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当,晚翠新城便诞生了。」她替他配乐。「好吧,就算你并非出身富裕,是自力苦学的成功人士,可是你现在腰悬万贯总是不争的事实吧?」
「所以?」
「所以你捐献一小块地方出来,回馈乡里,有什么不好?」
「有什么好?」
被他冷冷一堵,仙恩登时张口结舌。
「这位先生!」她从草地上跳起来。「我刚才顶着大太阳,陪你聊了几里长的血泪成长史,这就是你回报我的方式吗?」
软求不成,想来硬的了。他的心里其实觉得很好笑,脸上仍不动声色。
「原来你听完我几里长的血泪成长史,只是为了向我套交情、讨恩惠?」他慢条斯理垂下手,几乎是立即的,一根湿润的舌头舔上他的手指。
「小黄,退下。」仙恩被惹毛了,低斥他身前那只大狗腿。「你舔他有什么用?他非但不会同情你,还会反咬你是为了套交情才过去舔他的。」
「我分得清谁是真心诚意,谁是另有企图。」
喜爱她归喜爱她,锺衡仍然有自己的原则。而他最大的原则就是——没有任何原则可以侵犯他的工作原则。
想把流狼狗放养在他宝贝的温室旁?门儿都没有!
「以前我老觉得看到你很有亲切感,现在才知道,原来我是彻底看错了。」她拚命跺脚。
「亲切感?」他眼中有一抹神采飞快闪去。
「没错!后来我终于搞清楚为什么了,因为你长得像一头牛!」
那抹戏谑的笑不见了,眼中诡异的神采更盛。
「没错,不要怀疑,就是牛!就是那种走路、吃草都慢吞吞,任劳任怨,克苦耐劳的大黄牛,我最喜欢的动物之一。」她用力吹开额前的刘海,小脸气得都红了。「可是我现在终于明了,你不只长得像牛而已,连脑袋都像牛!」
那抹光彩消失,戏谑的笑容跳回原位。
「大家都是在道上行走的,与人方便,自己方便。既然你不肯与我方便,那……」她两手抱拳,忿忿一揖。「他日江湖相逢,另见真章。狗狗,咱们走!」
「汪!」
一人五犬同时行动,目标右后方,踩着戏剧性的脚步,浩浩荡荡退场。
道上行走?江湖相逢?他的小仙仙在这十四年之间,到底都读了哪些书?女儿家不都喜欢看一些少女漫画、罗曼史吗?她是金庸古龙看太多了吧!
锺衡噙着苦笑,无奈地摇了摇头。
看来他之前的想法是对的,现在的E世代,真的比外星人还要难以理解。
「必先辛苦播种,方能欢喜收割」才是他的人生哲学,用来律己与律人都一样。
他的人生是自己一路苦上来的,所有成就全靠自己这双手拚命挣取,他做得到的事情,没有理由旁人做不到。
虽然没能帮上她的忙,心中有些强意不去。但她的年纪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了,该是时候学一学「人情」与「义理」并非那般容易的事情。若只靠三言两语就能讨来一块价值不菲的绿地,天下间便处处是白吃的午餐了。
外表朴实是一回事,本质上的他是个精于计算的人。
他深呼吸一下,让叶绿素的味道渗透进肺脉里。风儿不知从哪个方向吹,拂弄得人心旷神怡。
他微微一笑,负着手,慢条斯理地踅回自家去。
第四章
五天之后,锺衡就发现自己笑不出来了。
「这是什么鬼东西?」他低声咆哮,指着工地里花花绿绿的标语。
「就是我上次跟你讲的那个小姐啊!」工头操着台湾国语,苦着脸说。「她昨天已经带一群欧巴桑来抗议过一回了。她们排排坐在地上,不让我们施工,还在各处插了一堆标语和牌。噢,对了,她们放话说,星期天要再邀所有爱心妈妈一起来静坐抗议。」
锺衡气得七窍生烟。他才回花莲视察五天而已,这小妮子竟然聚众到他的地头上造反。
瞧瞧那些标语,写得什么话!
与狗争地,缺乏爱心。
黑心地主避不见面。
法理敌不过情理。
拒绝恶邻入侵。
支持社区共养制,还给狗儿一个家。
居然连「打倒资本主义」的布条都拉出来了,接下来是不是要在他的脑袋瓜子套上一顶尖尖的帽子,推到总统府广场前批斗?
还示威抗议呢!这是他的土地,他的家,他就算想在这块地上埋棺材都不干旁人的事。
之前为了他要把空地和公园改建一案,邻里长、管委会全都来协调过,召开无数次的管委会,直到他信誓旦旦地保证,施工期间会兼顾社区安宁和环境整洁,也不会盖个七、八十楼的巨无霸来影响观瞻,新家才终于能顺利动工。
种种折腾下来,他自认对「晚翠新城」已经仁至义尽,而现在,这小妮子软的不成,居然想来硬的,简直欺人太甚!
「张仙恩住在哪一栋哪一号?」他气得牙痒痒。
「C区十七号。」工头尽责地告知。
他掉头就走,登山靴底仍沾着花莲的尘土,一路杀进C区去。
十三号,十五号,十七号,就是这一间!
他站在矮小的围篱外,一群惊天动地的狗吠声登时齐放,甚至不必按电铃。
从落地窗看进去,一群中年妈妈正聚集在她家,吃点心喝红茶,高谈阔论,每位妇人看起来都很慷慨激昂的模样。
狗叫声一响,里面的妈妈们动作一致地朝窗外看过来。
「谁?」主人喊着清脆的招呼,前来应门。「是你。」
仇人相见。
「张小姐,麻烦你借一步说话。」他僵着脸,从嘴角挤出话来。
「原来是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地主先生』。」她噙着笑,重重强调最后四个字。
「地主?」一屋子欧巴桑同时把红茶往餐桌上一顿,挤到窗前来怒瞪他。
单拳难敌四掌,好男不与女斗。他用力挂出最朴拙、诚恳、憨厚、老实的笑容。
「张仙恩,你只有这一次机会。」咬牙切齿。
最后通牒是吧?
「这位大哥,绝话不要说得太早。」她嘿嘿笑,完全摆出一副小人得志,有恃无恐的嘴脸。
他掉头就走。仙恩看他一副黑脸张飞的神情,也不敢嚣张太久,抓了钥匙便追出来。
十月初,天候终于真正进入秋凉时间了。
他走在前头,拐了个弯发现,C区位于社区另一个出入口附近,平时她家应该是从这个后门出入居多。出口附近盖了一座凉亭,被几畦非洲堇簇拥着,环境甚是清娴雅致。
他往凉亭里走去,硕大的身躯几乎填满了所有空间。
「你知不知道我可以请警察来逮捕你们?」
「知道啊,所以我们才会插那块标语:法理不外乎情理。」她皮皮地陪着笑。
锺衡沉晦的脸色丝毫未见松缓,她的笑颜渐渐淡去,俏脸开始垮下来了。
「锺大哥,你真的很生气?」
「你还会怕我生气吗?」他嘲讽道。
仙恩瑟缩一下。「我知道,运用群众压力来使你屈服,确实是我不对……可是,我情有可原,你应该能谅解吧?」
「要别人原谅,最好的办法便是一开始就不要做会后悔的事。」锺衡仍面无表情。
他是吃软不吃硬的人,对他要硬招,只会激起他体内那股不驯的蛮劲儿,这一次算她踢到铁板。
「我并不后悔,我只是很遗憾惹你生气罢了。」他是她崇景的对象耶!被自己的偶像讨厌,天下还有更惨的吗?
他冷冷横她一眼。
「明天之前把所有工地上的招牌全撤掉!时限一到,如果我的工人还未能顺利开工,我就直接报警处理。」说完,他毫不容情,拂袖而去。
「锺大哥,你真的一点情面都不留?」
她真的不希望为了狗狗的事情与他闹翻,运用人海战术,只是为了让他了解她们的迫切而已。
「你带了人来我的土地上闹场,又何尝替我留下情面了?」他甚至连头也不回。
「锺大哥!」她挫折地低嚷。
一群欧巴桑熙熙攘攘的,从转角处冒了出来,脸上俱是一副同仇敌忾的神情。
「小恩,小恩,你不要怕,我们来了,我们来了。」
「对对对,我们来帮你了。」
「大家一起来赶走这个坏地主。」
「陈妈妈,宋妈妈!」她连忙抢出凉亭。
那边厢,锺衡已经陷在女人堆里。现场每位妈妈起码大他十岁,矮他一颗头,一群女人围在他跟前叽叽喳喳的,大有誓不放人的意味。
「锺先生,我们大家也都是好邻居,我们社区养的狗不就等于你的狗,你做人怎么这么小器?」
「对对对。敦亲睦邻一下嘛!」
「陈妈妈,叶妈妈。」仙恩挤了过来,挡在他前面试着想掌控情况。「你们让我来跟他说就好,结果一定会给大家满意的答复。」
妈妈们放心的表情还来不及摆出来,他陡然冷笑两声,老母鸡全又火了,开始想继续炮轰。他眉一挑,冷肃地凝向身前众女人,众娘子军纷纷抽了口气,退开一大步。
好……好可怕!他的眼睛锐利得像要把人吃掉一样。她们以前也在路上遇见过他,见到的都是好好先生和气打招呼的模样,没想到他生起气来有如威风凛凛的雷神。几位妈妈手捧住胸口,惊吓得连话都说不出来。
他逐一巡视每双眼睛,直接射入她们的眼睛底。
「门口那块地是我的,你们若不满意,大家就法庭上见。」他斩钉截铁,毫不容情。
完了……仙恩默默在心底呻吟。事情怎会变成这样呢?呜……她原来只是要闹一闹他,让他不得不从而已的,谁知打人海战术成了最大的失策,非但不能带来成效,反而引起了他事先无法预期的反弹。
妈咪,老哥,老姊,快来救我啊!
「小恩?」
上帝听见了她的呼喊。
仙恩火速抬起头。喔,神哪,出现在后门的那道倩影,不就是她心爱的姊姊池净吗?
「姊姊,老姊,我在这里。」她用力挥手,只希望有任何一个人能帮助她脱离如今的困境。
「你们一群人聚在这里做什么?快要变天了。」(kwleigh扫描)池净一身典雅的套装,脆声曼语,朝妹妹的方向走来。
接近之后,才看到万红丛中有一抹绿。
仙恩隐隐感到身后的男人发僵,却不暇细想太多。
「姊姊!」她飞快迎上去,把始末与后续发展用最短的字句交代完毕,然后哀求:「姊姊快救我,我们现在骑虎难下了!」
池净白了妹妹一眼。「你总是这样,做事也不会瞻前顾后。」
「好啦,回去让你念到高兴嘛,快救命啦。」她晃着姊姊的手求饶。
姊妹俩窸窸窣窣完毕,池净脸色一整。
「锺先生,您好,我是小恩的姊姊。」池净礼貌地颔首。
「嗯。」他的视线瞥向其它方向,避开了她。
「舍妹替您带来困扰,真是不好意思。」她跨前一步,以方便两人交谈。
锺衡却陡然退了一步,拉开两人之间的距离,深黝的脸上是极度不自在的神情。
「没,没关系。」他清了清喉咙,眼神仍然没有对上池净。
仙恩看着看着,开始察觉有异。
他的表情好可疑,甚至可以称之为……手足无措。刚才不是还威风八面地冲着她发飙吗?怎么现在就变成绕指柔的小绵羊?
「小恩从小就非常关心流浪动物,一天到晚捡小狗小猫回家。」池净清丽的脸庞泛起浅笑,柔声道:「这一次她为难了您,实在是情有可原,还希望您不要介意。」
「什么?啊!噢!嗯……呃……没关系,我……我会吩咐工头,把公园划出一半放养仙仙的流浪狗。」他胡乱挥挥手。
什么?
「待遇差太多了吧!」仙恩爆出来。
「就这么办吧!大家再会。」他排开众人,急急走了开去。
「耶!」
「抗争成功!」
「还是我们小净有魅力。」一群欧巴桑用力欢呼起来。
池净自己都征傻在原地,刚才发生了什么事?她只是希望锺先生别把事情弄大,惊动了警方而已,并未要求他捐地啊。
「仙恩,看来人海战术终究是敌不过美人计。」陈妈妈用手肘顶了顶仙恩,对她挤眉弄眼。
不会吧?仙恩呆望着他远去的背景。
他真的煞到她姊姊了?
话说回来,她姊姊本来就是社区里最热门的媳妇人选,性格温存善驯,容貌清丽难言,不知有多少户人家的未婚儿子、热心妈妈想上她家提亲。锺衡年纪也老大不小了,孤家寡人的一个,平时根本没见过有什么女人来找他。
他若看上姊姊,也是很正常的事。
她合上嘴巴,对上姊姊尴尬的表情。几位欧巴桑正围在这位美女救世主身边,恭贺她又多了一名裙下之臣呢!
「张妈妈,您们别再开我玩笑了。」现在轮到池净打Pass向妹妹求救。
仙恩恍若未见,仍陷入深思里。
锺大哥年岁与姊姊相符,称得上是郎才女貌。而且这年头,全球经济衰退,什么大企业家、有钱人二世子都靠不住,股市随便跌个几千点,资产就去掉一大半了。还是专业人士最吃香,到哪儿都受人景仰。
锺大哥是国际间叫得出名号的专家,所改良的名花异种在许多国家都拥有专利,每年光收那些权利金,光是跷着二郎腿坐在家里都会给钞票淹没。
他论人有人才,论钱有钱财,张家多了一个这样的女婿,也算是光耀门楣的事。
好吧!祝福他们!她用力伸展一下肢体,振作精神。
只是,嗳!这可恶的怪风,不知是从哪个方向吹来的,竟吹了她满头满脸的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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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海,你上次说,你见到当年池家那个小女孩了?」
「是,她工作的画廊正好承办我的台湾巡展。」话筒那端顿了一顿,慵懒的腔调忽然严谨起来。「你为何突然问起?」
「……」他停顿了许久。「我今天也见到她了。」
「这是意料中之事,不是吗?」几乎可想见话筒那端的好友,挑起一边眉毛的粗犷模样。「你当初和建商『勾结』,半卖半迭地推销了一间透天厝给他们,早该有在社区里碰见她的心理准备。」
「有心理准备是一回事,一旦面对面碰上了,那种心理激荡是无法用任何心理准备来预演的。」
「我了解。」裴海想起一个月前的遭逢,那种众里寻她未果,却在蓦然回首间,发现她竟出现在自家玄关里。当时的他何止心理激荡,简直想找一把利斧或短刀砍自己一记,确定这不是在梦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