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夏攻城臭骂一顿的人明明是她自己,可是一听见晴娃如此说他,她心里反而不痛快起来。
「其实,也不全然如此啦!他也有待我很好的地方。」
「比如说?」
「比如说,他知道我爱吃,怕原来的一小盆翠昙不够我塞牙缝,就跑去问花艺店的老板,又买了许多园艺书回来看,帮我把翠昙分栽成许多盆,现在我就不愁没有零嘴吃了。」
「还有呢?」
「还有,他怕我在家里很无聊,前阵子我闹著要跟他一起去上班,虽然这样会给他带来许多困扰,可是他也没有拒绝我。」
「再来呢?」
「再来,我现在不能跟著他去公司了,所以他晚上下班之後尽量不安排其他约会,每天很早就回来陪我,偶尔还会带我出去吃饭喔。」她越说越起劲,兴高采烈的小脸蛋飞扬起来。「对了,上次我提议把翠昙的花瓣做成糖果,也是他上网去找食谱,周末陪我一起做的哦!另外,我们上次去……」
看著晴娃戏谑的眼神,她脸色一窘,连忙绕回原先的口气。「虽然如此,他顶多只算一个还不错的主子,我才不喜欢他呢!」
「呵。」晴娃忽而笑了起来。
「你笑什麽?」
「玉京子,可是我觉得呀,其实你已经开始喜欢他了。」
※ ※ ※
她喜欢他?她会喜欢那个龟毛的家伙?玉京子对晴娃的说法嗤之以鼻。
话说回来,她并不真的了解「喜欢」是什麽。或许,她确实是「喜欢」夏攻城也说不定,只不过她自己不知道罢了。
玉京子的烦恼没有持续多久,因为随著天候渐趋寒澹,她的活动力明显弱了下来。
台湾的十一月初顶多只是潮湿微冷的天气,夏宅里已经必须开暖气了。进入十二月之後,她更是老半天都不太动一下——无论是人身或蛇形。
两人初识的早期,她以银白小蛇的型态出现居多,因为那是她的原形,活动起来比较习惯。
两人熟识了之後,她则是以少女型态居多,因为她喜欢跟著他四处乱跑。
直到现在,她渐渐再变回以蛇形居多的日子。
偶尔罕得出了太阳,她便整天躺在窗台上,撷取微薄的阳光。一遇到阴雨绵绵的天气,她便钻进书房里,躺在他天天为她留的一盏台灯下,让灯光温暖冷冰冰的长躯。
看著她的精神渐渐委靡,夏攻城的焦虑感也越来越高。
他想做点什麽,却又不知道自己能做什麽,每天回到家只能呆呆坐在书桌前,望著那尾昏睡的银白小蛇。
她生病了吗?可是她偶尔变回少女的形体时,问她哪里不舒服,她又说没有,只是想睡觉,看她的气色也还算红润。
若说是正常的生理现象,她一天睡掉二十个小时也太离谱了。身子骨老是不动,会生病的。
以前行政室的锺小姐家里的小狗一生病,她就吃不下也睡不好,每日挂著两只天然墨镜来公司上班,当时他听了还嗤之以鼻,难以想像。直到现在自己家里也有了一个牵挂,他才明白那种心情。真的是放心不下呀!
「李小姐?」他拿起内线分机时,顺便瞄了一眼桌上的座钟,下午一点半。
家里那尾小蛇八成又睡得不省人事。
「喳,你有事吗?」
「我们的客户里面,有没有任何经营兽医院或者认识兽医的人?」
「夏先生,你也赶流行,养起宠物来著?」
「你只要帮我找出来就好,」
他的回覆里有著罕见的烦躁与不安,李小姐不敢造次,乖乖回答,「『金尚企业』叶总经理的弟弟就是经营兽医院的,最近刚刚成为我们的客户,我把他的电话号码找给你。」
他问到号码之後,立刻拨过去说明自己的忧虑。
「蛇类一进入冬季就会开始冬眠。」兽医温润的男中音听起来并不老。「然而,不是所有品种的蛇都是如此。通常热带地区的爬虫类,或者一般家居饲养的蛇,由於居住环境暖热而且恒温,所以不太会冬眠。以你的宠物蛇来看,应该只是因为天气太冷,活动力降低而已,多让它照一点灯光,情况应该会好转。」
「可是她天天躺在窗台或台灯底下做日光浴,终日昏昏沉沉的,很少有清醒的时候。」他忧心忡忡。
「你的蛇几岁了?」
「四个月吧!」他愣了一下,答案很不确定。
兽医在另一端挑起眉心。「那它应该蜕过一、两次皮了吧?」
「没有。」
「从来没有?」兽医吓了一跳。「可是健康的蛇,尤其是成长中的蛇,每年会蜕皮六次左右;蜕了皮它们的身体才有空间成长。」
「是这样吗?」他茫然地问。
「你平时都喂它吃些什麽?」
「它吃素……」他迟疑地回答。
吃素的蛇?好吧,这不是没见过。兽医想。
「那都吃了哪些东西?」
「呃,生菜沙拉——义大利酸酱的口味,有时吃一点蛋糕——无精卵做的;水果、豆浆、麦片。对了,她吃最多的就是花瓣。」
「什麽样的花瓣?」
「昙花的花瓣。」
兽医深吸了一口气。幸好,昙花是可食性的植物。
然而,他的庆幸没能延长太久,夏攻城自动又接下去说:「有时候家里的昙花吃完了,就用其他的花代替,看她想吃什麽我就买回来给她。」
「你让你的蛇随便吃花瓣?」兽医师爆喊出来。
「不,我通常会特地处理过,在花瓣外面裹上一届脆糖,弄得很好吃,她很喜欢吃。」他连忙为自己辩护。
这根本不是重点好不好?
「夏先生,你知不知道许多人类眼中无害的植物,其实对宠物而言是有毒的?」如果可能,兽医师真想钻过电话线,一把掐住这家伙的脖子扭成两截。
「什麽!」夏攻城顿时被惊雷一霹。难道是他喂她吃错了东西,害她中毒了,所以她近来才病奄奄的?
「夏先生,你既然养了宠物,就要多花一点时间去研究饲养知识;如果真的抽不出时间,当初就不该随便养它。宠物不单单只是人类的玩具,可以随主人兴之所至就养几只来玩玩,养腻了就任它们去自生自灭,或随便转送给别人。它们也是生命,也是家庭里的一分子!在每个家庭中享有的权利和地位,应该与其他的人类成员一样,你明白吗?」兽医措辞严厉地训了一顿。
「是,是。」他只有虚心赔不是的份。
「你立刻把它带来我这里做检查,不要再拖了!」
「可是……」有苦说不出呀!
玉京子并不是一只寻常的蛇!兽医如果知道他们正在讨论的这只蛇,有时候会变成一位少女,绝对会先建议他去挂精神科。
「立刻!」兽医啪一声把电话摔上,连话都不想再跟他多说一句。
夏攻城拭掉一额头的冷汗。
看医生是一定要的。问题是,他应该带少女的玉京子去看人的医生,或者白蛇的玉京子去看动物的医生呢?
自会计师事务所成立的七年以来,李小姐的主子头一遭请假。
以往除非天灾或假日,法定休息,否则他绝对会在每天早上九点半准时出现,下午六点半准时离开。而这一天,他的身影却在下午两点钟宣告蒸发。
可想而知,当李小姐接到主子的假单时,脸上的表情有多精采。
先是带小朋友一起来上班、办公室里胡乱放了一堆闲书也不发火、有事没事向她打听一些宠物饲养需知、行事历越来越崇尚「混沌原理」、要她帮忙找兽医,如今是请假……李小姐终於发现了一件事。
她的主子,开窍了。
※ ※ ※
「小鬼?小鬼?」
返家第一件事,他把公事包往沙发上一扔,也不管它有没有滑到地毯上,直趋她栖身的书房探视。
黄光冉冉,台灯下一个简便的木箱子里铺了几层厚厚的软垫,一只慵睡的白蛇正蜷在其中,身体环成同心圆。
唤了几声,她仍然不醒。他趴在桌面,以指腹轻轻抚摸她娇小的头顶,忧心叹息。
「你究竟是怎麽了?」
从昨天晚上起,就没见她醒来吃东西。鳞片也变得乾涩而缺乏光泽,不复以前泛著银白光芒的神气相。
「玉京子,醒一醒,起来吃点东西。」
柔声坚持终於将她从深眠中唤醒。她惺忪地眨开眼睛,一见是他,抬起头撒娇地在他脸颊上摩挲。
「你变回女孩儿的样子,我带你去看医生好不好?」人医与兽医,他决定两种都带她去看一次。
她打了个呵欠,从木箱子里笨拙地蠕动出来,往他的胸口偎过去。
平时看她蹦蹦跳跳的,老半天静不下来,可一旦身体微恙时,就同所有小孩一般,特别依恋大人的拥抱。夏攻城拉开西装外套,将她捧在胸前,偎著他的体热取暖。
将她捧实了,他转身离开书房,准备先带她去看兽医。
真糟糕,他没有带宠物去看病的经验。主人应该准备什麽?需不需要出示身分证明?
他捧抱著昏睡的她,在客厅里绕来绕去,张罗路上可能会需要的东西。此时,门铃忽而响了。
下午三点根本不应该有访客。
他不耐地拉开大门。「无论阁下是何方高人,我急著出……」话声戛然而止。
花坊的美女老板。
他多眨了一下眼睛,才相信自己没看错。
她仍然是一身素雅白洁的长衫,身上飘来淡淡的花草香气。她的眼底有著幽幻闪动的光辉,仿佛藏了无数的神秘。
「你怎麽会知道我的住址?」微愕过去,他立刻锁起眉心。
「你填了客户服务卡让我建档,你忘了吗?」不待他回答,她浅笑融融,自行走进大门里,「这间屋子很漂亮,光线充足,很适合室内植物的生长。」
他填过任何资料卡吗?算了,这不重要。
「你今天来访有事吗?」
美女老板不知道是故意忽视他逐客的语气,或者当真没听出来。
「我只是做例行的客户拜访,确认一下你在照顾盆栽方面有没有遇到任何难题。」她琉目一旋,瞟上窗台前的几盆翠昙。「啊,看样子你照顾得很好呢!」
夏攻城的脑中闪过一道灵光。他有预感,美女老板今日的来访应该不是意外。
他整颗心沉定下来,指了指沙发椅,客气地交代,「请坐,并且稍候片刻,我马上回来。」
「放心,我不急著走。」她的语气深长,眸中闪耀著流动的光彩。
他的眼光和她交会了一下,才轻声告退。
回到书房里,再度把台灯打开,小木箱放回桌上,软垫铺上去,最後将蜷在外套里的小白蛇放回原位,将她摆置成最舒服的姿势。
「等我一下,我马上回来。」他顿了一顿,俯身在她的小脑袋上亲了一记。
回到客厅时,娇客正站在窗台前,翻看检视那几盆翠昙。
玉京子曾经提过,当年有一位「姊姊」帮助她重新化为肉身,这位姊姊与花店老板有关系吗?
她只是一个普通商人,或者她知道盆栽里有玉京子的存在?倘若她知道,他就找到人拷问那丫头的来历了。
「昙花很挑土壤,难得你这几盆都照顾得很好,是谁教你分盆的技巧?」她忽然发声,却没有回头,仿佛一直知道他就站在身後观察自己。
「我照著园艺书上教的,自己分盆栽养,功力当然及不上你们专业的园艺师。」他谨慎地跨出第一步。「你今天来访,有何贵干?」
「是这样的。」她回过身对他甜美的一笑,身後衬著灰蒙蒙的冬天景致,有一种说不出的神秘感。「我通常会不定期到客户家里巡视,如果客户对於本店的盆栽有任何抱怨,我们愿意无条件收回,并且赔偿适当的损失。我今天只是来向你确认,你……要不要把盆栽退还给我呢?」
夏攻城陷入短暂的沉默。
两个月前,他会毫不犹豫地点头说要,而且心甘情愿帮她出运费及车资,只求她赶快把那盆花草、连附赠的白蛇回收。
但,现在,现在……
「我们坐下来聊吧。」他先避开题锋,「你想喝点什麽吗?」
「不用了,谢谢。」她怡然微笑,坐进他对面的皮沙发里。
「小姐贵姓?」
「嗯……」她偏头想了一下。「我的名字已经太久没有使用,连我自己都记不住了。随你高兴如何唤我吧!」
连名字都可以任客人信手捻来?他挑了下眉。
「小姐,我只是想请问,这盆翠昙除了观赏用之外,还有没有其他的用途?」
「花不都是养来美化生命的吗?」她微偏著蜂首,黑发从肩後泄下,飘洒了一身。
「我的意思是,」他小心翼翼地挑选词句。「有没有任何特殊的动物,例如蛇啊,或者爬虫类,特别喜欢这种翠昙?」
「这我就不知道了呢!」她轻轻笑了起来。「我经营的是园艺店,又不是宠物店。对於动物习性,你应该求道於这方面的专业人士。」
难道她不知道玉京子的存在?他正在琢磨要如何追问下去,她突然又说了起来。
「不过这种翠昙,倒是有一些典故。」
「什麽样的典故?」他精神一振。
「只是乡野奇谈而已,你就当成故事随便听听吧!」她徐徐叙述。「相传在远古时期,有一位蛇中之王受了良宵美月的吸引,到森林里野游,不料天色昏暗,它一个不小心滚落入万丈断崖里。幸亏蛇王命大,在中途被一丛碧绿色的植物给勾住了。
「这丛绿树相貌有些奇怪,连开出来的花都是翠绿色的。蛇王就这麽不上不下的挂在小树上,动弹不得。到了中夜,绿树的精魂随著花开而现形了。她允诺蛇王会救它上去,只要蛇王将含有数百年修持的金丹借给她瞧瞧。
「蛇王为了活命,只好答应了。谁知这位花精姑娘取得蛇王的金丹之後,非但没有依言救下它,反而将它推入万丈深渊里。
「蛇王心里非常愤恨,於是便托梦给它的後代,日後凡是见著这种翠绿色的夜昙,务必要将它啃吃殆尽,才能泄它的心头之恨。从此,蛇与花结下了不解之缘。凡是有翠昙之处,必会引来蛇王的後代,以它为食。」
真是个阴暗的神话。
「如果我没有记错,蛇类另外有一个古式的名称,叫——玉京子。」他回眸看向窗前的翠绿。
她呵地轻笑了一声。
「这又是另外一个神话了。相传道家仙人安期生曾经骑著蛇,朝拜『玉京』。所谓的玉京,就是道家之中天帝所居住的地方,因此後人才把蛇别名为『玉京子』。
「世人所不知道的是,『玉京子』固然是蛇的别称,但是,安期生当时骑的那只玉京子受到天帝点化,褪去蛇形,化为人身,潜心於修道炼法。谁知它在即将修成正果之际,与一位照养帝殿花卉的女全真谱出爱曲,误触了情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