去了。
她甚至看也没看程日光一眼。
尤姥姥直接走到亭子坐下。程日光也只得快步跟上。
「光儿,我知道你在想什么,我可以直截了当地告诉你答案:不行!」
她开门见山地不但说出他想说的话,也回答了他。
「姥姥,您甚至还没让我开口就拒绝了我....」
程日光明明知道他几乎什么事都瞒不过她那双目光如炬的眼睛,可是他还是忍不住要试。
尤姥姥那满是皱纹,却只能让人心生尊敬的脸上浮起了洞烛先机的智慧。
「如果你要说的不是夜色,也好。不过光儿,我现在也可以明明白白地告诉你,就算我死了,夜色和你的关系也永远不会改变,以后在我面前不准再提起这事。」她用的是決断而让人反駁不了的语气。「别再让儿女私情影响了你的心。我要你从现在起,只专心想着我们要做的事;而你,是我们所有人希望的寄托。清楚了吗?」
就是这种责任!就是这种压力!
程日光根本对报仇、对复兴的事没兴趣。
程日光既痛恨自己的身分,却又无力改变。他想逃避,却又逃避不了。
从小到大,他就一直被训诫着必须合乎身分该做的事、不该做的事。他已经烦了。
烦透了。
他只想挣脱这些,他只想去看看外面的新奇世界。
他只想与夜色相伴,一起去看看外面的新奇世界。
可是现在,他却不能想。
他只能想报仇的事,只能想复兴的事。
他痛恨这一切。
只因为他是程霸天的儿子。
只因为他是程日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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银簪。一枝银簪。一枝普通的银簪。
一枝普通的银簪在程夜色手中。
银簪。就只是一枝普通的银簪,可是程夜色看着它的眼光却绝不普通。
程夜色看着它的眼光,就好像它是这世上唯一值得看的东西。
她丟不掉宫无敌给的这枝银簪。
只要看到这枝银暂,她的心就会奇异地一暖。
是因为宫无敌。
宫无敌的无赖。宫无敌的鬼灵精怪。宫无敌的笑....只要看到银簪。她就完全克制不住地想起宫无敌。
即使他是宫家人;即使宫家是金龙门的对头,她还是无法不想他。
她甚至完全隐去他的存在。她甚至在姥姥面前完全隐去他的存在。
不知道为什么,她下意识隐去宫无敌的人、宫无敌的事。她不去想为什么。
她只知道,她就是没提。
「嗡....嗡....」
一阵轻微的声音在响。
程夜色抬眼。
蜜蜂。只是一只蜜蜂。
只是一只寻常的蜜蜂闯进屋子来。
程夜色的视线又转回手中的簪子。
因为那只蜜蜂。
因为那只蜜蜂在她屋里转了转,最后竟飞来停在簪子上。
蜜蜂不动了。
蜜蜂在簪子上伏着不动了。
轻轻把簪子拿近眼前。程夜色盯着伏在簪子上不动的蜜蜂。
怎么回事?死了。
它死了。程夜色发现,突然飞来伏在簪于上的蜜蜂已经死了。
她微微拧眉。静静地凝视着手中的银簪和蜜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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鼓声。低沉的鼓声。
低沉的鼓声突然在谷中大作。
谷中所有的人,在鼓声响起时,立刻放下手边的事住同一个地方跑。
时间很短。
在很短的时间里,石楼前的广场已经聚来了数以百计的男男女女。
鼓声停止。
鼓声停止,整个广场鴉雀无声。
所有人肃穆沉静地看着缓缓从石楼大门走出来的人。
一名青衣妇人沉着脸走出来。
「刚才我们抓到一个偷闯进谷的人。现在姥姥对大家的警戒能力很不满意。所以下令从此刻起。要大家加强谷中防守。若一经查到有怠慢者,立刻以门规处置。」
青衣妇人的命令一传达完毕,所有门人立即下去执行。
有人偷闯进谷。
竟有人能在机关层层、戒备重重下偷闯进谷。
而此刻。那个偷闯进谷的人已经被抓到。
被抓到石楼的大堂里。
被抓到姥姥的面前。
那个人,是个男人。
是个少年。是个浓眉大眼的少年。
少年在笑。
少年不该笑。可是少年却在笑。
即使身上狼狈得很,少年却也绝不苦着脸。
少年的笑,又狡黠又灿烂。
少年的笑,有种要命的吸引力。
少年,即使在他以前最开心的时候,也没像此刻笑得这么要命过。
少年的笑,让他眼前的人惊讶了。
「小子!擅入我绝心谷,你不怕死还笑得出来!?」
神色一厉,尤姥姥的声音透着煞气。
「我怕死!我又不是专程来送死的,我当然怕得要死。可是一想起我进来这里以后看到的数不清美丽的花呀、草呀,我觉得简直就像来到一个人间仙境一样,而我长这么大还没看过这么美的人间仙境呢!想一想,我如果能死在这么美的人间仙境里倒也值得,所以我本来怕得要死,现在好像也没那么怕了....」
彷彿没感受到她明显的杀意,少年感叹似的摇头晃脑着。
即使阅历无数,尤姥姥竟还是一时看不出这小子真真假假的态度。
尤姥姥微微眯起了眼。
「这里确实是人间仙境,你能死在人间仙境确实很值得。不过你要是不说出你是谁?你是怎么闯进来的?闯进这里来的企图?那我就会让你死得很不值得。」她一顿龙杖:「说!」
所有人的眼睛都看着坐在地上的少年。被绑着的少年。
她也是。程夜色也是。
在一看清楚被抓的人是这个少年后。程夜色的眼睛就没离开他身上过。
她知道他是谁。她当然知道他是谁。
所以她怔了。她完完全全地怔了。
怎么会?怎么会是他?
怎么会闯进这里?怎么会是他闯进这里?
没想到是在这里、这种情況下再见他,程夜色完完全全地怔了。
他会死。他会被姥姥处死。
这个念头突然冲进她的脑子,突然使她一醒。
她的面色更加苍白。
宫无敌....她的心,跳得好快。
她的心,从没跳得这样快过。
宫无敌看到她了。宫无敌一进来就看到她了。
可是宫无敌的眼睛却不曾在她身上驻留过。
程夜色知道宫无敌看到她了。
程夜色也知道宫无敌故意不看她。
宫无敌究竟想做什么?
宫无敌的眼睛还是贼亮。他对尤姥姥露出漂亮得过分的牙齿笑。
「老婆婆,您要说我是闯进来的未免也太严重了。我只是很不小心、很不湊巧地「走」进来而已。我就在外面东转转、西转转。哪里知道就转进人家的家里来。老婆婆,你们家对待客人的方式还真是特别....」
尤姥姥不相信他的话。尤姥姥压根儿就不相信他的话。
绝心谷的入口很隐密。隐密得就算有人对着它瞧半天也绝对瞧下出任何玄机。
只这一步,绝心谷就维持了二十年的秘密。
再进一步,入了谷还有十处八转的机关。机关,是三十年前号称天下第一机关手----鬼神机所设计,除了谷里的人,没有人----几乎没有人能在找到隐密的入口后,再闯过十处八转的机关走进绝心谷来。二十年来,这小子是第一人。
这小子以为他在唱催眠曲吗?
这小子不但可疑,而且可怕。
尤姥姥一领首,立刻有两个人将宫无敌从地上架起来。
尤姥姥缓步走近他身前。
她站在他面前。气势如千鈞万鼎。
「没有人可以在我面前说谎。小子,你信不信我有办法让你再也不敢说谎,甚至,开不了口说话?」
她不是在威胁,她只是在陈述事实。
宫无敌没被这老太婆的气势压倒。即使这老太婆真的满吓人的。
他对她撇了撇嘴。而他撇嘴的样子还是像在偷笑。
「老婆婆,我看你的样子就知道你平常一定不怎么信任人。我说实话,你就非得怀疑我说谎话。我看我得说谎话,你才能相信我说的是实话....」
尤姥姥倏地眯起眼睛,若有所思地盯着少年一脸的轻挑不驯。
这小子不是不怕死,就是另有所恃。
而她并不相信世上有不怕死的人。
尤其是年轻人。
那么是什么让他不怕死?
他凭什么以为他死不了?
「好,小子!既然你不说真话,那么姥姥我就听你说两句谎话。或者,姥姥我真的比较相信说谎话的人。」
她突然开口。她突然莫测高深地开口。
宫无敌笑了。宫无敌狡狡猾猾地笑了。
「老婆婆总算开窍了。那么我说了。不过我说的是谎话,老婆婆还是不要相信比较好....我说,我刚才所说的一切都是假的。老婆婆你最清楚了,你们这个人间仙境就是把我变成苍蠅。我也飞不进来,那到底我是怎么进来的呢?这当然是有人帮我,我才进得来嘛!老婆婆你说是不是?」
「胡说!」尤姥姥一声怒斥。
「对呀、对呀!老婆婆刚才不是说要听我说谎,我当然就是在胡说啦。所以就是那个帮我的人,我也是会胡乱说的。」
老太婆愈生气,他就愈开心。
而且他不会掩饰他的开心。
因为对付一个多疑的老太婆,你必须想笑就笑、想哭就哭。
尤姥姥很快地沉住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