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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爱情浅 page 2 作者:凌淑芬

  他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从小就对这些翻土种花的事情特别感兴趣。

  比起飙车干架,莳花弄草实在不太酷了一点。害他每次到学校图书馆查查有没有新进的园艺书,都得偷偷摸摸的,以免被那票死党看到了,笑话他娘娘腔。

  「因为我是天才!」他恶狠狠地警告她。「你不可以去外面胡乱说,知不知道?」

  「好。」小女生也不管他的意思是什么,一律甜甜地应了下来。

  「你回到家之后,找个盆子把玫瑰花种起来,记得要放在光线充足的地方。」

  「好,我把它放在阳台上。」

  「你们家阳台晒得到太阳吗?」

  「我们阳台外面有架子,可以种花。」小女生踊跃提供消息。

  锺振毅大摇其头。「不行不行,玫瑰喜欢光线充足但是凉爽的地方,你天天让阳光直射它,一下子就把它晒死了。」

  「那……那我把它放在客厅里。」

  「客厅光线够吗?它一天要照上六个小时的光。」

  「那……那……」小女生彷徨起来。半晌,她眼睛一亮,小嫩手把花苗提得高高的。「那阿牛哥哥帮我种!」

  如果可以,他当然想自己抢回家,哪轮得到她?

  可是,想到家里那不到两坪的客厅,阴暗而霉湿的气息,他叹了口气。

  「我家没地方种。」

  「噢!」小女生又垂头丧气起来。

  看这花,多红多漂亮,她不要把它种死掉啦!她要它开很多很多的花,将来生很多花宝宝。

  锺振毅四处看了一圈,脑中灵光一闪。

  「跟我来。」

  于是一大一小两道影子,钻向公园后方人迹稀少处,那里有一区专门种高高低低的灌木林,其中一个秘密基地是他有一回心情不好,乱钻乱闯时发现的。

  两个人矮着身子,在灌木丛中左钻右闪,他一面得回头替她拨开勾到头发的矮枝。在林木中钻了一会儿,他奋力一拨——

  眼前豁然开朗。

  「当当!」他得意的挥了挥手臂。

  「哇……」小女生敬畏的低语。

  其实也不是什么了不起的地方啦,顶多就是浓密的灌木丛中央,有一小块空地,约莫可容纳他们两个栖身,由外围看来,由于矮木包围,看不出来中间还别有这块小天地。

  「我们把玫瑰种在这里吧!树丛不会挡到它的光线,土壤湿度刚刚好,正午时分又有一些树影可以遮荫,很适合玫瑰花生长。」

  「好啊好啊。」小女生只是来当跟班的,阿牛哥哥说什么,她当然都点头应好。

  于是,两个孩子快快乐乐地翻开土,把玫瑰慎重安置进它未来的新家。

  小女生蹲在旁边,帮忙拨一些土,看的比做的还多,但这掩不住她眼底兴奋的灿光。

  「你上次说,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做『张仙恩』,我妈妈都叫我『仙仙』,阿牛哥哥也可以这样叫哦。」

  「嗯,仙仙,我记住了。」

  男孩的嘴角噙起一丝微笑,夏风袭来,温度已凉爽得令人满足。

  ****************************

  从此,这块小空地成了他们的秘密花园。

  每当她又捡到不知名的花卉,或他去哪儿弄来了植栽,他们便一起把花花草草种在这块小天地里。

  有时候他们俩分别来,时间久了,两人渐渐生出一种默契,不约而同在星期六下午溜过来。

  晴天时,她穿著小洋装,玩成像泥娃娃一样回家。

  雨天时,她穿著小雨衣,淋成一尊水人儿。

  而他,不论晴雨,清一色都是半旧的T恤和牛仔裤。

  不论她捡来什么样的花种,状况再如何不好,阿牛哥哥总有办法把它们救回来,再度种成健康耀眼的花宝宝。

  在她眼中,阿牛哥哥就像花草的守护神一样,简直无所不能。

  「这是中轮种的玫瑰,我上次跟你说过的。这是孤挺花。这是茉莉花。这是玛格丽特。这是杂草,要把它除掉,不然会抢掉花的营养……唉唉唉!仙仙,你不要乱拔,那是西红柿的苗,不是野草!」这是他经常性的台词。

  「阿牛哥哥,我将来要开一间大花园,种很多花给人家看。」这是她小小年纪的宏愿。

  而他,总是会咧开嘴,笑出灿亮亮的白牙,看起来像是不太相信她将来做得到,却又决心给她鼓励。

  她一直以认,她会和阿牛哥哥,就这么养着花植着草,一直种到老。

  她一直以为。

  直到有一天,阿牛哥哥没有出现。

  那个周六的天气并不好,雨刚下完,灌木丛滴滴答答地落着水珠子。她抱紧身体,窝在一荫小小的角落里,看着天空渐渐从浅灰到浓灰。

  雨下了又停,停了又下。

  她和雨一样,来了又去,去了又来。

  而,不论雨下过几次,她来过几回,阿牛哥哥,一直不曾再出现过。

  那阵子,雨量下得格外丰沛,爱阳光的玫瑰花都给浇得奄奄一息。

  阿牛哥为什么不来了呢?她该上哪儿找他去呢?她只知道他叫「阿牛哥哥」,她不知道他住在哪里。

  他再不来,「仙仙」就要死掉了啊!仙仙是那株大轮种玫瑰的名字,还是他给取的呢!说是为了「缅怀」她捡到玫瑰花。

  美丽的秘密花园,从丰盛,到颓靡,仿佛花儿草儿们也都知道,它们的男主人再不会来了。

  而她,不久之后,爸爸调职,她也跟着搬家了。

  搬家的前一天,她偷偷溜到花园里来,把事先写好的信装进一只玻璃瓶,埋在仙仙的旁边。

  如果阿牛哥哥以后回来,他应该会挖到瓶子,看见她写的告别信,那他就不会找不到人,以为她偷偷跑走了。

  阿牛哥哥:

  你怎么突然不见了呢?我们要搬家了,不过我将来长大了,会跑回来看你的,也会来看「仙仙」的。你们要等我哦。

  仙仙

  许久、许久、许久的光阴走过,小女生成了大女孩,大女孩成了小女人。阿牛哥哥的形貌淡逝在六岁那年的夏风里,火灿的玫瑰,只成记忆里的一抹馀影。

  她一直不晓得——后来阿牛哥哥当不曾回来过?「仙仙」有没有回复光彩?

  这座秘密花园,是被别人发现了呢?或是一直静静停滞在时光里,等候它的主人回返?

  儿时的圣地淡进梦中,而她,只能在梦的轻波里,浅浅依回……

  第二章

  「这、这……这是怎么回事?」

  张仙恩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呢?她震惊地瞠着眼前的工地现场。

  晨间她出门上学堂交报告的时候,天地间依然是和平的,而那才只是六个小时前的事情。

  她家所在的社区,叫做「晚翠新城」,是一个新型社区,落成才三、四年而已。社区后半段大多是独门独户的透天厝,前方则有两栋五层楼的双并公寓。她家虽然不是什么豪门巨富,可是靠着已逝父亲的寿险理赔和抚恤金,社区刚落成时订了其中一户独栋房屋,再加上她的兄姊和母亲都有不错的工作,家里的经济状况扣除掉每月缴贷款的钱,仍然过得非常充裕。

  目前为止,她是张家唯一的米虫,就读于X大植病系的三年级。而且她这只米虫可不简单,底下还跟了许许多多只徒子徒孙哩!

  话说这个规画良好、环境清幽的晚翠新城,除了游泳池、健身房、社区教室……等公共设施相当齐全之外,区公所还在社区出入口处规画了一个小公园,炎炎夏日里,透染着清新的凉意。

  住在台湾的人都知道,有公园的地方,就会有野狗。这几年下来,社区里陆续晃来几只流浪犬。她从小就对这些猫猫狗狗、花花草草的东西有偏好,后来征询了管理委员会的同意,并且保证她会定期带这些狗狗们去打预防针和洗澡之后,主委终于同意让狗儿们在晚翠新城落脚下来,成了社区共养的狗狗。

  前几年,有些住户仍然不时发出异议之声。后来她的徒子徒孙们也真争气,替社区吓跑过几次小偷,发挥了警戒的功能,住户们才渐渐接受了它们。现在甚至有好几户的爱心妈妈陪她一起照养这些流浪犬。

  张家说小不小,说大可也不大,要养五、六只成犬确实难了一点,后来她相准了公园旁边的一块小空地。

  说也奇怪,台北市照理说是寸土寸金,这块小空地若拿来盖房子,少说有四、五十坪,可以盖上七、八层楼,这一趟赚下来,钱可不少。

  可,这块地就是这么空着,任野草儿长,野雀儿飞,野狗儿撒打滚,都没有人来干预。

  后来有人问了主委,这块地画分在社区的围墙内,应该是属于社区的地吧?主委也只知道,小空地的所有权仍然属于社区改建之前的原地主,旁人是没有权利去动它的。

  既然没有人知道地主是谁,中国人又讲究地尽其利,这块土遂被社区中的人用来堆放杂物。

  后来社区共养的犬口达到了八只,她便央家人和管委会出资,在空地上搭了个小小的遮雨蓬,做为狗狗的新家。

  而现在,遮雨蓬被拆掉不说,一辆怪手横行在空地上,翻土掘草,把整块地挖得乱七八糟,一辆大卡车运来钢筋水泥,轰隆隆卸货在空地的边缘。

  空气中都是卡车和怪手的噪音,呛人的尘埃把视野漾成一片灰雾。

  这哪里是什么「狗儿安养的天堂」?根本就被挖成土坑了!

  「喂喂喂!」张仙恩大叫,不管围在空地边缘的施工标志,冲向正在进行破坏的怪手。「停下来!你们给我停下来!」

  她「人微言轻」,身长才堪堪一六○公分而已,又继承了母亲娇细窈窕的身材,往巨无霸怪手前一站,简直就像脚踏车挡航空母舰。

  司机对张仙恩的现身浑然不觉,怪手调整了角度,高高举起,往她的百会穴扑下来——

  「啊!」

  「啊!」

  车内和车外同时惊叫出声!司机紧急拉住控制杆,怪手堪堪在仙恩的头顶上停住。

  「小姐,你想惊死人哦?这里在施工你没看见哦?」司机操着台湾国语对她大吼。

  仙恩杵在轮子旁,两只手叉在纤腰上,一副准备吵架的样子。

  「这里是我们的社区,你怎么可以随便挖我们的地?」

  司机一看她非但不怕死,还一副来势汹汹的样子,登时好奇地多打量了几眼。

  不过就是个普通的大学生嘛!蓝色牛仔裤,破旧的球鞋,白色的贴身棉T恤,及肩长发扎成了马尾巴。她虽然很努力地站成「大」字型,可是骨架子实在太玲珑了,一点威迫效果都没有,连怒意爬上她清秀白净的五官上,都像是小女生在斥喝讨厌的男同学。

  呵呵,哪里冒出来这么一尊水娃娃?

  人长得秀美可爱还是有好处的,虽然她的态度不善,司机先生仍然气不起来。

  「我们没事当然不会乱挖别人的地,是地主雇承包公司来盖房子的。」

  「地主?地主是谁?」仙恩没料到这神龙见首不见尾的人居然有冒出来的一天。

  「这我就不晓得了,你要去问我们工头。」司机耸耸肩。

  明白他也是拿人钱财忠人之事,从他这儿实在问不出什么,仙恩的怒意稍微敛了一敛。

  「原先住在空地上的狗狗呢?」

  「都被抓走了吧!」

  「抓走?」才刚收山的忿怒当场又爆开来。「你们凭什么把它们抓走?它们被抓到哪里去了?你给我讲清楚!」

  「我们就打电话叫环保局的人来抓去野狗收容所啊,那些狗好凶,居然想咬我们,我们可是来办正事的!」司机见她气势凌人的样子,心火也旺了起来。

  「收、容、所?」仙恩的心脏紧紧缩成一团。「那些狗狗是我们社区共养的!谁跟你说它们是野狗?」

  天呐!小黄、小白、小黑、小花、小土蛋它们被抓到收容所去了。一旦送进去之后,七天之内没有人来领养,就会被注射毒针,送进焚化炉销毁的。

  「可是……」他犹想分辩。

  「我警告你,事情没弄清楚之前,不准你们再施工了。不然我就……我就……」她努力想找一些威胁的话。「我就带着整个社区的人来空地示威抗议。」

  司机顿时张口结舌,其它几位工人听见了他们的争端,早就放下手边的工作,围过来探个究竟。

  「喂,小姐,你不能这样,我们是合法的施工单位。」其中一个工人插嘴。「而且我们几个星期之前就已经知会过你们管委会,公布栏也贴了施工公告了,你现在不能来妨碍公务。」

  前阵子她在赶报告,哪有时间去看公布栏呢?现在的她心急如焚,只顾念着那几只宝贝狗的下落。

  「我不管,反正我们全部居民没弄清楚来龙去脉之前,不准你们再乱挖乱建,否则我就向环保署检举你们噪音污染。」她撂下霸道的宣告之后,转头冲回家搬救兵。

  她妈妈是社区义工,又在区公所里工作,一定比她更清楚整件事的来龙去脉。

  呜……小黄,你们等着,我马上就来救你们了!

  ****************************

  暗夜。车声。机车与汽车。风声。青少年的叫嚣声。更凄厉的风声。

  呀呼!给它踩得稀巴烂!阿海加油!一块破田而已!稀罕啊!给他好看!

  味道。车烟。树木与青草。夜风。死亡。心的腐臭。

  天地间,又静了。

  所有亢奋的嘶吼,过激的肾上腺素,突兀地凝结了。

  连风声,也冻结住。

  他他他,他……他没气了……

  雄壮的进口机车轮下,是一张灰败的老农脸孔,瞳眸圆睁,没有焦点……

  畏惧与惊愤,都在这双沧桑的眼中。眸心的光芒,伴随着生命之火,渐渐淡去,最后剩馀的,是无止无尽的不解和不甘……

  夭寿哦!你这个死孩子!

  啪!凄厉的咒骂完,一记热辣辣的耳光飞来。

  活活一个人就被你这样辗过去,你将来会下十八层地狱啦!

  阿池身后只剩下一个女儿,十岁都不到,他老婆早就死了啦!你教她一个人怎么办?

  那样一条活生生的命,就这样停止在他们喧闹的叫嚷里,怎么办呢?

  小女孩会如何?他会如何?他们害死人了,又该如何了局?

  妈!妈!对不起……

  母亲从来没有骂过他,从来没有。直到她死去那天,都没有。

  只是,那潸潸不停的老泪啊,一路漫进他的心里,他的梦里……

  你这个不孝子!十六岁就去坐牢,放你妈妈一个人在外面操劳。

  你们钟家的脸都被你丢光了,连陈家的脸也给你去光了!败家子一个!连自己的妈妈都害死了!

  台北那块地留给你,迟早会被你败光!

  你这个败家子!

  败家子!

  败家子——

  沙发上的男人霍然张开眼。

  一道金灿灿的光直射入他的眼底,像在审判什么似的。他只能再闭上眼,透过薄薄的眼睑,让自己习惯那一室的明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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