换句话说,没有他那颗金丹,她连一颗蛋都孵不出来。
但是夏攻城不急著挑她毛病。
「还有呢?」
「还有……我会从小蛇变成大蛇。」
「嗯,还有呢?」他怡然问道。
「还有,唔,也会从小人变成大人。」
反正翻来覆去不外乎变成人与变成蛇就对了。他都懒得接话了,留给她自己去觉得惭愧。
「唔,我……」玉京子实在是很想替自己多辩驳几句,偏偏艺不如人是铁铮铮的事实,容不得她狡赖。
她越想越委屈,忍不住蹲下来抱著真身,呜呜咽咽地哭了。
「奇怪,你哭什麽?我又没欺负你。」夏攻城立刻坐直身。
她并没有蓄意哭得很大声来博取同情,只是缩手缩脚的抱著自己,嘤嘤掉眼泪。
「唉!你每次都用这一招。」他无奈地来到她身前,将她抱回石台上,稳稳地护在怀里。
「你……你神气什麽?法力太低也不是我自个儿愿意的……」她把整个身子缩成一团小球,抽抽噎噎地哭诉著。
「好吧好吧!」借人家笑话一下也不成?
「又没有人跑来跟我说:『你现在已经几百多岁了,我数一二三,你就会变得很厉害。一二三,变!』」
「我知道。」他也不是有人跑来跟他「一二三,变」呀!
「我只是很单纯地生活著,太阳下山就开花,太阳升起就落花,哪像你?都老成了精,一颗心长了十七、八个窍!」
这句话是什麽意思?他心里泛嘀咕。
人家仙灵精怪随著时日增长,渐渐与风云水土等自然界的频率相融和。等到灵窍一开,自然就懂得如何以意念来呼风唤雨,幻物成形;更有心的人就去拜师学艺,努力修道来提升自己,这和「心眼长不长窍」好像没什麽关系。明明是她灵窍开得晚,却要来怪别人。
「好了,你哭也哭够了吧?」心里嘀咕归嘀咕,一记温存的吻仍旧映上她的头顶心。
他不问还好,这一问,扑簌簌的泪水更汹涌地往外泛滥,一发不可收拾。
以前她不是没有用过「哭功」,却多少看得出来是耍赖的成分居多。可是她现在的哭法,却是真真切切、如假包换的悲泣——不刻意地大声号哭,不四处乱抹泪,只是双手紧紧捂著脸,指缝间沁出盛不住的晶莹。
夏攻城被她哭得手足无措,兼莫名其妙。
「你究竟是在哭什麽,好歹说句话!这样闷著头猛掉泪,我怎麽知道你在想什麽?」他焦躁起来。
玉京子胡乱抹去满颊的泪水,从他怀里爬到旁边的空位去,背过去不理他。
「你别太得意,我也不见得有多喜欢你。」话中有很明显的赌气成分。
「噢。」他选择最保守的回应。
他没有反应的反应又伤了她的心。
「别以为我的能力比较低,你心里在想什麽我就不知道。」她恨恨地扯著衣角泄愤。「什麽『不再寻我了』、『离我越远你越安全』,你也不搞清楚,我有没有主动叫你来找过我?明明每次都是你自己莫名其妙地摸上门,我一睁开眼睛就看到你了。」
「嗯。」他还是那副深思的调调,动作和语气都慢吞吞的。
「我设陷阱抓过你吗?教唆别人来害过你吗?你自己运气不好,怪得了谁?居然赖到我头上!你想赖住我,还得看我愿不愿意呢!少臭美了!」
「那你愿不愿意?」
「呃?」
「你愿不愿意?」夏攻城很认真地看著她。
「我……我……」
「快,我给你一个选择的机会。」他淡淡说。
「一个」选择的机会?意思是,如果她摇个头,他就从此天涯山水相别离,两人再不相逢?如果她点个头……天啊!还要她自已先点头吗?难道他连女孩子家的矜持也不能替她保留一点?
她真不是普通倒楣!本来以为一板一眼只是他化成人形之後的性格,没想到他真性情就是如此;不像电视上的男主角那样罗曼蒂克不打紧,还强迫她主动表白。
这算什麽?他们连个烛光都没有,更别说晚餐了。说到晚餐,她肚子真的好饿……
呜……越想越委屈……
「哇!不……不公平!呜……腊烛,花,生菜沙拉,音乐……肚子饿……」
「好好好。」他懂了、他懂了。夏攻城头痛地按住额角。「下次再补给你。」
「下次?下次?」她含著泪怒喊。
「做事也要看场合!我现在弄出一堆鲜花和烛光不是很奇怪吗?你怎麽突然变得这麽不可爱?」他还抱怨呢!
「你敢说我?你也不想想看自己的念头有多麽伤人。」
「唔,」他顿了一顿。「此一时也,彼一时也。」
「那你将来会不会哪天神经打结,又决定要躲得远远的,来个不见为妙?」她仍然是一脸悲愤。
搞了半天,原来如此!夏攻城轻声笑了起来。
他们的对话不是和上回的流浪蛇之争有异曲同工之妙吗?她的心结从来就没有改变过。
不安全感。她心头总是有一股强大的不安全感。而这个始作俑者,似乎就是他本人;只是当年一个颓丧的想法,不料竟然在她心底生成如此大的阴影。
「过来。」
玉京子狐疑地打量著他伸出来的手。
「过来!」他重复。
迟疑片刻,她怯怯地再爬回他身边。
「看著我的眼睛。」
她抬起头,直勾勾瞧进他的灵魂底层。
「不,会。」他轻声的,一字一字的。「听见了吗?不会。」
「为……为什麽你如此肯定?」她嗫嚅地问。还没发生的事情,谁会知道呢?
好问题!
其实,夏攻城也自问过,为什麽?
好像,冥冥中就是有人不放过他们俩,非得想个法子,一次又一次地将他们缠缚成一气。
若以彼此的生命长度做为比例,他们相处的机会并不算多,充其量只是几次短暂的遭逢而已。
他犹能记得初见她的景象。
一身碧绿色的衫袄,飘飘然有凌波仙子之姿,脸上端著精灵调皮的笑意,硬是要借他的金丹来玩玩。
这一玩,便把他的一部分,与她牢不可分地结合在一起了。自此以後,无论相分多远,无论愿不愿意,彼此总是有著感应,都能寻到对方。
即使是他封了灵智、化身为人的时候,在混沌不明中,仍然亲自挑捡了万花丛中的一点绿,将这盆翠碧的小昙花又抱回身畔。
如果相识是「因」,那麽他们结的果会通往何处?如果相识是「果」,又是什麽原因让他们非相识不可?
他平生只历了三次劫,三劫都和她习习相关。接下来可能还会发生第四、第五,甚至第六七八个劫,然而,奇异的是,他没有丝毫的不情愿。
唉!夏攻城想起美女老板曾说过,他的先祖——当年随著安道士一起去「玉京」求访天帝的玉京子,曾经爱上一位照顾花卉的女全真,因而误触了情障,被贬下凡尘。或许就是因著这个缘由,让他们这一门後代,从此与花精、树灵的感应特别深吧!换句话说,他注定欠她的!
他不再说话,俯首吻住了她。这个回答,够明白了吧?
玉京子好不容易恢复莹白的面容,再度染上一层浸透心肺的红。
「你真的喜欢我?」她小小声地问。
他低笑一声,继续吮上她的耳鬓,吸嗅她身上沁出来的清冽芬芳。
好香……不想放过她了……
她的肌肤一寸寸的暴露出来,每多一寸雪白出现,空气中的香馥便越盛。
他陷入意乱中,醉入情迷里,两只手成了最积极的逐香师,一点一滴将她的娇躯从衣物里解放而出,任由馨芳四溢。
她的肤色莹润,被他吮过的每一个部分,都会烙下一个个粉红的印记。
他似乎对这个简单的游戏上瘾了——长指先抚过一处光洁的肤质,凑上唇轻吮,离开,看著一层红晖渐渐从深处浮上来,烙成梅花般的爱痕。
她的脑中仿佛塞满了沉重的石块,或者轻飘飘的棉花,浑身钝沉无力,却又说不出的舒懒快意。
光裸的背碰到石台的那一刻,她下意识准备好打个寒噤;然而,体肤下感受到的,竟然是一种软柔的质地。
她极力想睁开眼睛,瞧瞧石台跑哪儿去了,怎麽会变成铺著床单似的感受?然而,睁目,看见的唯有压在她身上的这个男人。
这个男人。
他的眼眸悠远,在这两潭无边无深的深水里,她看见,自己。
鬓发横乱了,娇息微喘著,肌肤红润透。
身下躺著的究竟是不是石台,已经不再要紧。她第一次如此的喜爱自己,只因为,这是他眼睛底的唯一。
她主动揽住他的後颈,压下他的脑袋,送上自己的心甘情愿。
爱他,也让他爱自己。
※ ※ ※
春风来呀百花开,少年郎儿爱来采。采了花呀编成环,送给妹妹笑容开。
她哼著民俗小调,身上只套著一件他的衬衫,正在摘拾翠昙新绽出来的小花苞;摘了满满一捧之後,回到石台上,开开心心地吃起消夜来。
他仍侧躺著,一只手支著脑袋,全身只著一件黑色长裤,拉链和裤头都没有扣上,罕见地散发一股浪荡颓废的感觉。
「我第一次看见有人会自己吃自己的。」他的语调慵懒倦散,另一只手游移在她的玉腿上,品味那柔腻的触感。
「人家是『自食其力』,又叫做『肥水不落外人田』!你没听过,『落红不是无情物,化做春泥更护花』?」她抓起他的大掌来咬一口。
「噢。」他反手捏住她的小鼻头。「我讲一句,你就非回三句不可。」
她嘻嘻娇笑,拿起两朵小花苞凑在他唇畔。「要不要吃吃看?很好吃哦!香香的,还有一种淡淡的甜味儿。」
他张口接了,顺便吮了她的手指一下。
咦?真的不错吃。以前除了做成脆糖口味的花瓣之外,他还没有生吃过翠昙。
宁静馨缓的气氛继续在山洞里蔓延。
玉京子一边吃著消夜,一边蹭了蹭身下的石台。
说也奇怪,这石台看起来像石头,实际上也是石头,可是他们躺卧在其上,却没有任何冰冷生硬的感觉,反而触体微暖,而且质感非常温润。如果教她闭著眼睛来摸,她决计猜不出这是一张山岩构成的石面,反而像是……一整片质地较软的暖玉吧!
「你接下来有什麽打算?」他忽然问。
「你去哪里,我就跟著你去哪里。」她想也不想地回答。
他笑了,白亮的牙齿在柔和的光线里闪动。
在人世里待久了,有时候还真不习惯她从不掩饰的直接。但是,他喜欢这样。
「我们还是得回去一趟。」他深思地说。
玉京子想了一想,也是。凡尘俗世里还有许多人与事需要处理,不能说失踪就失踪,否则会害很多关心他们的人担忧。
原来,人与人之间的羁绊常常由不得自己的。
「对了,你这次为什麽会弹回自己的真身来?」她现在才想到要问。
「出车祸。」他白了她一眼。还不是为了你?但想一想,那天出现在马路口的人也不见得是她,说不准是自己看错了,硬要赖在她头上似乎不太公平。
嘿,刚才被她哭哭啼啼地教训一顿,显然他已经快被洗脑成功了。
「你呢?」
「我是自己跑到中庭去晒太阳,睡午觉;睡著睡著,那位姊姊就把我的元神召回来了。」
夏攻城再度陷入沉思。
她的真身和元神已聚守在一处,临时要重返人世不是什麽大问题。倒是他,当时被重重一撞,元神又弹了回来,虽然受创不深,几乎是立刻就清醒过来。然而,留在人世间的那具肉身,想来已经遭到极大程度的损坏。不晓得他的魄投转回去之後,还能不能使用。
说不得,如果肉身真的毁损了,他只好再凝神聚化一个。只是,回去之後要如何向同事们解释他「横死在大街上、却又奇迹复生」的事,得花点工夫好好琢磨一番。
他虽然有著凡人没有的灵通,然而,已经发生过的事就无法回头再去改变,「人力无可回天」便是这麽回事儿。
「走吧!我们先回去瞧瞧,再做打算。」
※ ※ ※
春日迟迟,卉木栖栖。
亮黄色的计程车停在敦化北路上,一栋办公大楼的前方。
後门打开,一位都会白领装扮的男人下了车。
「夏先生,今天没开车出去?」大楼警卫看到他,主动下了台阶,过来和他攀谈几句。
「对啊,外面停车位难找,还是计程车比较方便。」男子微微一笑,转身上了台阶。
馀光一扫,他突然止了步伐,斑马线上有一道娇白的身影攫住他的视线。
警卫先生随著他的目光一起转过去。
「失陪。」男子含著不自觉的笑意,往马路口走了过去。
事情发生得如此快速,警卫只来得及看见,夏先生才刚踏上斑马线,一辆小轿车突然从远方飙过来,已经开始闪烁的黄灯丝毫没有改变他冲过路口的决心。
下一瞬间,黄灯转红,行人通行的绿灯亮起,夏先生快速奔上斑马线,那辆疾冲的轿车已然不偏不倚地撞飞了他,一切仿佛经过最精密的公式计算,丝丝入扣,环环相接。
「夏先生!」警卫的心脏狂跳,怒吼著冲过去。
夏先生的身体被高高地撞离地面,飞过三、四公尺的距离,再重重地落在路面上。
砰!人体骨骼隔著肌肉撞击在柏油路面,发出一记沉闷的声音,听起来比指甲刮到黑板更令人牙齿发酸。
小轿车紧急煞车,叽!几乎剌破深入耳膜。
「啊——」一声尖锐的女高音替车祸现场增加更多音效。
後面的车辆行人全乱成一团,警卫奔到现场,用力拨开挡路的群众,来到伤者的身畔。
夏先生脸孔朝上,半个身体躺在马路中央的分隔岛,眼睛无神地微睁。
那个眼神,已经不像一双有生命力的眼……
「快叫救护车!」警卫对某个路人大吼,对方回过神,连忙掏出手机打一一九。
「夏先生?夏先生?」警卫蹲在他的身边轻唤,不敢随便翻动他。
他的脸色苍白,半边的脸颊和衣服上沾满了泥土与青草渍,另一侧的额角划了一道长长的口子,正泌泌流出血来。
大家的心都提在喉咙间,现场除了对向的来车继续行走之外,别无任何声响。
「咳咳咳咳——」半昏迷的男子陡然爆出一串咳嗽声。
「啊!」还有路人猝不及防被他吓到的。
夏攻城用力喘了几口气,在警卫搀扶下,缓缓坐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