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她无力地歪垂着小脑袋,嘴唇轻咬。
他不由自主顺着她咬啮的地方望去。
啊,那红艳美丽的唇……别再咬了,再咬就受伤了。
那一夜,就是这双唇贴在他的唇上,辗转吸吮。也是这一双唇,温存地抚慰着他,让他在睡梦里得到救赎。
是的,他都记得,只是没让她知道。
你到底要我,还是要姊姊呢?他脑中,仿佛还回绕着她那一夜的轻喃。
唉,仙仙,为何这么问我?莫非,你对我生出感情了?
他曾旁敲侧击过,才发现她并不知道姊姊池净的身世。可能是池净刚被张家收养时,她年纪还太小,大人觉得向这样一个小小人儿诉说太多悲伤的事情,没有意义,因此就略过不谈。
她只知道姊姊的生母很早便过世了,父亲死在一次交通意外中。
仙仙,为什么要爱上我呢?你并不知道我的过往,是如何影响了你挚爱的姊姊……
许多感情,他终于能够体会了。
为何裴海明明知道爱上池净,极可能是悲剧收场,仍旧不顾身地涉下水去。
有时候,情势是半点不由人的,就像他一样。
他这一生,不曾领略过多少情爱纠葛。即使亲情,也是缘分淡薄。
少年时期的嬉嬉闹闹,青年时期的蜻蜓点水,爱情在他生命中,一直是缥缈虚浮的部分。
而她,一个二十出头的大女孩,原本只因她是他年少时的甜美记忆,想多疼她一点,多看她一点,只是如此而已……
谁知,竟让这女孩儿在不知不觉间,在他心田深处攻占了一块领域。
她还是一个这样年轻的女孩呵!如一朵清致美丽的小玛格丽特,种植在清净无华的温室里,他怎忍心沾染她呢?
他和裴海终究是不一样的人。裴海那如狂火猛涛的性格,说爱就爱,义无反顾,无论结局如何,仍执意孤行。
而他,他的顾忌太多。他不能不考量到她的年轻纯美,她有权利出去看看这个世界,不该早早便被情爱所束缚。
他们的缘分,不在这个时候。
「仙仙,答应我,如果将来有任何需要,一定要打电话告诉我好吗?」锺衡倾身,拂起她颊鬓的几丝垂发。
她紧咬着唇,不敢抬头,生怕他的温柔,会让她无可制止地放声大哭。
她深吸了口气,从外衣口袋掏出一张红色的信笺。
「这个……是妈咪要我送来的。」递出去的手,有些迟疑。
「府上有人要办喜事吗?」他笑着,接下来,努力转换情绪。
「姊姊要结婚了。」她抬眼,试探性地打量他的神色。
「原来如此,恭喜她了。」他淡淡微笑,扫视着喜帖上的名字。
「锺大哥……」看着他「强作」镇定的模样,她终于落泪了。
「仙仙,你为什么哭呢?」他讶然轻问。
「你都不会难过吗?」她哽咽着。
「难过什么?只要你姊姊过得幸福,我就很开心了。」
「骗人!我知道你很喜欢姊姊……」她不知道自己撅着嘴的模样,有多么委屈,又多么可爱诱人。
他心中一动,随即强迫自己镇定心神。
「我岂止喜欢你姊姊,我也喜欢你啊。」
「那是不一样的!」她瞪着他。
「确实不一样。」他微笑点头。至于不一样在哪里,只有他自己明了。
听见他承认了自己的推测,仙恩心头又是一酸。
「你会来参加婚礼吗?」
他沉吟了一下,终于摇头。
她并不意外他的答案。没有多少男人,可以无动于衷地目送心爱之人投入其它男人的怀抱。
仙恩忽然觉得,这个空间局促得让她待不下去。
「总之,喜帖我是送来了,妈咪说很感谢你慷慨收容狗狗,又常常帮社区活动做义工。如果你愿意赏光,我们一家人都会非常开心的。」匆匆背完母亲交代的台词,她站起身来。「我走了,bye-bye。」
※ ※ ※
婚礼那天,锺衡终究是去观礼了。
他对这种家族式的聚会最是没辙,能不出现就不出现,但是三天前,裴海亲自光降他的狗窝来拉人。于情,这是死党的婚礼;于理,他代表男方唯一的亲属,前后交相攻,他都不能不来。
尽管如此,他们两人都没有大张扬彼此的关系,只是在敬酒时,淡淡的互相点头微笑,彼此知道对方的心意就好。
这场婚宴订在社区的交谊厅里举行,场面小巧而温馨,除了亲戚朋友之外,并没有发出太多张帖子。
照理说,这样精小的场面是很不符合裴海身分的,可是裴海只有孤家寡人一个,性子又狂狷惯了,本来就不拘泥于仪式礼俗;只要心爱的人挽在手里,悬在心上,他也就满意了。于是,他依从行事低调的张家人,并未将婚娶的消息让媒体知晓。
酒过一巡,锺衡借故向同桌的人告了罪,起身离开了会场。
临出门前,他最后一瞥,寻找的那个人挽着新娘,进休息室换礼服,准备送客了。
今天真是忙怀她了!又要帮姊姊张罗大小事,又要客串招待到门口安排客人入座。整个晚上,就见她淡黄色的身影里里外外飞舞,像只忙碌的小工蚁。
嗳!如果被仙仙知道,他把她比喻为工蚁,她不知会如何跳脚。
他摇头哂笑,转身走出去。
一月了。寒风推树木,风里已夹带着毫不容情的霜意。
他是劳动惯了的人,身子健实硬朗,上身只套了件薄外套,便挡去朔风的刺骨。
浓云遮蔽了天,间或从缝隙里探出银月盘的脸。几乎整个社区的人都上礼堂吃喜酒去了,莽莽天地间,竟然有几分万径人踪灭的味道。
他深吸一口冷空气,让心情渐渐沉淀下来。
「锺大哥。锺大哥!」一声清脆的叫唤追着他身后而来。
他回眸。呵,是她,小工蚁。
仙恩气喘吁吁地追上来。伴娘的礼服太长,好几次裙摆绊住了她的双脚,险象环生。
待她跑近了,绊到最后一下。啊!还好扑进他怀里,安全上垒。
「锺大哥,婚宴还没结束,你怎么就走了?」
「趁现在先走,免得待会儿散场人太多。」他拂开飘落她颊畔的一缕细鬈。「你急呼呼地追我出来,有事吗?」
仙恩红着脸,从他怀中撑起身。
其实没事,只是方才一转眼,瞥见他形单影只地走出厅外,远望有一种沧凉的情致,仿佛这一去就不会再回头,她不暇多想,便追了出来。
「我只是……只是想问你……」她绞尽脑汁地找理由。「想问你,明明说了不来,怎么忽然又来了?」
「一时无事,就来了。」他扯扯她的小鬈发。「你穿礼服的模样很好看。」
仙恩消脸又是一红,别扭地拉拉衣摆。「裙子太长了,好几次都差点跌倒,还好姊姊和姊夫扶着我。」
「裴海看起来是个值得托付的人,你姊姊嫁给他,会幸福的。」
仙恩默默瞅着他。
「那你呢?」她忽然问。
「我?」他先是不解,倏然又明了了。她还是以为他在暗恋池净。
锺衡失声笑起来。他摇了摇头,仍然没有解释什么。
一切太复杂了,不知从何说起,有时,「误会」反而是最好的脱身之道。
「你不喜欢姊姊了?」不然他摇头是什么意思?
「你姊姊是个令人钦慕的好女人,也就这样了。我对她并没有进一步的幻想。」他轻描淡写地带过。
仙恩傻傻笑了起来。「原来你这么看得开。」
迎上她眼中如梦似幻的神采,他心中一凛。
都已打定了主意要放手,现在还与她闲扯这些做什么呢?
他退开了一步,状似不经意地拉开两人之间的距离。
「仙仙,你何时要飞到美国去?」
她一愣。
「还早,六月底才考完期末考,大概七、八月出发吧。」此刻,月光下,幽径上,世界里只有他和她。她不愿想及分离的事。
「嗯。」锺衡慢条斯理的点头。「那么,我可能会比你先离开一步。」
仙恩愕然对上他的眼。「什么意思?」
「Balance一直筹画着,到日本开分据点,最近事情有了眉目,我必须先飞过去打点一下。」他解释道。
「你要去多久?」她揪住他的前襟,心头的结,与手上的拳,揪得一样紧。
「起码要半年以上,日本的站点才会步上轨道吧。」他淡然说,迎着她失望到了极点的眸光。
「半年?这么久?」仙恩急了。他一定赶不及在她出国前回来的呀!
「不要这么伤心嘛!」他终究不忍,笑着拭去她滑落的泪。「半年一下子就过去了。」
「可是半年之后,我已经离开了。」她连连顿足。
「你还是会回来,又不是从此定居在美国了。」
「等我回来也是好几年以后的事情了!」
「才两、三年而已,即使再加上博士,也不过四年的光景,我们总会见面的。」他柔声安慰。
听着他云淡风轻的口吻,仙恩渐渐觉得不对劲了。
她退开一步,静静瞅着他看,泪珠挂在眼眶里,悬而未决,闪闪烁烁,仿佛将她的眼与她的心,包围在遥远的距离之外。
原来,她终究是无法取代姊姊的。所以,四年的分别,对她而言是长长的「永远」,对他而言,却是短短的「而已」。
她猛地打了个寒颤,已经弄不清楚自己是被夜风吹寒的,或是被心念冻僵的。
她的每一丝反应,都让锺衡心如刀割。他努力禁忍着,终于还是克禁不住,紧紧拥住了她。
「小丫头,别伤心……」别哭了,求你!别在我面前落泪啊。
仙恩用力埋在他的胸前。
她没有哭出声,只有一声声细细的呜咽,每颗泪都沁进了他的心坎底。
「你知道我的地址、电话,到了美国之后,可以写信给我;没有人陪你的时候,可以打电话给我;我有空,也会飞过去看你的。」他轻轻吻着她的发,她的鬓,她的颊。
「真……真的?你……你会来看我?」她哭得抽抽噎噎的。
「会的,一定会。」他温柔允诺。
「还要替我带小黄它们的照片来。」
「好。」
「帮我带肉干回来给它们吃。」
「没问题。」
「我不在的时候,要替我照顾它们。」
「呃……」
「好不好?」很凶!
「好。」他勉为其难地同意了。
她深呼吸了几下,让情绪平抚下来。「你什么时候要去日本?」
「后夭。」
「这么快?」她有些慌措不及。
「事情来得突然,我也没有办法。」他松开她,从上衣口袋里掏出手帕来。「看你,哭得妆都花了。」
「啊!」仙恩惨叫。她忘了今晚脸上有妆了!「你现在不要看我!」
已经来不及了。
她接过手帕,还来不及抹脸,就打了一个重重的喷嚏。薄纱礼服的观赏性质本来就大过实用性质,也难怪她会冷。
「我很想发挥英雄本色,将外套脱给你穿的,可惜我外套底下只有一件汗衫,待会儿若是遇到夜归妇女,会把我当成变态色情狂追打。」他用力摩挲她的双臂。「趁着没感冒之前,你快点回屋里去吧。」
仙恩仍依依不舍。「你出国之前,记得先通知我,我到机场送你。」
「好。」他含笑点头。
她叹了口气,终于拖着沉重的脚步返回宴客处。
又是这样的场景。
锺衡望着她的背影,怔怔出神。
他们以后会不会总是如此?一个人留在原地,而另一个人,总是走出对方的生命。
※ ※ ※
扶桑七月,热辣的程度不亚于远方的小海岛。算算时间,他居然已经在异地停留半年了。
起身来到屋外,触目所及是三百坪的植地,和七十坪的实验区。Balance工作室成立于东京近郊,夏天的东京苍翠碧绿,充满勃勃的生命力。
目前温室、冷房,及相关的建筑物都已搭盖完成,只等植土铺设好之后,便能正式耕种,开始量产他所研发成功的几种新品。
窗户一推开,热空气立刻透进来。他本来就不喜欢人工空气,索性把办公室内的所有窗扇都打开。
「锺先生?」
一声轻唤响起,他才想到室内并不是只有他一人。
「什么事?」他倚在窗前,并未回过头。
会议桌前的几位手下面面相觑。怎么老板才接完一通来自台湾的电话,整个魂魄便飞走了?
「我们还要继续开会吗?」几名日本干部有些无措。
锺衡终于回过神。
是了,他刚才在开会。
一股淡雅的花香从窗外飘进来,是Balance刚在国际间发表的香水玛格丽特,他便是被这股馨香引走了注意力。
细看之下,香味原来不是来自鲜花,而是清洁人员搁在窗台上的干燥花。这些人真细心,知道他喜欢玛格丽特。
「抱歉,我们方才进行到哪里?」锺衡坐回办公桌前。
那一瞬关于玛格丽特的遐想,淡成灰烟。
「方才您接了一通电话,会议便中断了。」有一位跟着他从台湾来的干部,大着胆子间。「您在想什么?是不是台湾那里有事?」
「我在想什么……」锺衡也喃喃自语。
刚才那通电话是仙恩打来,说她已经在中正国际机场,即将出发了。
「我一直在等,结果你还是没有赶回来,我不理你了!」她控诉完,忿忿挂上电话。
他拿着话筒发呆,下一秒钟便被花香勾引,整个人陷入思想的黑洞里,没有任何声音或语言。
「没事,我们回头工作吧。」他平淡地答。
干部们收到讯息,知道闲聊时间结束,不敢再造次。
报表纸翻动声再度响起,间或夹杂几句公事上的对答。
过了几分钟,干部们不得不再停下来,直到锺衡发现,自己又失神了!
见鬼的,到底是怎么回事?他懊恼地想。脑筋突然斑驳掉,茫茫然的,像少了点什么东西。
是弄丢了什么吗?
第七章
「老哥。」
「嗯。」
「老哥?」
「嗯?」
「老哥,我要跟你说话,你不要一直看书好不好?」
叹息。「你要谈什么?」
「我要跟你谈男人。」
「男人?」这下子书终于合起来了。
「老哥,如果有一个男人,感觉起来好象很喜欢一个女的,却又没有说得很清楚,那他到底算喜欢她,或是不喜欢她?」仙恩盘腿坐到床上去。
「这要看『她』是谁。」
她顿了一顿。「好啦!是我啦!」
「接着还要看那个男人是谁。」
「想都别想,我不会说的。」她才不上当。
张行恩把书往床头一摆,竖直了枕头坐起来。
「客观因素的影响很大,举例而言,如果那个女孩子,也就是你,今年才二十出头,连二十一岁都不满……」
「我下个月满了。」她插嘴抗议。
「而那位男士比她稍微大了一点,」他似笑非笑地看着妹妹,毫不意外一撇红晖蹦上她的俏脸。「那么他的顾忌就很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