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安城,夜里五月无云,偶尔传来几声狗吠,这处大宅子后院有许多厢房,是专门来关那些准备被买卖的奴仆婢待的。
“我好热、好难过……”最偏僻的一间厢房里,一名女子呻吟出声。
她的呻吟声惊动了另三名女子,可只有一人探问:“你怎么了?”
“我不知道……我头好痛,喉咙也好痛……”仇绵绵说着说着,竟哭了起来。
陆黎儿摸索着来到她身边,“是你吗?来,我看看……哎呀,你的额头怎么那么烫?该不会生病了吧?”她急了,扬声呼唤着另两名女子,“喂,你们来看看她呀!”
她们四人是今天傍晚时来到这里的,彼此是被不同的牙婆卖出,落到某个大盘的人贩子手中,人贩子将她们关在这儿,不给吃的只给一些水。她们一路颠簸而来,累得压根不想再动,遑论交谈了,更何况,她们也只是萍水相逢一场,认识了又如何?
陆黎儿等了会,可另外那两人根本连哼声都没。
她不满地挑起眉,手插在腰上,“你们两个有没有同情心呀?来看看……”她头俯下,“呃,你叫什么名字?嗯?仇咩咩?呃,绵绵呀,喂,你们来看一下绵绵这个落难姐妹是会少块肉吗?真是……”
尹蔻儿冷冷地开口,“自己都自顾不暇了,还有空理别人!一个奴才而已!”
听她这么一说,陆黎儿火了起来,“你这人怎么这么说话?你自己不是也被卖做人奴才,良心被狗吃啦!”
“哼!”尹蔻儿转过头去,奴才?她才不会只当奴才而已。
“拿去。”李黛无声无息地靠近,递给陆黎儿一袋东西,“这是一些药散,和水服了可祛热。”爹爹只说过不可相信人,可是没交代不可以帮人吧!
“吓,你是猫还是鬼呀!走路没声音的。”她拍了拍胸口,安抚一下快要跳出来的心,“嘿,你身上怎么会有药散?”
李黛耸了耸肩,她一个人独立惯了,身上总会携带一些药品,以备不时之需。
陆黎儿也没在意她有没有回答,她现在正急着找水。“水呢?唉,早知道今天的水也留些下来,怎么知道半夜还会有人要喝水嘛!”她看向李黛,“你有水吗?”
“没有,喝完了。”
“我好难过……好渴……”仇绵绵这时又呻吟出声。
“那怎么办?”她看向尹蔻儿,决定钉子再硬也要碰一碰,“喂,躺在那边那个,你有水吗?”
起身,她并非铁石心肠之人,只是有点势利眼而已。现在她们有三人,形势比人强。“别喂喂喂地叫,我叫尹蔻儿。”说着,她把一碗水递给了她。
陆黎儿高兴地接过,“我叫黎儿,她叫仇绵绵……呃,刚刚那位姐姐呢?”
李黛闭口不语,她等了半晌也不见响应,感到有些自讨没趣。
迟疑了会,李黛才说:“蔻儿,你那还有水吗?咱们得帮她散热。”
“没了。”她可是把仅存的一碗水贡献了出去,那个凶婆娘不能再说她小气了吧!
此时,忽然传来一阵雷声,随即雨沙沙沙地下了起来,带着浓浓的土味。
陆黎儿惊喜地喊,“嘿,绵绵,你真好运,老天爷很疼你呢!这下有水了。”她连忙拿了自个儿的手绢,伸出窗外沾湿,放在仇绵绵头上,另两人也用碗盛了些雨水备用。
“我会死去的……”仇绵绵含糊呓语着。
就这样折腾了一晚,三人醒了又睡、睡了又醒地轮流照顾着仇绵绵;有一种特别的情谊在彼此间滋生着,仿佛,她们是共乘着一艘船,正在海上面临到暴风雨……
鸡啼了,天际逐渐大白,仇绵绵的烧终于退了,而她们三人,也累垮的倒头就睡。
可才闭眼没多久,厢房外传来杂沓的脚步声及人声,接着上了锁的门开了,阳光照了进来,刺得她们眼都睁不开来。
“走了、走了,开市喽!”
陆黎儿扶起还有些虚弱的仇绵绵,“走吧!”
仇绵绵感激地看着她们,知道多亏有她们,自己现在才没事。“谢……谢你们。”
李黛及尹蔻儿没说话,甚至连笑容都没有,径自走出走。
昨夜那种同舟共济的感情,似乎随着日头的热度而蒸散了,不是她们无情,只是此身已非自由身,今生怕已是没有未来可言,说再多,也只是徒增伤感罢了。
陆黎儿哀哀的想着,经过一夜,即使不再言语,她们的默契已有,大伙心中想的该是同件事吧!
等会人市开市后,四人就要各分东西了。
奴儿身,身不由己哪!她们这辈子,将还有机会再聚吗?
第一章
一大队官兵个个垂头丧气的林列在官道两旁,尘沙扬了他们一头一脸的狼狈。
此刻夕阳已经西斜,凉风送爽,比起不久前的骄阳曝晒,情况实在好太多了。但是一整天这样站下来,大家还是都显得疲累困顿。
官道旁六角十里亭里,或坐或站着几位盛装打扮的官员,瞧他们乌纱帽歪了、官服被汗溽湿的模样看来,似乎在这小小的亭子里待了不少时间。
上至刺史、县令,下至县丞、主簿,人人脸上都露出了不耐烦的神情。
“苟大人。”江州刺史不悦地开口,“你的消息会不会有错?咱们在这耗了老半天,连个鬼影子都没瞧见!”
“是呀!”白河县令堆起满脸的笑容,拉着自己的袖子帮刺史大人扇风。“都到这时候了还没看到人,该不会是你弄错了,白白辜负了咱们大人一片心意。”
职小言轻的苟县丞连忙哈腰拱手作揖道:“是是……是下官的疏忽,卑职再命人去探。”
“不用了,咱们等得越久,才显得诚意越足。”江州刺史挥挥手,捺下性子道。
朝廷一直都有传言说将派御史台南巡,但是从来只闻楼梯响,不见人下来,各个奉派在外的官员对这事特别敏感,谁知道他是不是来查什么贪官污吏的?
再说到他们江州前年水患,淹死了不少人,朝廷拨下来的赈灾银饷,各路官员都闻风来捞上一笔,将数目惊人的灾银,全数吃干抹净,还作了假账上报。
荀不正县丞的亲生闺女年前嫁给了中书侍郎做第十八个填房,虽然这个女婿年岁比他大、胡须比他长、顶上又无毛,但他还是十分得意在朝中找到这个有力的靠山。
像这次御史台南巡的消息,就是他女婿派人来提醒的,他一得到消息,马上摇着尾巴通知上司们,大家一起到十里亭准备替御史大人接风,顺便拍拍马屁,希望他能手下留情。
“听说这个御史大人不过是个二十出头的小子,能有什么本事坐这个大位?”
“少年皇帝就爱用少年臣子,咱们这些老家伙只有干瞪眼的份。”白河县令叹道。
“陈大人这话说得造次!”刺史不亏是刺史,马上就端出上司的样子。“皇上是天,咱们做臣子的岂能妄加议论?就是提到‘皇上’这两个字也要心存敬意。”说完还一脸崇拜、无限神往似的拱了拱手。
“大人英明,下官佩服!”苟不正连忙打蛇随棍上,大抱马脚,“国有大人这般栋梁,无怪乎如此兴盛,真是皇上之幸,百姓之福呀!”
白河县令暗悔失言,连忙补救道:“下官糊涂,幸得大人提醒,这才不至于误人歧途,多谢大人提醒。”
几顶高帽子和马屁,拍得刺史服服帖帖的,他挥挥手猖狂大笑,“也没什么!几位大人只要时时刻刻将皇上的金言、圣像铭记在心,也就是了。”
看着刺史大人得意扬扬的样子,两人心里不免犯嘀咕,这家伙未免太得意忘形了,明明连皇上的模样都没见过,还敢大言不惭地要他们将皇上的金言、圣像铭记在心?
不过这里官位就数他最大,就算他说天下起了红雨,做人家属下的能不快点找把伞给大人遮雨吗?
这就是为官之道呀。
就在几位大人闲聊之时,两个身影慢慢地出现在路的那一头。
一名骑着驴子的书生带着一名小厮模样的少年,大摇大摆地走在官道上。
“喂!干什么的?”官兵喝道:“还不让路!”
这穷酸书生居然敢大咧咧地走在官道中间,这可是要让御史大人过的坦途耶!平民就得识相一点,乖乖的从路旁避过。
“大胆!”那名小厮挺身斥道。
“不要紧。”雷临歧微微一笑,“这位官爷,这路不就是给人走的,你硬不许人家走,岂不是太过蛮横?”
“蛮横又怎么样!今日御史大人驾临金陵,别说是你这个穷酸,就是皇帝老子也得让一边去!”官兵边说还恶狠狠的挥手赶人。
“喔?”他的眉头轻轻地拢在一起,“到了江州我才知道御史比皇上大。”
他看了官兵一眼,注意到角亭里的三名官员,眼里精光一闪,随即又恢复笑脸,回头对小厮道:“那咱们就让一让吧。”
“是。”小厮牵起了缰绳,将驴子给往路旁一带。
“等等!”此时一名书生打扮的肥胖中年人,迈着步子气喘吁吁地从角亭里奔了过来。
“你们是打北边来的?”他眼里闪着轻蔑的光芒,上下不断地打量着主仆两人。
小厮有些恼怒地说:“是又怎么样?”
“有没有遇上什么队伍或是大官的轿子?”中年人语气不善,相当的不客气。
雷临歧笑道:“这位大人,你们在等谁?看样子好像很慎重,是不是什么不得了的大人物?”
胖子听他叫声大人,脸色登时和缓下来,他充其量只不过是名穷秀才,平时在县令手下跑腿办事,何时当过大人来着?人家这么一叫,马上让他得意非凡,笑嘻嘻地道:“还有谁能让刺史大人干等?当然是朝廷派来的御史大人呀!”
“喔?”雷临歧恍然大悟地说:“原来是这样呀!大人们的消息还真灵通,看样子是要帮御史大人接风洗尘,是不是?”
“那当然。好了!废话少说,到底有没有看见?”
“阿乐,你看见了没?”他折扇轻摇,低头询问那名小厮,“还不赶快告诉人家。”
阿乐点点头接口道:“刚刚在清风镇看见的应该就是了吧?错不了的,那么庞大的队伍一定是御史大人的。”
“怎么不早说!”胖子瞪了他一眼,连忙转身跑回去,“来啦!大人们,有消息啦!”
阿乐冲着他的背影骂了一句,“有眼无珠!真正的御史大人在这呢!”
“好啦!咱们走,后面的就交给余抒怀去伤脑筋了。”
果然跟他想的一样,御史台南巡的事属机密,但还是走漏了风声,给江州这些大小官员们有了防备,但他也不是省油的灯,早就安排好了一切。
皇上给他一年的假返家探亲,却又另外交代两件事,第一件就是查前年水患赈灾银两的去向;第二件便是寻找失踪的临海郡主。
与寻找毫无线索的临海郡主相比,彻查江州一帮贪官污吏的事情,变得相当简单,试问人海茫茫,他要到哪里去找一个素未谋面的郡主?
“少爷,咱们也有两年没回家了,老夫人一定很高兴。”阿乐兴奋道。
没错,江州是雷临歧的故乡,他三番两次想将家眷接到长安定居,但是他固执的娘亲却不肯,理由很简单,她嫌麻烦。
“这次是回来办事的。”
“皇上也说啦!给你放一年的假,要你安心的办办这些贪官。”难道主子不打算回家吗?那怎么可以,他可是很想念他的秋菊妹妹呢!
“回去之后不许提起这事。”他严肃的提醒道:“就当作我是回来休息的。”
“知道了。”阿乐一听他这么说,开心的应了一声。
太好了,终于可以回家喽!
www.lyt99.com www.lyt99.com www.lyt99.com
“汪!汪!”
几头凶猛的猎犬正流着口水,目露凶光,恶狠狠地狂吠着,牵着它们跑的是几名衣饰华贵,油头粉面的公子哥。
他们哈哈大笑,追逐着等了好些天的目标——一名瘦弱的青衣少女。
那少女跛着一只左腿,跑得相当狼狈,手里紧紧抓着一个竹篮,还不时回头看着紧迫不舍的恶犬和恶人。
“你跑呀!丑八怪,你跑得了吗?”
“哈哈哈!张兄,我赌十两银子,我的大将军会先咬到她。”
“赌了!我的常胜将军上次可是差点就咬到她!”
从他们的对话当中,似乎放狗咬这名少女已经不是第一次了。
雷临歧和阿乐往西边走来,隐约听见了几声急吠,行到近处才看见七八头身高齿利的猎犬在主人的斥喝、催促之下,追咬着一名跛脚少女。
“太过分了!”雷临歧右手在驴背上一拍,身子轻轻腾起,在半空中转个圈子便落到少女身前。
“少爷,小心点。”阿乐担心地喊着,一向怕狗的他根本不敢过去,只能远远的观望。
一看见来了个陌生人,似乎要帮青衣少女出头,众人不免觉得有些扫兴,纷纷喊了起来,“干什么的?没你的事,还不快滚!”
猎犬被主人拉着,张牙舞爪的发威,露出了冷森森的长牙,神态相当凶猛吓人,似乎随时要扑上来似的。
“跟你没关系,快走开!”青衣少女反常的往前一跨站到他身前,声音相当的清脆,却带了一些轻蔑和不满。
似乎他的拔刀相助,碍着她什么一样。
“你说什么?我想帮你呀!”难道他们只是在玩耍而已吗?可是看那群人的神态却又不像。
“不需要。”
“听到没有!这丑八怪不要你救,还不快滚!”
“要当英雄,也得救美人呀!这丑八怪敢惹我们,咬死她,唉唷……”突地,其中一个公子捂着额头大叫,“这死丫头暗算我!”
一个东西落到了地上,是个纸镇。
原来是青衣少女恼他出言不逊,手伸进竹篮里摸了个硬物出来就对他扔了过去。“放狗咬我?我先扔死你!”
“给我咬死她!”对方直跳脚,揉着被砸疼的额角,气急败坏地说。
青衣少女转身又跑,恶犬汪汪的叫着,众人又骂又叫地追了上去。
“住手!”雷临歧见少女跛一只脚,怎么都跑不过敏捷的猎犬,眼看就要被恶犬扑上咬住,当即纵身从群犬头上飞过,回身一掌击在一头追得较近的猎犬头上。
猎犬哀鸣几声,翻了几个跟头,昏了过去。
“我的大将军哪!”主人心疼的连忙蹲下去察看。
“又是你!别多管闲事行不行?”青衣少女愤怒地说:“走开!”
“若不是我帮忙,你早就被它咬住了。”这女的有病!她喜欢被狗咬吗?
“谁要你帮忙?”她用力地推他,“滚开!不关你的事!”
雷临歧无法置信地看着她,他热心助人,居然被说成是好管闲事?这还有天理吗?要不是看她弱小可怜又跛了一只脚,他才懒得出手管闲事。