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也跟我一起上来?」他听见自己问。
她没料到他会如此提议,登时一怔。
「好。」
於是,夏攻城不知道自己怎麽弄的,总之,一股热气从他口里喷出来,在眼前凝聚成一颗灰白色、直径约莫三公分的圆丸。
这妮子好不害躁,他才刚吐出来,她一把就抢了过去,连声「谢谢」也不说。
「好了,快把我们俩弄上去。」
「来,抓著我。」她向他探出一只手来。
他举手想去握,咦?他的手呢?
他四处检查,在自己身上找不到一只像「手」的东西。他有些紧张,身体开始蠕动起来。
「喂,当心,别再爬过去了,那一边的土石比较松……」
「啊!」
来不及了,他已然滑落万丈深渊。
痛……
仍然是那漫天彻地的痛。
该死的丫头,若非她抢先讨了他的金丹去,他即使滑下千丈万丈,也还能保有一口气在。现在,被她害惨了!
他气愤难平。有种你别跑!被我逮著,非好好揍你一顿屁股不可!
在即将粉身碎骨的那一刻,他也不知道自己是如何办到的,只觉得元神一震,及时从肉身里逃了出来。
受到一番震荡,他的神魂模糊飘游著,悠悠、荡荡,不知又过了多少年岁……
待他再凝聚起意识时,痛感已经消失,眼前又有一株熟悉的树影亭立,熟悉的佳人就伴在树影旁边。
这回景物变了,他们俩再不是悬在危崖上,而是位於一处古雅的庄园里。她的身躯被栽在水盆大的陶器中,奄奄一息,元神也忽隐忽现,即将幻灭。
调皮的丫头,这下子可轮到你落难,换我生龙活虎了吧!
「哈!」他笑了出来。
她有气无力地抬起头,眼圈画著两抹深沉的青影。
「你病了。」他心头一紧,恶作剧的心情登时消失。
她缓缓点头,每回头垂了下去都像抬不起来似的,让他更心惊胆战。
「别怕,我带你去看医生,打个针就没事了。」
他温柔地将她拥进怀里,亲了亲她的头顶心。一如每个夜里她偷溜进他的卧房时,让他安抚睡去的姿态。
她哀伤地瞧著他。
「你怎麽不说话呢?」
她只是迟缓无力地摇著头,记忆中那个活泼灵透的小女孩早已消失无踪。
他不知该如河是好,只好紧紧拥著她,将己身的温暖渡到她身上。
说不准两人相拥而立了多久,她的身躯突然开始瘫软。
他大吃一惊,回头一看,发现陶器里的小木丛,已经从根部渐渐腐蚀上来。
这可严重了,园艺书里说得很清楚,植物若从根部开始腐烂,情况非常凶险,一定得把发生病兆的部位刮除,再喷上一些药剂,另外换一盆乾净的植士才可以。
慢著,园艺书?他是在什麽时候看过的呢?是现在吗?混乱的时空与影像在他脑海里交错。
算了,这些不重要,先处理她的病情比较要紧。
他蹲下来想挖开土,赫然发现自己的手又不见了。
无可奈何之下,他只好用嘴一口一口咬掉她的溃烂之处。好不容易把腐败的部分清理乾净,他也累得气喘吁吁了。
「你等著,我去帮你找一盆乾净的士来。」
她虚弱一笑,精神仍然委靡,眼眸却充满了感激。
他才转身离开没两步,一阵不亚於女高音路人甲的尖叫声响了起来。
「哎呀,不好了,被咬啦!」
「谁被咬啦?谁被咬啦?」
一群纷乱的脚步声,从四面八方包围过来,团团将他环住。
有一个衣饰俗丽的男人窜出来,指著他鼻子大骂:「你这孽畜,我瞧你来了之後,我的宝贝儿一日好过一日,才让你留下来替她冲冲煞,没想到你反而回头噬主。这样的畜生,留你何用?来人啊,给我乱棍打死。」
喂!这位大叔,你讲话要凭良心。
可,他还没来得及为自己辩驳,一阵黑压压的棒影子便往他头顶上招呼下来。
痛……
还是痛。无边无际的痛。
赶在元神随著肉身受到重创之前,他又及时逃了出来。饶是如此,这一劫仍然让他陷入深眠,在寂灭无为里休养了许久。
他为什麽这麽倒楣?真元重固的那一日,夏攻城不禁自问。
可怜落难在她眼前,差点被她害死;好心要治她的腐病,又差点被她害死,他就真的注定欠了她?
罢了,罢了,不再寻她了。
万般恩怨,一笔勾消,他们俩还是离得越远越好。分拆得越开,他的生命安全便越有保障。
然而,心里为何总有一股不愿止息的骚乱?
不不不,不去想了!总之,绝对不再寻她。
这回,乾脆变成一个「人」。化成了人身,总不会再遇到她了吧?
如果真的还能遇上,那……他也只好认栽了。
醒醒呀,夏攻城,醒一醒。
是谁?是谁在唤我?
他悠然睁开眼。
痛,还是痛。这回是浑身筋骨酸痛,仿佛用同一个姿势躺卧太久,关节打了结的那种疼痛。
「你终於醒了,这一睡还真久。」
他睡了很久?莫怪乎全身酸痛。
夏攻城欠了欠身,从蛰伏的土地上站了起来。
咦?他又找到自己的手与脚了,身上甚至还穿著被车子撞到的那套西装,然而衣物却整洁无瑕,没有预期中的血迹或尘土。
现在的环境又变了。他处於一座阴暗却乾燥的山洞里,四周俱是嶙峋粗糙的壁面。
山洞门口,杵著一尊线条优雅的剪影,脚後晃漾著一盆摇曳的枝叶。
他缓缓走向前,凭著那熟悉又似陌生的线条,他已经明白了来人的身分。
「我为什麽会在这里?」站在山洞入口处,他与美女老板对峙著。
她秀眉一挑。「难道你还没醒透?」
他四下环顾,心里仍然堆著如山的问号。
此处看起来像极了深山野岭,她是如何将自己从繁华的马路边上,「变」到杳无人烟的山里面来?
对了,她脚後那个小盆栽,不是当初送给他的那盆翠昙吗?
「玉京子呢?」他锐声问。
美女老板轻声笑了出来。「丫头,人家在找你呢!」
盆栽上方突然漫出淡白色的薄雾,眨眼间,一个怯生生的佳人出现在老板身边。
「过来,小笨蛇。」他话中藏不住松了口气的感觉。
她没有立刻扑过来,反而躲进美女老板身後,让夏攻城有些不爽。
「你……你不生我气了?」
夏攻城一怔。「生什麽气?」
「你不是想著,以後不想再找我,也不想再与我相遇了吗?」她还是躲著,只敢露出半张脸偷偷看他。
她的话好生熟悉……啊!是他梦中的最後一个念头。可是,玉京子怎会知道他的梦里在想什麽?
看他一脸茫然,似乎还没反应过来,她怯怯地从美女老板身後走出。
玲珑的身形,渐渐他与记忆中的身影同化一体。
咦?她,是「她」呀!是那株害他跌下深渊又差点被人乱棒打死的翠昙?这究竟是怎麽回事?
「唉,看来你化为人身的时日太久,竟然忘掉自己的本相。」美女老板轻叹一声。「夏攻城,你回头看看。」
他茫然回头,却吓了老大一跳。
原来山洞的深处有一座高起的石台,而石台上,正蜷著一只巨大的白蟒,蟒身兀自发著流转的银芒。他刚才感受到的微亮,除了来自洞口的光线之外,便是焕发自这只大银蟒的身上。
「玉京子?」
不对!她从以前开始就是一只迷你蛇,後来虽然蜕了皮,身躯变长了一些,顶多也只有两根手指合并的粗细;而这只巨蟒却足足有成年男子的胳臂粗,身子若拉摊开来,还不知会有多长!
他倒退一大步,手臂扫到身後的她,连忙反手一拉,远远地闪出山洞之外,将她护在自己的身後。
「这是什麽鬼东西?」他惊疑不定。
「你刚才不是叫对名字了?」美女老板怡然跟出山洞外。
三个人全沐浴在阳光下,反而让他有种更不真实的感觉。这山林,这景致,这气候……都不像阳春三月的台北城。
「玉京子,这是你?」他瞪著她怪叫,「怎麽突然变成这麽大一尾?你该减肥了!」
她用力摇头,还是一脸无辜。
「天哪!」美女老板突然放声大笑。「哈哈哈——」
她笑得前仰後合,还夸张到猛抱著肚子叫「哎哟」。
夏攻城头一遭看到她如此失态。
仿佛嫌只有一个人笑不够热闹,他身後陡然传来一声——
「哈哈哈哈哈!」玉京子整个人都蹲到地上去。
两个女人笑得几乎快发疯,只有他一头雾水,不知道她们究竟在搞什麽鬼?
「有没有人能善良地告诉我,这里究竟发生了什麽事?」他懊恼道。
「对……对……对不起。」美女老板好不容易喘过气来。「我第一次瞧见有人被自己吓到,你真是睡胡涂了,夏攻城。」
他的脑中突然有一些画面飞快的闪过去,还来不及捉住定格,美女老板已长叹了一声,正正经经地直视进他眼底。
「我以前就说过了,我开的是花店,不是宠物店。从我店里出去的货物,不会有动物的。」
「那麽,她……」他迎上玉京子圆亮亮的大眼睛,思绪仍一团混乱。
「不关她的事。」美女老板叹了口气。「难道你还不明白吗?夏攻城,真正的『玉京子』,是你呀!」
第八章
玉京子……呃,这个名头叫上口,连她都习惯自称为「玉京子」了。
玉京子小心翼翼地站在他身後,心里惴惴不安。
他们重新回到山洞里,之後夏攻城便一直站在石台前,盯著上头的银蟒出神。
长发姊姊说,他这次化为人身之前,为了求清静,故意下了法咒封住元灵,所以对於前尘才会醒悟得比她迟,说完姊姊便离开了,留下他们两个人独处。
天色渐渐从白昼归於暮色,青蛙在远方呱呱鸣唱著。玉京子陪著他,从天光站到天暗,一点声音都不敢出,生怕打扰了他。
半晌,他仿佛下定决心,伸出手去,在银蟒的脑袋上方顿了一下,毅然决然地触上去。
触到蟒头的那一刻,他的手突然整个儿没入它的体内,然後重重一震,眼睛闭了起来,脸上开始出现许多复杂的表情。
如果换成高科技一点的用语,他的情况应该称之为……那个……「资料传输」?对,就是资料传输!她真是越来越佩服自己了,随时跟著时代在进步。
玉京子忐忑不安地守候著。站到脚酸了,便抱著膝盖席地而坐。
不知过了多久,她还打了一场小瞌睡,突然间,一阵炫目的激光照亮了整个山洞,惊醒了寤寐中的她。
她连忙跳站起来,整个山洞浸湿在一股耀眼的白光里,光的中心点,辐射自那座石台上。
她好奇地翻转自己的手心,让柔亮的白光在纤指之间缠绕流转。
这阵光真的相当强烈,把入夜的山洞照映得如同正午一般;然而,它却不刺眼,她可以很轻松地张著眼睛观察四周的景象,而不会觉得不舒服。
而且,这光仿佛是活的,带著一种暖淡的温度,很像隔著一小段距离,感受站在旁边的那个人的体温,玉京子惊喜地轻笑出来。
「夏……」
白光突然消暗下来,从她侧站的角度,她可以看到光源渐渐收拢成一束,最後集中在他的手掌心。他把手心翻上,一颗栗子大小、波光流转的光球,正悬浮在空中,而石台上——已经没有蟒蛇的踪影!
夏攻城缓缓收拢手指,圆润的光球也随著他的动作,渐渐没入掌心里,消失无踪。
山洞里没有光源了,却仍浸在一片柔和的白芒中。
「咦?」她大叫。「你的真身不见了!」
人有三魂七魄,仙灵精怪则是一魂二魄,魂飞则魄散。因此他们平时出外闯荡时,都是「魄」离体而出,幻化成形,主魂则留在真身里,另外找个隐秘而安全的地方匿藏。
之前他跌下断崖、被乱棒击打、被车子拖撞,魄皆及时逃离体外,虽然受了创,主魂却安然无恙,因此可以回奔到真身里,在静灭中恢复真元。
她的水眸瞪得晶汪水灿,拚命瞠著他的手心与空无一物的石台。
他……他把他的真身收起来了!这……这可是道行极度精深才做得到的高难度动作。她活了几百年以来,别说没见过,连听都很少听人讲过!
偶像!而且是超级偶像!
没想到今天以前,他还是个普通、无趣、古板的会计师,转眼之间竟然就变成偶像级人物,想想真不是滋味!
夏攻城舒了口气,往石台上一坐,似笑非笑地望著她。
眼下的情景有些古怪。他,西装笔挺,衣履整洁,脚上踩著Bally皮鞋,腕上挂著Mefrag机械表,高坐在台上看起来英挺帅气。
而她,衣著虽然不如他正式,却也是一条合身的黑色丝质长裤,搭配同样贴身的米白翻领衬衫,裹得一身曲线更婷娜动人。
这样的一对璧人,若出现在台北的东区街头,不会有任何突兀感,只会引来欣羡的目光。问题是,这里是某座不知名的深山,不是街头的时装表演秀,更别提他们俩的年纪都可以称得上「古人」了。
起码她是古人啦!他应该叫「古董」才对。
「过来。」他勾勾手指,像在叫小狗一样。
「我也要!教我如何把真身收起来。」她指著脚旁的盆栽,一脸渴望。
他好笑地弯起嘴角。「再过几年吧!」
意思就是她道行还不够。
「还要过几年?」她满怀期待。
他从西装口袋里摸出一个计算机,东敲敲、西按按,滴滴答答算了一阵。
「两百二十七年六个月又四天。」很精确的数字,非常夏攻城本色。
「为什麽?」她垮下脸。
「问我?你怎麽不问问你自己?」他挑高一边眉毛,帅帅的模样让人越看越生气。「活了七百多年,你学会了些什麽?」
「七百多年?原来我已经这麽老了!」玉京子惨叫。她一直以为自己还是五百多岁的青春小姑娘呢!
夏攻城叹了口气。她嫌七百岁小?
「我们这一种『人』,满了千岁之後才算进入中级班。」
他知道她的道行尚浅,不若他三千五百年的修持,魂魄归一之後,已经能通晓全程。看她的程度,顶多追溯到害他被乱棒击身的那一段时间,便算呱呱叫了。
看来要向她声讨「偷去金丹」的罪名,也事发无由了,人家连想都想不起来。
「喂,你的口气很瞧不起人哦。」
「不然你说说,你会什麽?」他好整以暇靠在石壁上,两只手臂枕在脑袋底下,轻松得不得了。
「我……我会变成人。」
「嗯,还有呢?」他懒懒道。
「还会变成蛇。」
那不算。她能成功的幻身为蛇,大多数还要仰赖他那颗金丹的助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